芙央告说:“好干娘,你一定要替我留着的,别给旁人占去了。”白大块头摊开手道:“钱呢?”小芙道:“这个我迟一两天一准送来,给你便了。”白大块头一半认真,一半向他取笑,还要说时,只见马路上飞也似的来子一部黄包车,坐着一个妇人,到她们口停下。小芙眼快,说:“她来了。”白大块头也看见,就是自己替小芙介绍的何奶奶,今儿约了他们,一同出去吃大餐的。小芙在洋台上站立好久,也是等她,此时急向白大块头使个眼色,教她休要多言。白大块头点头会意,两人下落洋台,何奶奶也上了楼,对着小芙,嫣然一笑,说:“累你久待了。”
她原籍虽是江西,讲几句强苏白,也还好听。先表她真正的年纪,已三十五六,生来瘦小,皮肤白净,高鼻梁,眼堂底下,略有几点雀班,剪着截平的齐眉刘海,小口细牙,粗看仿佛二十开外年纪,所以她自己告诉小芙,也只说二十二岁,今天穿一件浅黄铁机缎棉袄,玄色外国绸套裙,是小芙替她出钱做的,穿在身上,楚楚动人。只有一桩不合时宜,她一双金莲,缠得十分纤小,在十余年前,固然是个毫无缺点的美人,到现今文明时代,倒反变做美中不足。何奶奶也未尝不想装得大些,无奈本身小,任你塞多少棉絮,也不能和天足会中人并驾齐驱。然而脚小了行几步路,自有一种袅娜动人之处。白大块头迎上前满面堆笑,喝一声彩道:“好个体面奶奶,无怪小鬼头见了你,同发痴的一般。”
小芙接口道:“干娘休得取笑,这样岂不失了长辈身份。”白大块头笑说:“我好福气,儿子媳妇,快来见礼罢。”何奶奶笑道:“你们讨便宜休带累别人。”说时在椅子上坐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对白大块头说:“阿姨,你看样子倒做得不差,所惜两面衣角太起了些。”白大块头道:“现在时路衣裳,都是这般起角的。”小芙也说是做得很好。何奶奶满面是笑,问:“你们都预备了没有,要走可以走咧!”小芙道:“时候还早呢,坐一会讲讲话,再去不迟。”白大块头插口道:“照啊,他在洋台上等得你脚也站酸了,你再不给他点好处,自己也说不过去。我老太婆知趣,赶快脚底下明白,莫在这里做讨厌人,停一会再来看你们咧。”说罢扬声大笑,抢行几步,出了房,顺手带上房门。忽又开了门,探头进来问:“你们可要喝茶?”
小芙回言不要,白大块头始砰的一声,闭上门去了,将小芙、何奶奶二人关在房内,自己在另外一间房中打了个瞌。相隔好一阵功夫,方进去招呼了二人,一同出去吃大菜。吃罢大菜,何奶奶因今夜新衣裳第一天上身,有心要把风头出一个十足,还教小芙请她看戏。小芙知道自己父亲,三年五载也难得看一回戏的,料不致被他撞见,故此欢然带了白大块头、何奶奶二人,同到戏馆内。讲到白大块头大名鼎鼎,十人之中,倒有七八个晓得她是皮条掮客。见她和着一男一女同来,不问而知又是一双野偶,故此有不少人背后切切私议,笑他们无耻。小芙还当众人称赞何奶奶的姿色,心中得意非凡,坐在包厢中,教茶房买了许多水果,请他们吃。自己贴紧何奶奶坐着,心神撩乱,虚挂着看戏之名,两眼中何尝有戏。不说别的,就连适才他在白大块头家洋台上,看中意隔壁那个姑娘,耽心事一百五十元没处设法,此时也忘在脑后,真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旁边包厢中有他两个同学,连连呼他小芙兄,他也不曾听见。这二人中一个说:“彼已耳无闻矣,我等置之不顾可也。”还有一个说:“不兴。他带了女人,混淘淘的,我非寻他一个开心不可。”
那人说道:“我兄何必如此。书云非礼勿视,彼既非礼矣,我等视之何为?”这人道:“你休掉文,我自有道理。”说时站起身,掩到小芙背后,伸手抢了他的帽子,小芙方觉有人同他玩笑,见是自己的同学,不由满面涨红,向他要回帽子,说:“你一个人来的么?我进来时候怎没见你?”那人笑道:“你哪有眼睛瞧我们!我同百城唤了你好一会,你也没听见。”小芙惊道:“百城也来了吗?他在哪里?”那人手指着说:“你看他不是在那里对你笑么!”
原来这二人,一个名黄百城,一个名钱有余,是本城乡绅黄万卷、钱守愚二位的公郎,都在师范学堂读书。小芙住宅也在城内,故和他们同学。他一班校友中百城资格最高,因他腹中四书五经,念得很熟,开口圣贤,闭口孔孟,同学都有些忌他。小芙料不到今天带着何奶奶看戏,被他撞见,恐他明儿要到学堂中发表此事,心中暗为着急,只可暂把何奶奶丢下,转到百城的包厢内敷衍他道:“黄君今儿也来看戏,实在难得之至。”百城笑道:“此话怎讲?古人逢场作戏,我等何妨逢场看戏。昔诸侯尚且与民同乐,小芙兄讲这句话,难道不许我等看戏不成?”小芙道:“哪有此理。我因二位平常极为用功,不爱游戏,难得在这里相遇,故此问问而已。”
百城道:“原来如此。我且问你,彼美何人?”小芙道:“是亲眷。”有余道:“别说谎,这不像亲眷,亲眷哪有如此亲爱,看你们相偎相倚,倒有些像夫妇了。”小芙道:“钱君休得胡说,他们委实是我亲眷。”说话时,何奶奶见小芙不在旁边,别转头看着他们讲话。百城见了,对小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