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姻缘际遇,皆由前定,而不容勉强相求。当其时运未至,则虽有屈宋的词赋,班马的文章,董贾的策论,亦困穷拂郁,而不获舒展其志。假使一旦时来运利,不要说材兼文武,倜傥不羁之士,就是那庸儒残学,亦能高步青云,取富贵而有余。所以战国时的苏季子,起初游说秦王,书凡十上,而不蒙收录。以后卒佩六国相印。又如朱买臣,直至五十岁,方能显达。据着这般论起来,凡在我辈,不患时运未到,所患学业未成耳。假使学业果成,则虽蘅门可栖,箪瓢可乐,唯能守困待时,才是一个真有学问、真有见识之士。至于姻缘,亦与际遇一般,或早或晚,或难或易,莫非一定不移之数。常见人家居近咫尺,男才女貌,门户相当,若使议姻,岂不唾手可就。然非缘分,凭你央媒转托,着意图谋,亦必遇事阻隔,不能配合。如果缘之所在,即使远隔千里,仇如吴越,贫贱与富贵不侔,万无一妥之事,而宛转相逢,卒谐伉俪。所以古语说得好:
姻缘不用强求,全在赤绳一系。
说话的,为甚讲这一番议论?只因先朝末年,曾有一桩奇异的故事。那人姓谢名嘉,表唤宾又,直隶苏州府吴县人氏。父讳玄锡,曾举乡荐,与无锡杜公亮是同门相厚年家。宾又方九岁时,父即见背,只有继母常氏在堂。那一年宾又已是一十九岁,虽称饱学,只因家业飘零,未曾入泮。就是姻事,亦尚蹉跎。那宾又偏自抱负不常,眼空一世,遇着亲族故旧,谈笑自如,并不道及家内缺柴少米,亦未尝露出羞涩不豫之容。自八股以外,更有三件癖好。那第一件是诗,每遇清风入座,明月在窗,以至知己谈心,山水得意之处,他便拈题缀咏,竟日构思。人都笑他废时失事,妨了正业,他却道是诗以涵养性情,只管终日埋头,死读那几篇时艺,弄得心枯意索,有甚好文字做出来。必须借着吟咏,阐发那做文章的巧思。况文章所以取功名,古作所以垂不朽,宁特无所用心。比之博奕者耶。那第二件是酒,道是酒以与人合欢,宁可不饮,不可饮而不醉。其或良朋在座,或送别旗亭,或风清月白之夜,此时无酒,何以寄怀。所以遇酒必饮,饮必尽量,但不至沉湎颠倒。如刘伶、杜康之已甚。那第三件是美色,道是娶妻欲以偕老百年,宁可终身不娶,不可娶而懊悔。必须贤德足以主频蘩,才色足以冠一世,方称窈窕淑女,而不负寤寐之求。曾读《会真》一传,窃怪那微之寡情。始遇崔氏则倩托侍婢,诱成私媾,以后娶了韦氏,便把崔莺抛弃。反说道:“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又引桀纣为戒,岂不有甚于钓者负鱼,猎者负兽耶。吾若得遇美媛如崔氏,一与之盟,终身不改。但恐此地非蒲东,命薄无奇遇耳。”只因有此三件癖好,人都道他是个狂士。谢宾又亦欣然以狂士自负,每每笑道:“昔之狂者,曾有一个陆通,今之狂者只有一个谢宾又。若有道我是个狂士,真知己也。”
一日,有长沙府太守贾彬,差人致书一封,邀接谢宾又到他任所。原来贾公与玄锡,亦系相好同年。闻得宾又家事浅薄,所以接他到任,思欲寻事眷顾。当下谢宾又拆开来书,看了一遍,心下亦觉欣然。但以继母在堂,无人侍奉,兼虑路途遥远,缺少盘费,便向卦肆中求问一课。那卜者将卦筒摇了几下,取钱布成一卦,即判道:“拆拆单拆拆拆,乃是充宫谦卦。谦者退也,按易六五,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若问出行见贵。据着易理断论,必说道‘驿马不动,主有阻隔,即到彼处,必难见贵。’独我细详爻象,兄弟独发,那出行之意已决。虽则所之之地,贵人不得相会,然于无意中,别有一番际遇。就是功名姻事,皆在此行,宜以速去为妙。”谢宾又主意遂决,即日收拾行李,辞别母氏,带一小厮文寿,起身前往。一路经过之处,遇着名山胜境,俱有题咏,不及备记。
不一日,已到了长沙府,正欲进城,忽听得路上往来经过的人,俱纷纷说道:“好一个清廉正直的尹察院,把那贾剥皮参了一本,奉旨拿问,差着八个校尉到来,想必就在今日起解,真是万民称快的了。”原来贾知府又贪又酷,致被新按台出本参劾。谢宾又闻了这个消息,暗暗惊异,连忙进入城中。贾彬已到察院内开读,等了数日,不及一会,仅得相赠盘费银一十二两,心下不胜纳闷,遂即起程。
一日傍晚,舟次洞庭湖,随着众船泊于浦口。当夜月色澄清,风恬浪息。谢宾又推起篷窗,靠着船舷,独自把酒。慢慢饮了一壶,想起跋涉一番,竟成虚望,黯然叹息道:“想必是我运蹇,以致带累了贾年伯。但那卜者许我,别有一番际遇。据我想起来,只此信宿而归,不知际遇在那里?眼见得又是不足信的诨话了。”自嗟自叹了一会,遥望那七十二峰,黛色连天,浩浩茫茫,碧波万顷。不觉诗兴陡发,朗吟绝句二首道:
日落长沙水拍天,来时曾此泊矶边。
宁知归路凄凉甚,木叶萧萧起暮烟。
其二
白云何处是湘娥,渺渺愁余向碧波。
泪湿青衫肠已断,隔船休唱竹枝歌。
吟咏方毕,忽听得左首船上有人唤道:“隔船那位吟诗的相公,家老爷相请过船一叙。”谢宾又正在无聊之际,也不问是什么官员,遂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