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料想美士定必为着什么事情发作了,不能出面。不是妇女暗昧,便是钱债交涉,故而天天躲在家中,唉声叹气。随向美士盘问,美士多方隐饰,百城愈觉怀疑。那天可巧娘姨又来找美士,百城慌忙避出书房,却私下掩到书房皆后,侧耳窃听。无如他二人讲话的声音极低,百城听了半天,也不曾听出眉目。只听那娘姨说什么老爷奶奶,又是什么包打听巡捕房外国牢监,美士啧啧不已。隔一会娘姨走了,百城又向美士盘问,美士仍支吾以对。百城怒道:“我与你自总角至今,素称莫逆。古人交友以信义为先,照你这般藏头露尾,还成什么朋友。岂不闻朋友患难相共,就使你有不快意处,告诉了我,也可大家想想法儿,从长计议。况且你现今耽搁在我家中,倘有什么秘密之事,被我得知,我也未必至于出去通风报信,给包打听把你捉到外国牢监巡捕房去。”
美士见他发急,又听他说出外国牢监巡捕房来,知他已听得方才梳头娘姨告诉他的话,情知隐瞒无益,不觉长叹道:“并不是我有心瞒你,只因我一时之误,干下这件不名誉之事,你素日考究什么道德不道德,所以我也赧于启齿。既然你要问我,我又何妨告诉你,难道还怕你出去坏我的事不成。不过你千万不可告诉你父亲。”百城道:“这个自然。”美士便把自己与倪俊人爱妾这番痕迹,从头至尾,一一告诉了百城。百城听说,也不免替他耽惊说:“你这件事未免干得太大意了。大凡官场中人,别的都不打紧,惟有吃醋心最重,岂不闻作官的不要名誉,只要金钱,有了金钱,好去买田地,买妻妾,这妻妾是他金钱换来的,如何肯让你受用。”美士道:“人家急得要死,你不替我设个法儿,还同我取笑呢。”百城道:“有何法想,你当日胆子太大了,如今胆子又太小了。我看躲一辈子也是没用,倘若出去,又恐不妙。”美士着急道:“这便如何是好?”
百城道:“适才你不是说,那姓倪的巡捕房认得人,故而在外国地界,很有势力。但在城内,料想没甚妨碍,你又何必一天到晚,足不出户,忧闷最能伤人,若闷出病来,不是玩的。那边既有这个奶奶替你设法,从来做官的耳朵最软,床头之言,更为中听,隔几天或能将你这件公案消灭,亦未可知。如其不能,我看还是出一出码头,待风头过了,再到上海为妙。躲在家中,终非了局。今儿也是园开会,我父亲也在那里,你何不与我一同去看看,在城内包你不致给包打听捉去便了。”美士也因几天不出门,两腿怪痒,百城叫他同去看也是园开会,很可借此散心,当下便与百城一同出来。他家离也是园原不甚远,二人一路谈谈说说,转眼已到也是园门口。美士见门上粘着一张白纸,大书上海保城大会字样。美士看了,很不明白,忙问百城:“保城二字,是何意思?”
原来上海自光复以来,有一班人以城垣阻碍交通,闭塞市面,提议拆除,此说一起,那些居住城内,平时为着夜晚归家,出入不便的,无不同声赞成,起初不过一句说话,此时将次实行。那一班守旧派人,大为反对,都说这上海城不但是个古迹,而且镇夺着阖邑风水,上海滩三字素有谣言,此城一拆,只恐上海全境要摊下水去,百万生灵,俱葬鱼腹,岂不罪过。更有一层可怕的,便是那班外国人,只能将十里洋场作为租界,不能占据上海全境,全仗这座城垣当作保障。倘若将他拆除,定被外国人占作租界。那时城内居民岂不都受外国人管辖了么!他们持着这两个问题,号召一班顽固党派,自第一问题提出后,那班怕死的果然云合景从,都说上海城万万拆不得。及至第二问题一提出,那赞城不拆城的,反减少许多,你道为何?只因这班人有一部分在城内置有地产,听说城一拆,外国人便要推放租界,他们莫不暗中欢喜,因城内地价较租界地价贱至百倍,如果放作租界,地皮一定涨价,他们就可发财,故而没一个人不愿受外国人管辖的。这班发起人,见声势不及那班拆城的壮,因此借也是园开会,以为联络地步。百城的父亲黄万卷,便是发起人之一。美士听了,暗笑这班人顽固不通,城垣本宜拆除,开会保全,有何利益,但既已来此,却不可不去听听他们演说些什么,也好作将来笑话材料,随同百城签名入常只见会场中人已挤满,演说台上,姑着一个人演说,但台下又有许多人,忽起忽坐,高声发言,会场秩序毫无,只听得一片嘈杂声音,也不知算是演说呢,还算打架。美士在人背后站了一会,非但没听出什么,反觉得有些头疼脑涨。万卷见了他二人,慌忙上前招呼,说你们来有几时了,美士道:“有一会咧,老伯这里开会之事如何?”
万卷摇头道:“丧气丧气,我们这里开保城会,不料竟有拆城的奸细混入,方才上台演说,被我们逐出去了,只恐里面还有余党呢!这保城一事,少年人多有不赞成者,难得你却与我们同意。夫城之为物,所以御敌者也。古人金城汤池,犹恐不固,而今竟有拆除之议,何异自毁篱,能不召夷狄之祸而贻后世之忧哉。丧心病狂,莫此为甚矣。”美士最怕万卷掉文,听他又在那里之乎者也,心中暗暗着急,幸得有人把万卷叫去,美士如释重负,忙对百城道:“我们走罢。”百城道:“即来之,则安之,你怎的如此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