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事:我那替身坟墓筑成之后,未曾祭奠。今儿备了瓣香清若,趁此自祭一回,以舒积念。”说罢涕泗交流。众人劝道:“不必悲伤了,咱们同去葬花。”
晴雯换了一件杨妃色素纱短袄,翠云绸镶边;上面堆片的百花,一条蛋青素纱裙,绣着茸茸绿草,上面攒三聚五、拆一联双的彩蝶,系着翠蓝桅子同心结,杏黄排穗丝绦,头戴累金丝嵌宝石珠络,翠沿遮经,荷着朱红描金柄花锄,提着莺儿制的五色丝夹金银线编成的巧式花囊,一人在前,款款而行。后面群钗也提着花囊,洒时花的、绣蝶的、皮钱的、万字的、云蛹的、蟠螭的、汉纹的、宋锦的、香草云的、三台兰的、散技菊的、鸳鸯堆线的、冰梅的、墨竹的、朱竹的、寒鹊争梅的、连环套锦的、草虫的、金鱼的、山水人物的、异样兜罗的、各色衲锦的、戳纱的、结络的、打子的、盘线的、掐线的、堆片的,各色各样,光怪陆离。一同来到冢前,启开土来,各人将囊内花片一一倾在坑里,重复掩埋好了。
晴雯来到雪人墓前,将坟边小草芟除了些。众人跟来,只见坟顶一抹翠森森细草,如覆釜一般,细软柔润,芳香似兰。宝琴道:“汉时青冢独传,今有香冢为偶了。”大家叹赏一回,散逛各处消遣,唱曲、下棋、接麻、射诗眼、打双陆、斗百草,各适其适。惟晴雯一人在坟前哭得悲凄欲绝,惊动游神。哭罢回去躺着,直至傍晚,来至沁芳亭。
黛玉一人坐在那里念诗,见晴雯来了,便道:“你葬花乏了。咱们唱曲所以不来找你。”晴雯道:“倒不很乏,只是心里懒懒的。大家唱的什么曲子?”黛玉道:“选了十二套首曲,十二位唱《数花》、《数蝶》、《游园》、《惊梦》、《寻梦》、《魂游》、《秘议》、《拾钗》、《题曲》、《女弹》、《长城》、《借扇》。因为你的《寻梦》已唱好了,想你唱这一套。偏你又回去了,我只得代了你唱。”晴雯道:“奶奶代我唱了这一大套,又要唱自己的,岂不乏了?”黛玉道:“派着我的题曲,另叫秀筠代唱。倒难为他,细腔韵度通有了,板眼也很准。今儿最得趣是莺姑娘,《长城》、《借扇》最考弦索的,他弹得很好,浪头、催头、滚头,进点儿、小点儿,精纯极了。紫妹的鼓板已合弦子,搅融了笛的指法,音韵也更长了。喜姑娘唱的《只道是淡黄昏,月影斜》无出其右。咱们二奶奶的《游园》已代他磨纯了,他那柔脆嗓子,真个莺语如簧。三姑娘的《女弹》,云姑娘的《数花》,邢姑娘的《秘议》,香菱姑娘的《长城》都唱淳化了。柳二奶奶还唱了一套《只见汉岭云格雾蔽》,听得人淌泪。
正说得高兴,秀筠、轻云走来道:“大家都在榆荫堂等侯。”又见两个丫头捧着衣包镜奁来,站在晴雯旁边。轻云道:“衣裳拿来了,就在这里穿罢!”晴雯更换衣服、钗环,谈妆缟素,穿件月白密罗衫,绣着谈色芙蓉,白素纱裙,画着绿水波纹,前后裙门浮几片芙蓉花辩,髻上斜插一支白玉簪,正面一朵花钿,嵌着朱红宝石。黛玉留心看其妆饰,只是点头,不觉微微笑道:“妹妹这样妆扮,俨然芙蓉仙下界,我竟爱杀你了。”晴雯道:“奶奶这样衣妆,难道不是湘妃临凡吗?我对着奶奶,连饿都不知道了。”黛玉道:“咱们走罢!”恰好宝玉迎来,望着晴雯出神。黛玉问道:“可是来催咱们?”宝玉点点头。三人走至半路,丫头传言:“老爷候着二爷说话。”宝玉只得快快而去。
一时众美齐集,同黛玉、晴雯上了灯船,一班会吹打的丫头在花神牌位前奏乐,悠悠扬扬,水流音韵,众人的船随后。到了岸边,另有女乐引路。四十对绣衣丫鬟,提着须络彩画琉璃花篮灯在前,黛玉棒着赤玉炉,内炷海南香,晴雯捧花神牌位。后首,每人面前四对花篮灯,众姊妹挨次随行。到了花冢,上面已搭就一座细巧灯棚,通身满彩,悬着绸[料]明角扎的各样亮花,四角四个大彩蝶,陈设器皿、古磁、玉玩,极其精致。湘云道:“待二哥哥来,合林姊姊先拜了,咱们再拜。”黛玉道:“他才去,不知多早晚回来,咱们先拜。”于是群钗虔诚祭毕。黛玉吩咐丫头:“回来二爷拜后,请他招牌位、纸箔一同焚送,奠酒酹茶就是了。”
只见双兰叹口气道:“人生在世,必须广见多闻。姊姊们就这个玩意儿的事,都要准情酌理,做妹子的拳拳服膺,从此又增一番学问了。”探春道:“你还不知,咱们二哥、林姊姊从前培这花冢葬花,也不知哭了许多眼泪。”双兰道:“我有个表姊能诗,最爱他一句诗道:‘怕看花飞不卷帘’。古今情女、才人命薄者,多感叹飞花,适以自喻。那命短的犹如花之朝开暮落;命薄的如开不逢时,摧残风雨;那福厚的亦不过荣华满枝,开得悠久,终有枯落之日。现在咱们这干人正当秀发荣茂之时,数十年后不知怎么样了。我劝大众姊姊们及时取乐,后首光阴不必思虑了。”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惊意畅。黛玉、宝钗道:“姊姊洞彻人情物理,强于咱们多矣。”此地三两谈心,暂且按下。
单表晴雯一人先到芙蓉墓前陈设端正玉丹金卮、香若旨醴,四围树上扦着无数芙蓉花灯,尽是纱罗明角扎的,地下铺着谈色绒毯。晴雯将头上红宝石花钿除下,伏身下拜,叫了两声:“依卿,你命好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