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子知道苏仲武触物伤怀,想用言词来安慰他。苦于说出来的话,都是些隔靴搔痒的,不得劲儿。
杨长子道:“有花不可以无酒。我虽不善饮,也不可不喝几杯应应景。”说时用手指着前面的茅亭道:“那便是卖酒的所在,我们且去喝几杯罢!”苏仲武听了拍手道:“我正想痛饮。”
四人遂绕到茅亭。见茅亭里面并无桌椅,就是几张短榻。一个榻上铺着两个蒲团,一个小火钵。当垆坐着一个女子,年龄也只十五六岁,涂脂傅粉,活装出一个美人的模样来。苏仲武望了一眼,掉脸转来叹了一声。黄文汉笑问:“怎么?”苏仲武道:“要是我那个人同来了,她们这些夜叉真要羞死!你看她那双眼睛眶子,用黄线绣了边似的,也一溜一溜的望人哩!”
黄文汉看了那女子一看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看也不觉得怎么奇丑。那眼眶黄不相干,粉没有打得匀,显出本色来,是那么黄色。若教会化妆的替她妆扮起来,也还过得去。”杨长子大笑道:“老黄你这话太挖苦了。充子之说,世界上没有丑女人了。”黄文汉笑了一笑。
四人分榻坐下,苏仲武和杨长子共一榻。黄文汉向下女道:“你们这里有什么下酒的东西没有?拣好的弄几样菜。”下女说:“有鸡,有鸽肉。”黄文汉教每样烧两盘来,打了一升正宗酒,四人笑谈着喝起来。下女于两榻之间来回斟酒。杨长子喝了几杯,已有醉意,笑向苏仲武道:“值此佳节,有花有酒,安可无诗?我已有了一首,念给你听,你也得做一首陪陪我。
老黄素不喜此道,不必勉强他。”黄文汉隔座听了,起身走过这边来笑道:“你有了什么诗?我本素不喜此道,你就是素喜此道的,若念出来不好,可不要怪我这不喜此道的笑话!”杨长子笑道:“你是这样说,我倒不敢念出来了。”苏仲武道:“你只顾念,不要管他!他横竖不懂得。三拳两脚,我们就弄他不过,若是五言八韵,他无论如何得让我们一着。”杨长子笑着念道:
辜负空山是此花,年年琴剑指天涯。
岂怜海外无家苦,特着红妆慰岁华。
黄文汉听了笑道:“你这诗到底是咏人,还是咏物?不好,不好。”苏仲武笑道:“你哪里知道,他这诗做得很好。他学龚定庵有功夫的!”杨长子笑着摇头道:“我学什么龚定庵?龚定庵的诗岂是我这种浅学之士所能摩拟?我常说龚定庵能化腐朽为神奇。他的脑筋如一个大锅垆,将十三经、二十四史放在里面,锻炼出来。为诗为文,随心所欲,无不如意。哪里像近年来的诗家,读了几部诗集子,专一揣摩风气,胡乱凑几句不关痛痒的话,便说是诗,像樊樊山、易实甫他们一样。我比他们的诗,是一碗飘汤肉。看去也像有一碗,细嚼起来实在经不了几口,就完了事。这都是少读书、气太薄的原故!”苏仲武点头道:“我也嫌他们的东西太小巧。不过我的意思,论诗、论文,都关着国家的气数,以为非人力所能勉强。”杨长子道:“风尚所趋,实有关系,不然也没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辨了。但是我们肚子里有多少诗料?何必认真来论诗?人家论过了的,我们用不着再论。没有论过的,我们也论不出来。算了罢,你也诌几句,来应应景。我们不是作诗,只当是唱山歌罢了。”黄文汉笑道:“你这话很对。若说是作诗,就是我这与诗素昧生平的,也不承认你这个就是诗。”苏仲武笑道:“他作诗原不要你承认,你过那边去喝你的酒,等我思索思索,也诌几句出来,看是如何?”黄文汉笑着走到自己榻上,和圆子对饮去了。
苏仲武皱了会眉,忽然流下泪来,杨长子正端着酒要喝,见了苏仲武落泪,连忙放下酒杯问道:“你作诗怎的做起哭出来了?做不出没要紧,何必急得流泪。”苏仲武用手巾揩了眼泪,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伤心人别有怀抱,我已有了四句,也不知道是咏人咏物,念给你听罢!”说完,念道:
人见梅花笑,我见梅花哭。
空有岁寒心,却共春零落。
杨长子听了拍案道:“好诗,好诗!虽出了韵,不要紧。我贺你一杯酒,不要伤感了。”黄文汉又从隔座听了,跑了过来,要苏仲武念给他听。苏仲武又念了一遍。黄文汉点头笑道:“唱山歌本不妨出韵。后面两句倒应景,不是你做不出。我也要贺你一杯。”于是三人各喝了一杯酒。苏仲武不住的将那“空有岁寒心,却共春零落”两句诗,慢吟低唱。杨长子不知就里,举起酒笑向苏仲武道:“何必作无病之呻?你说要痛饮,我们便大家痛饮一回罢!”苏仲武道:“好!”遂你一杯我一杯。下女忙着斟酒,一阵儿一升酒饮完了。苏仲武叫再拿一升来。黄文汉怕他醉了不好,暗暗的教下女只再加两合。两合酒饮完,黄文汉即抢着回了帐。杨长子不依道:“我邀你们来看梅花,教你来回帐,如何使得!”拿出钱来,定要退回黄文汉。
黄文汉哪里肯收?杨长子无法,只得罢了。
四人出了茅亭,苏仲武已是八分醉意,杨长子更是酩酊得很。二人一高一矮,挽着手偏偏倒倒的往前走。黄文汉和圆子二人在后面看了发笑。苏仲武忽指着一株绿萼梅,问杨长子道:“你看这株梅花多好!等我上去摘一枝下来,带回去供养。我今天做了首吊梅花的诗,带了这枝回去,还得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