觎非分之福,或强求意外之财,岂知富贵未来,而祸已旋踵而至。那时节即欲求为贫贱,而不可得。然则居乎贫贱者,不以勤苦为难,而以不滥为贵。看官,你道为何说此一番议论?只因有一秀才,十年坎坷,偏能乐道安贫,竟得擢第春宫,联姻宦族,直到了七十岁,更有一番好运。且待敷演出来,以供那未得时的,展眉一笑。
却说扬州府江都县,有一个旧家子弟,姓金名宣,表字集之。早岁游庠,颇有文誉。兼之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就是先达名流,亦莫不推重以为士林翘楚。单有一件毛病,恃才傲世,遇着些不通子弟,腐烂文章,他便掉首不顾。若说起举人进士,就如拾在手掌之内。所以年交二十,不肯轻易议婚。
一日,同着几个朋友,渡江至苏,在虎丘盘桓了数日,复又泛舟直到武林,把那六桥杨柳,三竺烟霞,到处游了一遍。将整归桡,听得杭人说道,于少保墓上,祈梦最灵。即日就向于坟拜谒,题诗一律道:
乱鸦竞噪夕阳中,为慕精诚拜谒公。
吾国有君凭一语,神京无恙赖孤忠。
血流西市功难泯,魂冷荒原爵始封。
下马读碑重叹息,萧萧碧树起悲风。
金生题毕,随又暗暗祈祷,恳求显示终身。当夜睡去,直至五更时候,始见一皂衣吏,向前稽首,持一小简以付金生。接来一看,上有四句道:
黄金翻作石,遇假却成真。
春风三十载,桃李更蟠根。
金生看毕,正欲扯住再问,忽见一人,把着玉杯一只,擦身经过。金生误把衣袖一拂,那只杯儿落在地上,跌得粉碎。那人大怒道:“这只玉杯,价值百金,须要偿我方休。”金生正在慌急,忽听得炮声三响,那人道:“好了,都爷将次坐堂了。我与你同去见那都爷罢。”就把衣袂扯住要走。金生死命一挣,忽然惊醒,时已东方微旭,想起梦中之事,心下转道:“我本姓金,却说道黄金翻作石。下面三句,虽不能一一详解,只这头一句,就非吉兆了。况且玉杯倾碎,亦岂有甚好处。难道我眼空一世,竟没有个龙骧凤举之日么。”转展踌蹰,十分不快,即日雇舟回去。刚欲出关,忽听得有人连声叫唤,仔细一看,却是家人寿智。惊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寿智背了包裹,便跳过船来说道:“相公兀自不知,家中被着一伙大盗,于半夜间,明火执械,打从后门杀入,直进卧房,把那金珠细软,馨劫一空。到了次日,老相公心上一苦,遂即中风而亡。只今已是二七了。为此老孺人特着小人,前来寻问,要催相公星夜回去。”金生听罢,不觉大惊道:“离家刚只月余,谁想祸事接踵。就是被劫,也便罢了,但不知老相公的丧事,不致草草么?”寿智道:“都是老孺人料理,虽不草草,也觉不十分加厚。”金生着实痛哭了一场,连夜赶回。
到得家里,其母石氏,又因伤感成病,卧床不起。金生昼夜号哭,侍奉汤药,不料日重一日,渐渐气喘痰升,金生看来,决难痊可,慌忙措备后事。及母丧之后,费用一空,到得出殡,就把住房典押。自此三载,终日读着几句死书。中馈既无内助,外又不谙营运,把那房屋田园,卖得罄尽,遂致栖身无所,寄寓僧房。那一年,正值秋试,宗师录科,这一名科举,是稳上有的。偏生作怪,直落在三等之末。要考遗才,又无盘费到省。连连叹息道:“宗师批阅文字,可称最有眼力,但不考我一个六等,不无遗憾。”
且说金生有一族兄,自幼出继于谢氏,讳玄,表唤玄仲。平昔考试,不出三等之内。金生每每轻薄他是“一生不曾见贡院门首”的。谢玄仲因此衔恨。不料那一科,竟获连捷,以庶吉士考入翰林。告假荣归,一时赫奕无比。亲族馈送礼物,阗门塞户,纷纷不绝。金生免不得也把着一个柬儿拜贺,坐在厅上,自饭时等起,直至日中方才出来相见。金生未及启口,谢玄仲便微微笑道:“我只道一生难见贡院,谁想这番侥幸。吾弟乃是沧海遗珠,来科鼎甲,岂敢重辱赐顾。”金生默然,殊有羞愧之意,遂即起身告别。自后落魄无聊,渐至衣食不充,只得到处飘流,卖诗为业。于时扬州府刺吏杜公,慕其才名,差人请入后堂,令诵平日所咏这诗。金生随口念着春日咏怀一律道:
恼杀嘤嘤鸟弄声,春风忽又度江城。
未驱穷鬼书为崇,欲破愁城酒作兵。
十里问花寻野适,五更立月待诗成。
漫嫌举世无青眼,自有文君识长卿。
杜公听罢,(弗色 )然不悦道:“汝的知己须待文君,本府乃是扬州刺史,岂能识汝。”也不留茶,竟自退入私衙。金生又讨了一场没趣,愈添烦恼。自此几递乞恩手折,俱不肯准。几番怅悔道:“谁想我如此运低,怎的不念别诗,刚刚咏着这一首,以致触怒了他,使我一发没有指望了。”
忽一日,遇着观音庵内一个长老,唤做悟凡。看见金生衣衫褴褛,不胜叹惜道:“谁想老相公去世之后,相公直恁一贫至此。依着老僧愚见,还该处着一个馆,不惟得了资,兼可以努力攻书。似此东西飘泊,岂为长策。”金生亦喟然叹道:“我也意欲如此,怎奈当时结社同学的,这些朋友,见我偃蹇无聊,惟恐有所干涉,都已遨游远避,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