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那边整顿官体,他那一腔无明火,从尾脊庐直钻过泥丸宫,捏着巴斗大的拳头,要奉承穆忠几下,又想道:“打狗看主人面,我且不要轻动亵尊。先发挥他一场,若是倔强不服,那时再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怕主人不来赔礼。”指着穆忠骂道:“你这瞎眼奴才,见了我谷大官人,还端然坐着不动,试问你家主公,他见我贵足踏在你贱地来,远远便立起,口口声声叫官人,草纸还多送几张,鞠躬尽礼,非常小心。你这奴才,皮毛还长不全,反来作怪么?”穆忠回嘴道:“一霎时有轮百人进出,若个个要立起身,个个要叫官人,连腰也要立酸,口也要叫干了。”穆忠还不曾说完,那边迎面一掌,早打了个满天星。穆忠口里把城隍土地乱喊起来,谷树皮揪过头发,就如饿鹰抓兔。穆忠身子全不敢动弹,只有一张嘴还喊得出爹娘两个字。
崔氏看见,只得推开半扇门,口中劝道:“小人无状,饶恕他这遭罢。”谷树皮正在那里打出许多故事来,听得娇滴滴声气在耳根边相劝,抬头一看,却是一位美貌小娘子。他便住手,忙同崔氏答话。崔氏见他两个眼睛如铜铃一般,便堆下满脸笑容来,也还是泥塑的判官,纸画的钟馗,怎不教人唬杀?崔氏头也不回,气喘喘走回卧室内,还把房门紧紧关住。那谷树皮记挂着这小娘子,将半天的怒气都散到爪哇国去了。及至崔氏不理他,又要重整复那些剩气残恼。恰遇穆太公进门,问了缘故,假意把穆忠踢上几空脚,打上几虚掌,又向谷树皮作揖赔不是。谷树皮扯着得胜旗,打着得胜鼓,也就洋洋踱出门了。
穆太公埋怨穆忠道:“国不可一日无王,家不可一日无主,古语真说得不差的,我才出去得半日,家中便生出事端来。还喜我归家劝住,不然连屋也要被他拆去,你难道不知他是个活太岁,真孛星,烧纸去退送还退送不及,反招惹他进门降祸么?”又跑进内里,要埋怨媳妇。只见媳妇在灶下做饭,太公道:“我也不要饭吃,受恶气也受饱了。”崔氏低声下气问道:“公公可曾买盐回来?”太公慌了,道:“我为劝闹,放在外面柜桌上,不知可有闲人拿去?”急忙走出来,拿了盐包,递与媳妇道:“侥幸!侥幸!还在桌上,不曾动。煎豆腐就用这新盐,好待我尝一尝滋味。”崔氏才打开荷叶,只闻得臭气扑鼻,看一看道:“公公去买盐,怎倒买了稀酱来?”太公闻知,吓得脸都失色,近前一看,捶胸跌脚起来,恨恨的道:“是我老奴才自不小心!”又惟恐一时眼花,看得不真,重复端详一次,越觉得心疼,拿着往地下一掷。早走过一只黄狗来,像一千年不曾见食面的,摇头摆巴,啧啧咂咂的肥嚼一会。太公目瞪口呆,爬在自家床上去叹气。又不好明说出来,自叹自解道:“只认我路上失落了银子,不曾买盐。”又懊悔道:“我既有心拿回家来,便该倾在新坑内,为何造化那黄狗?七颠八倒,这等不会打算!敢则日建不利,该要破财的。”正是:
狗子方食南亩粪,龙王收去水晶盐。
公公纳闷看床顶,媳妇闻香到鼻尖。
为穆太公因要寻儿子回家,不料儿子寻不着,反送落一件日用之物,又送落一件生财之物。只是已去者,不可复追,那尚存着,还要着想。太公虽然思想儿子,因为二者不可得兼的念头横在胸中,反痛恨儿子不肖,说是带累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却不晓得他令郎住在金有方家,做梦也不知道乃尊有这些把戏。
话说金有方盘问外甥,才知穆文光是避父亲打骂,悄悄进城的。要打发他独自回家,惟恐少年娃子,走到半路又溜到别处。若要自家送他上门,因为前次郎舅恶交,没有颜面相见。正没做理会处,忽有一个莫逆赌友,叫做苗舜格,来约他去马吊。金有方见了,便留住道:“苗兄来得正好,小弟有一件事奉托。”昔舜格道:“吾兄的事,就如小弟身上的事。若承见托,再无不效劳的。”金有方道:“穆舍甥在家下住了两日,细问他方知是逃走出来的。小弟要送他回去,吾兄晓得敝姊丈与小弟不睦,不便亲自上门。愚意要烦尊驾走一遭,不知可肯?”苗舜格沉吟道:“今日场中有个好主客,小弟原思量约兄弟去做帮手,赢他一场。又承见托,怎么处?”金有方道:“这人不难,你说是那个主客?”苗舜格道:“就是徐尚书的公子。”金有方道:“主客虽是好的,闻得他某处输去千金,某处又被人羸去房产,近来孔是一个蹋皮儿哩!”苗舜格道:“屏风虽坏,骨格犹存。他倒底比我们穷鬼好万倍。”金有方道:“我有道理,你代我送穆舍甥回家,我代你同徐公子马吊。你晓得我马吊神通,只有羸,没有输的。”苗舜格道:“这是一向佩服,但既承兄这等好意,也不敢推却。待小弟就领穆令甥到义乡村去罢。”金有方叫出穆文光来,穆文光还做势不肯去。金有方道:“你不要执性,迟得数日,我来接你。料你乡间没有好先生,不如在城里来读书,增长些学问,今日且回去。”穆文光只得同苗舜格出门,脚步儿虽然走着,心中只管想那马吊,道:“是世上有这一种大学问,若不学会,枉了做人一世。回家去骗了父亲贽见礼,只说到城中附馆读书。就借这名色,拜在吊师门墙下,有何不可?”算计已定,早不知不觉出了城,竟到义乡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