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仔细一看,却是人家一所庄院。又见内中桃李芳菲,便传着步走将过来。走到亭子边,往里一张,只见有两个人在那里一边饮酒,一边做诗。苏友白便立住脚,躲在窗外听他。
只见一个穿白袍的说道:“老张,这个枝字韵亏你押。”那个穿绿的说道:“枝字韵还不打紧,只这思字是个险韵,费了心了。除了我老张,再有那个押得来?”穿白的说道:“果然押得妙!当今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这两句,那亲事便稳稳有几分指望。”穿绿的便歪着头想了又想,哼了又哼,直哼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紧,妙得紧!”慌忙拿笔写在纸上,递与穿白的看。穿白的看了,便拍后打掌笑将起来道:“妙,妙!真个字字俱学老杜。不独韵押得稳当,且结得有许多感慨。兄之高才,弟的深服者也。”穿绿的道:“小弟诗已成,佳人七八到手,兄难道就甘心罢了?”穿白的道:“小弟往日诗兴颇豪,今夜被兄压倒,再做不出。且吃几杯酒,睡一觉,养养精神,却苦吟一首与兄争衡。”穿绿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这诗高吟一遍,与兄听了下酒何如?”穿白的道:“有趣,有趣。”穿绿的遂高吟道:
杨柳遇了春之时,生出一枝又一枝。
好似绿草树上桂,恰如金线条上垂。
穿白的也不待吟完,便乱叫起来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贺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递与穿绿的吃。穿绿的欢喜不过,接到手一饮而干,又续吟道:
穿鱼正好渔翁喜,打马不动奴仆思。
有朝一日干枯了,一担柴挑几万丝。
穿绿的吟罢,穿白的称羡不已。
苏友白在窗外听了,忍不住失声笑将起来。二人听见,忙赶出窗外来看,见了苏友白便问道:“你是何人,却躲在此处笑我们?”苏友白答道:“学生偶尔看月到此。因闻佳句清妙,不觉手舞足蹈,失声语突,多得罪了。”
二人看见苏友白一表人物,说话又凑趣,穿白的道:“兄原来是个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绿的道:“既是个妙人,便同坐一坐如何?”便一手将苏友白扯了同进亭子中来。苏友白道:“小弟怎好相扰?”穿绿的道:“四海皆兄弟,这个何妨。”遂让苏友白坐下,叫小斯斟上酒来。因问道:“兄尊姓大号?”苏友白道:“小弟贱姓苏,表字莲仙。敢问二位长兄高姓大号?”穿白的道:“小弟姓王,贱号个文章之文,卿相之卿。”因指着穿绿的道:“此兄姓张,尊号是轨如,乃是敝镇第一个财主而兼才子者也。这个花园便是轨如兄读书的所在。”
苏友白道:“这等失敬了。”因问道:“适闻佳句,想是咏新柳的了?”张轨如道:“莲仙兄这等耳聪,隔着窗子便听见了。咏便是咏新柳,只是有许多难处。”苏友白道:“有甚难处?”张轨如道:“最难是要和韵,因此小弟费尽心力,方得成篇。”苏友白道:“首唱是谁人,要兄如此费心?”张轨如道:“若不是个妙人儿,小弟焉肯费心?”苏友白道:“既承二兄相爱,何不一发见教?”王文卿道:“这个话儿甚有趣,容易说不得的。兄要听,可吃三大杯,便说与兄听。”张轨如道:“有理,有理。”遂中人斟上酒来。苏友白道:“小弟量浅,吃不得许多。”王文卿道:“要听这趣话儿,只得勉强吃。”苏友白当真吃了三大杯。
张轨如道:“苏兄是个妙人,说与你听吧。这首原唱乃是前村一个乡宦的小姐做的。那小姐生得赛西施胜王嫱,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是个才子,诗词歌赋对得他,慢慢才肯嫁。前日自到寺里烧香,见新柳动情,遂题了一首《新柳诗》,暗暗在佛前祷祝道:若有人和得他的韵来,便情愿嫁他。因此小弟与老王在此拼着性命苦吟。小弟幸得秘成,这婚姻已有几分想头。苏兄你道好吗?”
苏友白听了,明知就是白侍郎女儿,却不说破,只说道:“原来如此。敢求原韵一观。”张轨如道:“兄欲看待,再吃三杯。”苏友白道:“待小弟看了吃吧。”张轨如道:“也罢,也罢,只是看了要吃。”便去拜匣里拿将出来,递与苏友白。苏友白展开一看,却是抄过的一个草稿儿,上面写着《新柳诗》一首,道:
绿浅黄深二月时,傍簷临水一枝枝。
舞风无力纤纤挂,待月多情细细垂。
袅娜未堪持赠别,参差已是好相思。
东皇若识侬青眼,不负春添几尺丝。
苏友白看完了惊讶道:“天下怎有这般高才女子!可不令世上男人羞死。”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不忍释手。张轨如道:“苏兄也看够了,这三杯酒难道不值,还要推辞?”苏友白道:“若论这首诗,便是三百杯也该吃。只是小弟量窄奈何。”
王文卿道:“我看苏兄玩之有味,必长于此。若和得一首出,便免了这三杯吧。”张轨如笑道:“三杯酒不吃,倒去做一首诗,苏兄难道这等呆了?”苏友白道:“小弟实是吃不得,如不得已,倒情愿杜撰几句请教吧。”王文卿笑道:“何如?我看莲仙兄有几分诗兴发作了。”遂将笔砚移到苏友白面前。苏友白提起笔蘸蘸墨,就在原稿上和韵一首,道:
风最轻柔雨最时,根芽长就六朝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