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一期的功课搬出来练习练习,无奈课本也有弄掉了的,口授的抄本,因时常缺课,也没抄得完全,又不曾借着同学的抄本誊写。科学这东西是不教难会的。一本教科书中间,一连有几个疑问不得解决,便不能理会下去。到不能理会的地方,初时还肯用脑筋思索思索,及至思索几回无效,脑筋也昏了,神思也倦了。又见了这一大叠的课本,先自存了个害怕的心思,心想:横竖记了这样忘了那样,徒自吃苦,倒不如索性不理,到那时去碰机会,问题容易的,随便答他几个,答得出是运气,答不出也只得由他落第。谁知运气真坏,出的问题十九是答不出的。心中只得恨那些出题目的教员,专会赶人家痛脚打。其实他并没有不痛的脚。考了几场,都是如此,不待说发出榜来,是落了第。预科落第,本很笑话。但王甫察因落了第,功课都得重新学过,有许多自恃以为理会得的,不必上课。上课的时间既少,和新班学生不甚见面,倒也不觉得笑话。哪晓得官立学校的功课不是真理会得的,终不能侥幸。
王甫察虽零零星星的补习了一年,仍是不能及第,赌气懒得再学。恰好国内闹革命风潮,他乘机归国,充当志士。后来革命成功,他哥子当选为众议院的议员,顺便做了一次卖票的生意,提出五千块钱来,给王甫察去西洋留学。王甫察拿了这五千块钱,因为他会说日本话,跑到上海来,到在虹口的丰阳馆居住,等待开往欧洲的船只。在丰阳馆住着无聊,手中有钱,少不得征歌买舞。那时上海也有三十来个日本艺妓,淫卖妇、酌妇还不计其数。他一时玩得痛快,稍不留神,便将出西洋的事忘记了。因循下来,两个多月,五千块钱花得不存一个,还欠了一百多元的馆帐。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恰好江西经理员的缺出了。便托人钻了这条路数,由江西教育司付了一万元的留学费给他,教他带到东京颁发,他才得脱身到日本。这番历史,前回书中已略略的提过,现在是入他的正传,不能不重说一说。
他当经理员时候的事实,已择其大者尤者,细细说过。于今且自九月十四那日,在中华第一楼遇了胡女士说起。
那日王甫察和胡女士喝酒,都喝得有八分醉意,携手同出了中华第一楼,一边说话,信着步走。到东明馆门首,进去游行了一会,胡女士忍不住问道:“你住的地方能去么?”王甫察心想:若说能去,去了馆主女儿必然疑心,生出醋意来,更难到手,还是说不能去的好。便故意踌躇道:“有何去不得之理?不过我哥子还有许多新来的朋友,都住在那里。你我说话举动,很不便当。如你馆子里可去,同去你馆子里便了。”胡女士也踌躇道:“我那里也是人多。我到家只要一点钟,便坐了一屋的,夜间尤觉挤拥。我初来的时候,我若房中有客,还可教下女回来宾说不在家。后来亡命的来多了,十七八是不懂日本话的。他们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知道是我的房间,不待通报的直撞了进来,下女也拦阻不住。于今下女见惯了,也懒得拦阻,任他们自来自去,教我也没有法子。待向他们发作几句罢,又都是些老朋友,有交情的,碍着面子说不出口,只得由他们去闹。我横竖一天在外面找朋友玩耍,不到十二点以后也不归家。今早我还花了几十块钱,打发一班人到长崎去了。
我那里也不好去,要去须在十二点钟以后。此刻还不到五点钟,跑回去,恰好会到一班赶晚饭的客。我住在那地方,一个月的客饭,总在一百个以上,你看可怕不可怕!”王甫察道:“我那里不便去,你那里也去不得,难道我们就闲走一会算了吗?”胡女士笑道:“我可没有法设,就闲走一会也好。不过我此刻很想找个地方歇歇,因喝多了口酒,浑身有些软洋洋的,不得劲儿。”说话时,已走出了东明馆,向九段坂走去。王甫察道:“此刻找地方歇歇都不容易,除非到靖国神社去坐坐。等到六点半钟,去看活动写真。”胡女士摇头道:“活动写真我最是懒得看,晃得眼睛花花的,一点趣味也没有。我不去看。”王甫察道:“去看戏好么?”胡女士更摇头道:“不看,不看!我一句日本话也不懂得,花钱费精神去听牛叫,没得倒霉了。”王甫察道:“然则把什么事来消遣这几点钟哩?”胡女士瞅了王甫察一眼道:“你定要设法消遣这几点钟做什么?”
王甫察道:“你不是说了,要十二点钟以后才得回去吗?我想同去你家中坐坐,所以想设法消遣这几点钟。”说时,已进了靖国神社。胡女土正待要答话,只见前面两个警察拥着三个中国人,劈面走来。胡女士看那三个人,都穿着中国衣服,甚是齐整,年龄都在三十以内,面目各带了几分凶气,不像个留学生。一边走,一边用中国话骂道:“狗入的小鬼,你们敢这般的欺辱我中国人。我中国人哪一些亏负了你?甲午那一回,我们打了一个败仗,还赔了你们的钱。你们为什么将掳来的军器都摆在这什么游就馆里来出我们的丑呢?亏你们不要脸,还天天讲中日亲善,分明设这个所在,故意的羞辱我们。我三个都是当军人的人,决不受你们的骗,恨不得一把火将这游就馆烧了!这打毁一点儿算得什么!拿我们去,我们去就是,便是你们的天皇,我们也不怕。恼了老子们的性子,连皇宫都要捣毁你们的。”警察不懂得中国话,只笑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