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瞻道:“热自不消说起,还有一桩奇事。”和尚道:“有何奇事?”邻瞻道:“适来玩月就凉,忽听得墙外有一女人声音,说热犹自可,只过世的人,不见天日,真好苦也。说罢又吟诗八句,这可不是个怪事!”因将鬼诗,念与他听,和尚道:“此乃西廊下棺中鬼魂所作也。此鬼时有声响,然不作祟祸人,官人休得惊慌。”邻瞻道:“这棺中还是何人?”和尚道:“先年淮安进士伊尔耕,往温州赴任,路经富阳,何期小姐暴死舟中,权将此棺寄于本寺西廊之下。及伊尔耕历官东瓯,全家疫病而死,致此女十年无人收葬。每到风清月白之夜,或吟诗,或怨叹,凄惨异常。但不曾有成篇诗句,想必见官人是才子,故此特地出头。今细详诗中之意,却是求人埋葬,官人是善门子弟,何不发此心意,以慰旅魂?”邻瞻道:“此愿亦易。我若得寸进,便当营一窆,以妥其灵。只是我这功名心愿,何时尝得?”和尚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贤乔梓积德累仁,前程自然远大,但在迟速之间耳,何悉此愿不遂。”两人茶罢,各自就寝。诗云:
梵钟声断野烟空,旅魄哀吟啸暮风。
肯惜佳城藏玉骨,不教重泣月明中。
是年正当贡举,那知贡举官乃龙图阁学士汪藻起。这汪藻起昔年未发迹时,与瑞州高安人郑无同在国学相好,两人结为八拜之交,约定日后有个好处,同享富贵。何期双双同进试场,起登科,无同落第。虽则故人情重,终须位隔云泥,各人干各人的事。藻起颇有文名,得授馆职,一日对郑无同道:“以兄之才,必非小就。我虽叨在宦途,要举荐你广游大人门下,不过顺风吹火,不为难事。但良材浊用,甚是可惜。兄但放心入山读书,一应盘费,俱在于我。且待宾兴之日,或我执掌文衡,或在文场提调,或内帘总裁,凡可用力之处,便来相约,自有话说。”郑无同道:“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吾兄垂念故人,足征高谊,但愿此日兄弟,他年转为师生,这便弟的侥幸了。”自此郑无同归高安读书,汪藻起在仕途作宦,历官至龙图学士。
那时南北请和,藻起充使臣往贺金主千秋,还朝便道归家,召知贡举。藻起要践那二十年朋情宿约,密遣人约郑无同至富阳报恩寺相会。原来藻起当初也曾寓在报恩寺看书,有愿后日登科,或有幸典选文衡,当于寺中建立文昌帝君宝阁,今日果遂其愿,于贡举命下之前,先到报恩寺来,开疏建阁。郑无同得了消息,即从高安来候见藻起。可知宋朝关防尚宽,一个应举秀才,与大座师两相宾主,全无回避。郑无同星夜赶至报恩寺,见了汪藻起,藻起留住小饮。听虚和尚原是旧日相知,亦得预坐。酒罢,藻起令听虚暂避,携了无同之手,各处观看。自殿上走到西郎,正是伊小姐停丧之处,四顾一看,并无耳目,藻起低声对无同道:“二十年陈话,不觉始遂初心。可将程文易义冒中,迭用三个古字,以此为眼,切勿差误!”无同领诺作谢,随即相别,都各起身。藻起开船,望上江驿起发。无同另将小船。前后而行。既此同学弟兄,一个官到主文,一个尚为科举应试,真正学无前后,达者为先。后人曾有诗说汪藻起郑无同故事,诗云:
二十年前比弟兄,一般灯火一般红。
凭将明远楼头月,照彼麻衣侍至公。
当时仰邻瞻,因汪藻起停邮于此,人从喧闹,暂归家中。待到去后,方才至寺,笑一声道:“我家老座师,将到临安矣。不知可有福分,招得我这好门生。”到了晚间,点灯观书,须臾神思昏倦,便思起来散步。只见一座院子,却像闺阁一般,中有一少年女子,淡妆靓服,举手对邻瞻道:“妾与君子,忝辱比邻。君攻书史,妾事女红。但君子不晓得我闺房中针指,我却晓得君子文案间翰墨。大抵礼别君臣,春秋辩夷重夏;经首二典,终八诰;毛诗遵四始,分六义。周易上无论八封中分出六十四卦,只要题冒中,守定三个古字作眼,此是通场举子不能想到,须切记之!妾生在淮南,长游东越。钱塘一滴水,永断归帆;萧寺十年秋,全无鱼腹。虽龙眠居士,荒芜南北山头;奈西土文王,未掩羽毛残骼。倘先君有再返之魂,自当结草,即贱妾有通灵之路,更胜衔环。言之痛心,不觉泪下。”方在凄惨之时,只见一青衣人报道:“老爷老夫人,从兰溪下来,将次船到桐庐。”邻瞻回头一看,不觉惊醒,却是南柯一梦。思想梦中之意,分明是西郎下棺中女子显灵,只是其中意味,好生难解。诗云:
一坯方许安玄魄,三古先从梦里传。
始信积金输积德,阴功端的可通天。
且说郑无同领了汪藻起密语,未曾考试,先把一个省元,瘪在荷包里。到得临安,帝乡风土,十分富贵。兼且名山胜水,天下所无,酒楼妓馆,随地皆是。无同意气洋洋,迷恋花酒。今日游湖,明日看潮,弄得形销气弱。家僮阻劝,反加打骂。有几个同笔砚的朋友,见他淫纵无度,亦苦口谏,也只是不听。从来忠告善道,不可则止,自此再没一个睬他,恣意放肆。及到临场,以宿酒过度,兼冒早寒,霎时头疼身热,霍乱吐泻,百病攒身,口发谵语。吓得家人们,手忙脚乱,求神问卜,延医服药,眼见得不能入试了。挫过头场,到二场三场,纵然身子健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