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道:“员外拜年去了,留江先生在此坐坐吃饭。”老脱坐了一会子,里面走出许多穿红着绿的妇人女子,大大小小,也有道他是不怕鬼的,也有道他把鬼烧饼吃的,也有道他身边说有个小狗儿的。笑的笑,说的说,有几个正经内客,伸头探脑,在门后张张觑觑。先擎一杯茶出来吃了,就摆糕团点心果子,请老脱吃。老脱见他家里真率殷勤,放怀欢喜,吃茶吃果,全不介意。
吃毕要回,赵家又留,老脱只得坐定,心中道:“这家人家倒也不欺贫压贱,我便放心在此坐坐。左右空闲工夫,不免将小厮出来,在此大天井内打打沙儿,把他家看看。”老脱腰间解下小厮来,将破布衫打开,小厮还自伏着,老脱道:“打沙,打沙。”小厮立将起来,一齐惊骇道:“原来不是狗子,是一个双料蚂蚁。”看他在天井内走来走去,拈须搭嘴,洗面伸腰,自由自在。那些官官姐姐,丫头小使,欢喜得跌天跌地,却不敢有人近身撩他一撩。老脱道:“我唤他到堂中来,与你们细看。”老脱唤他到堂上来,抱了一个三四岁呱子,要放在小厮身上坐坐,呱子将脚缩起不肯坐。老脱道:“不妨的,不妨的,你不耍就罢了。”老脱将一条凳子翻转,放在小厮身上道:“小厮,你走来走去,走个好的。”那小厮速速急走,凳子却不倒下,十分古怪。内中女眷要看之极,唤一个十六七岁丫鬟,名叫莲花道:“你去取来我们看。”莲花来取又怕。老脱道:“姐姐,你不要怕,他不肯咬人的。我捧与你,你放心拿去耍耍。”莲花捧了小厮,轻轻的一径擎将到内里,放在地上。一班女客,无不欢喜观看,笑做一团。刚刚手边有两个新枕头,莲花姐乖巧,顺手儿将一个枕头安在小厮身上,小厮不动,又将一个安在上面,小厮又不动。莲花姐说:“走呀。”这小厮便速速行走,大家笑做一堆道:“莲花说的话,他倒依他教训。”都道:“到好耍子,好耍子。”玩了半日,老脱道:“小厮出来。”轻轻说得一声,小厮便往外走,径走到老脱身畔。莲花姐与一班侍女呱子,都出来围着观看,不歇口里问长问短,老脱随口答应。即将小厮依旧收拾,挂在腰里。莲花姐道:“员外还未回,我们先整饭与先生吃。”大家进去,随即捧饭出来。但有:
酒果诸般,香鲜各样,美食美肴,果是旧家气味,情到礼到,绝非薄俗虚文。搬汤送茗,如故友之亲
情,盏满盘高,尽新年之富丽。不因贫士聊疏略,岂为穷邻懒献勤。高鱼大肉,美果酥羹,堆了一桌。
老脱才吃得点心、吃不下,止饮三五杯酒,吃些新鲜果品,连饭也不吃,立起身。莲花姐又来在桌边道:“员外不得在家奉陪,请再坐坐。”老脱道:“有了,多拜上员外,多拜上你奶奶,多扰多谢。”径出门了。莲花姐又道:“江先生日日到我家来便饭,员外说在家的。”老脱谢道:“我得便就来。”别到对门楼上,解下小厮,枕头睡了。
赵员外出外贺节,抵暮归来。家中细细说上留江邻之事,员外眯眯笑道:“正该如此,他若来时,留他吃些,他若不来,送些去就是。”原来老脱得了这个吃饭的所在,却也毕竟便当。或一日两往,或两日三来,举家无有厌他的。若是莲花得知江先生到,分外殷勤,茶茶酒酒更速刮些,还要向问蚂蚁闲话,如此过了数月。
却说城外水闸口,有名富户蒋承川,果然有田园千顷,家私巨万。承川年有六十之外,尚未有子。有个填房计氏,十分妒悍刻薄,年纪不过四十多,没有一男半女。身边有两个没正经的通房,亦无所出。亲亲眷眷,都劝承川再娶个侧室,以为生子之计。一时媒人得了口风,就四处说合,走到赵家,说这莲花姐。赵员外与家中计议道:“莲花年纪长成,看他有些造化的,不如许了他罢,以完他终身之事。况且蒋家富厚,走去不吃亏的。我家丫鬟尽有,那里在乎这一个。”商量已定,对着媒人一口应允。那蒋家又道是赵家人物,且是放心,随即下些礼物,择日迎娶。过了数日,蒋家来娶莲花姐上轿之时,莲花姐个个人都别过了,毕竟还要请江先生作别作别。江先生因赵家来接,连晚也来相送。
莲花嫁去,蒋承川喜他年纪正好,人物端正,又且活动能事,满怀欢喜,自不必说。只是计氏见丈夫宠爱,十分气不过,生出许多磨难的条款:自己马桶,毕竟要他亲身到后门去倾。自已私房小灶,要他亲手炊煮。自己鞋儿,要他亲手做着。莲花姐聪明能事,都不被他难倒,也不十分吃打吃骂。过了两月有余,莲花姐却有喜了。计氏知他有喜,就如闻得恶信一般,朝朝切齿,夜夜捶胸,妒忌之极。先主意道:“若生出来,决不容他收起,定要淹死的。”心中如此如此,已自计定。自此折磨莲花姐的手段,更觉有增无减。
不觉到了九个月有余,莲花姐肚痛一会,囡地一声,一个儿子生下。也不消收生老娘,蒋承川在房中自己接了,讨汤洗洗包了,连妇人女子通不得知。直待呱子收拾,承川接了,计氏才走到房,却也只得默默无言,不敢将肚里计较的事提起。只说自己脱下地的东西,那里养得大的。冷言冷语,无法可施。转身到自己房中,关上房门,大哭起来道:“我竟是没相干的人了,生呱子都不通知我一声。老奴才自己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