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见了他,笑说:“琢渠来了,适才老魏料你不来的呢。”琢渠道:“为何不来?”文锦道:“你们今晚不是送媚老二下船么?”琢渠笑道:“她又不往长江,要半夜开船。她趁的天津船,在午前十点钟时候,早已开出去了。”文锦猛然道:“哦。”众人都又笑他糊涂。琢渠同来的朋友,大众都不认识。琢渠代他们介绍说:“这位便是齐观察的八少爷。”
众人一听齐八两字,就知他是个有名的嫖客,心中暗佩琢渠结交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却也大不容易。枢世、励仁更争先向他问讯。励仁道:“八少爷大约认不得我?贱姓施,名唤励仁,从前老太爷在日,同敝老师张文襄公很要好的,所以我们还算得世交呢,一向失于问候,今天有眼不识泰山,尚求八少爷原谅。”枢世也含笑上前道:“贱号詹枢世,当初曾在老大人幕府供职,文字之间,颇蒙赏拔,名虽分乎宾主,谊实等于师生。那时候已闻八少爷天资绝世,仪表超群,惜未得瞻丰采,今日相遇,何幸如之。”
齐八听他两上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自己素昧生平,也不知怎样回答他们方好,只可点头含糊而罢。你道齐八的声名,因何令他们倾倒若此?原来齐八单名一个麟字,他父亲死后,分给他的遗产,也不过是些房屋田地,总数不到二十万银子。他的名望,却由他姨太太身上而来。因他的姨太太,名唤玉玲珑,便是前书初嫁刘道台,后从君如玉,最后又跟小松这个宝货。隔不几时,她觉小松那里挥霍,未能遂心,又出来重操旧业,得遇齐八,意欲娶她回去。她敲齐八的竹杠,要他买十万块钱金刚钻,方肯跟他。齐八哪有这许多现款,不得已将产业做押款,押了十万元买金刚钻,以遂玉玲珑的要求,于是玉玲珑答应嫁他。齐八的阔名气,也就此出了。
不意玉玲珑的身子,早日遭蹋过甚,究竟是血肉之躯,不比铁打的,所以暗地已种下痨瘰的根子。自嫁齐八之后,又不肯节欲养身,渐渐的咳嗽咯血,露了病状。齐八虽替她请医服药,其奈病根深固,不是药方所能挽回的,未几就玉陨香消,魂归瑶岛。可怜她争天夺地,向齐八要来的十万金刚钻,仍不免撒手还了他。但齐八正当两下心热似火的当儿,怎不心如刀割,痛裂五内。起初意欲就将她遗下的十余万饰物,变价治丧,大大的阔他一场,后被人家朋友相劝,说办丧只须不落人后,大家看得过,就可安慰死者于地下了,无谓的阔绰,实是浪费银子,有钱何不多为她请僧道超度超度,岂不更有益处。齐八依他们之劝,虽不尽数办丧。然而出殡这天,就仪仗一项,也化却数千银子,以致大出丧哄动远近。齐八的名气,也格外开阔了。事后家人恐他悼亡心切,在家郁出病来,故劝他出来游玩散心。不知怎的被琢渠巴结上了,现在伴他到王宝玉处,众人都已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彼此未识丰采。励仁、枢世两上,更滔滔不绝的与他叙旧。但齐八乃是个纨子弟,哪顾着老子作官时的许多事迹,被他们缠得好不难堪,自己又无言答对,恨只恨已进了房门,不能脱身逃走,一张脸却只顾红起来。伯宣知趣,慌忙邀他上坐,同他叙些久仰幸遇的话。詹、施两个见有主人攀谈,他们也不便岔口了。移时排开台面,齐八不肯坐席。伯宣说:“我们神交已久,请坐何妨。”
琢渠也殷勤相劝,齐八情不可却,只得坐了。他不肯坐,就为怕励仁、枢世两个。但这二位仁兄,偏偏喜欢挨在他旁边,主人进酒,他二人便一个捞瓜子,一个送杏仁给他,弄得齐八答了这个礼,答不了那个礼,爽兴不答他二人了。他两个还以为齐公子一见如故,自鸣得意,又将齐观察生前遗泽在民,滔滔不绝的大发议论,将阖座的谈风岔断,齐八为之大窘。幸亏不多时,他们叫的局来了,弹的弹,唱的唱,方把二人的话头止住,两排局散,齐八也不敢再坐的了,对琢渠使个眼色,琢渠会意,招呼伯宣,附耳讲了一句话,说要告辞了。伯宣说:“此地有烟,何不这里吸了!”
琢渠笑道:“老八不惯用别家的烟具,故而必须要走的。”伯宣不便强留,琢渠陪齐八同来,现在仍伴他同去。伯宣亲送到门口外边。可笑励仁、枢世两个,也跟着送出门口方回。到了席上,又盛称齐公子慷慨好客,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俊人见他两个胁肩谄笑,丑态百出,在齐八未走之时,已看得牙痒痒地很觉难熬。现在齐八走后,他们还说长道短,仿佛齐观察的一生行径,他们都熟悉得很,然而所论的又大都文不对题,缠七夹八,口中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了一声道:“照二位说来,齐观察生前,大约他同你们十分要好的了。”
詹、施二人听了,都笑逐颜开的道:“这个何消说得。”俊人笑了一笑道:“因何那老八见了你们,都同不认识的一般呢?”二人听说,不觉脸都红了。励仁强笑道:“那时候光景他年纪还小,不懂时务呢。”俊人哈哈大笑道:“这般说,老八今年已有二十开外年纪,你说他不懂的时候,至少也在十五六年以前,你说老齐升任两广巡抚时,曾在他幕府办事,这句话还不到十年,那时候你们不是在康中丞公馆中当记录么?”励仁等本是信口开河,现被他当面盘驳,未免太没下场,只得强辩道:“这是你记错的。”幸亏有此一驳,他二位就此不敢再吹牛了,直到终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