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旧绵花小巷居住,后来驸马街买了宅子,盖的一池水一般楼阁亭台、花园书房,俱照内里款式。又有一般能吹能弹的小娘,才嫖的熟了,收在家里;或是良家私窝,看上眼就假妆放账,不消半年滚算了来。城里当铺、盐店、香蜡店、绸缎店,何止三二十处,伙计有一二百人,也就是个现世的石崇、出名的猗顿。他一生得利的是放三样钱:第一放官例钱。选的新官取京账的,俱是六折,每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分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又不知是一样甚么天平,放银时一两少二钱,还银时一两多三钱,又好灌铅益顶、火逼白铜造的假银色,谁敢去换?第二放巢窝科子钱。那京城乐户行首何止一二千家,拣有好小娘的与他三百五百两,比官例账又重二分,俱是按月去讨,每月也取着三二千利钱。一月不到,利滚作本,常常把一家行户全准了,整年不勾还他利钱的。第三是放响马钱。拿着强盗响马,有用钱买命的,他全管。上下使费,救出命来,每一百两就算一千。强盗靠他救命,每月来纳进奉,谁敢少他一分?手下贼头何止千余!所以,奇珍异宝般般有,堆玉积金事事强。只少了一件——年过六十无子。生一个就死一个,也有怀孕的,到老了不见个苗。一屋老婆,吃饭罢了。如此大钱,他平生一文不舍,就是人情往来,百钱的也没有。因这靖康皇帝喜花石纲,他就开了花石店,苏杭盆景,无般不有。在良岳后街上,那时士大夫家家俱尚花石,一盆虎刺有卖到三百两,挣钱更多。道君皇帝也常取进去,有好的赏赐三五百两的。直到金兵过河,还拿着大天平秤人银子,家下盖造楼房不歇工。他小舅子袁指挥和他对门居住,是世袭鸾仪卫指挥。五十多岁,只有一女,叫做常姐,常抱来沈家顽耍,且是生的眉清目秀,一个小小口儿,乖巧伶俐的当不得,又会哄人。沈家没个孩子,常是姑娘长姑娘短,哄得沈三家一群妇人看如宝贝一般,常是过来顽耍,一二日不肯放回去。年长十岁,又好个苗条身子,就学念曲识字儿。见了骨牌,一见就会。又早缠的一点点小脚儿,梳着个小小假舍儿,就是个小牙人儿一般,没人不爱。后来两下亲戚走的熟了,因沈三家无子,众妇人就讲把常姐过继了来养着,顽耍做伴。袁家娘子不肯,只许两下走着,都叫爹娘。那常姐又会哄人,娘长娘短,叫的沈家老婆比亲生的还稀罕。他衣裳、金珠坠子,常常的送来不绝。后至金兵乱了,沈超寰算计,这金银宝贝尽自不少,那里去藏去?就在那住楼群楼花洞冰窖之下,穿井有十余处,把金银打做大砖,用漆漆了,一层层垛起,约有二丈余深,使土培平,铺上砖石。偌大一个宅院,那里去找?却暗暗记了不题。看官,你道这个藏法妙不妙?正是:人心如此如此,无意未然未然!——
百岁光阴苦不多,劳心多算欲如何
充饥不过三餐饭,覆体能穿几匹罗!
金玉满堂忧盗积,田园千顷昔催科。
夜来脱袜辞家去,一个铜钱带得么?
且不说沈越藏金痴愚可笑,且表这袁指挥家女儿常姐,那日从沈家过了二日,头痛脑闷,赤眼红腮,只是要睡,心焦常哭,二日全不饮食。忽然,夜间和他母亲睡在床上人只见他忽然大叫一声跳起来,两眼圆睁,说:“这家事不是我转盗与人,你许下谢他的。就是嫁了人家,也是没奈何。谁见我接他过墙来先奸后娶的话?”说毕,又大叫一声,满地打滚,一似有人打的一般。身上一块青,一块红,哭了一会就没了气,只是心窝里乱跳。唬得袁指挥夫妻半夜点灯叫着“常姐”,只不答应,两个小眼闭的紧紧的,脸似金人一般。两口儿哭得设法了,半夜里去叫前门上师婆老刘来看,说是中恶,拿符水桃枝、香纸银钱剪个纸人儿,用浆水往东方送,说是遇见鬼了。守到天明,只是不醒,慌的对门沈家众妇人们一群都跑过来,围着哭“我的娇儿心肝”,乱成一块。拿姜茶、凉水往小口里灌,那常姐那里得醒,只是大家抱的抱,哭的哭,把他常穿的一件大红绉纱小衫儿、扎花白绞比甲儿、豆黄扎花小裙儿替他穿上;又把一双金嵌宝石小白果坠儿给他带在小耳朵上,忙忙把个假油髻儿红绳儿扎在小小发并上,插上两朵珠花,换上一双小小红鞋,停在房里小床上,大家围着痛哭。那沈越过来看了一阵,也自心酸,叫人去看杉木去了。
又叫黄医官取抱龙丸去。大家忙乱不题。
爱锁情根骨肉缘,彭殇生死亦同然。
改头换面知谁是,空使爷娘泪眼穿。
众人哭了一会,见袁指挥娘子硼在地下哭的昏迷,劝个不祝沈家第五个妾,妓者出身,极是怜俐的,道:“我看这孩子不像短命的,没病没灾,怎么就死了,”用手去摸他心口,不住的乱跳,忙道:“岭娘休哭,这孩子还不死,都慌哭怎的?”大家住了哭,都来摸他,可不还热热的,心里一动一动,只是口里没气。说不及,黄医官到了。沈超寰、袁指挥进来说:“妇人且躲开!黄医官看脉用药。”那黄医官是御前有名的老医,极知脉理的,问道姑娘今年十一岁了,脉还不全,只用一指先阁右手尺脉上,又看了关寸二部;住一会,又取左手心脉、肝脉。三部俱看完,笑道:“姑娘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