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绊绊,在大小石中乱窜。或扒或走,勉强下了山坡,便是一道大涧,放眼看去,觉得身在沟中,辨不出东南西北,侧耳细听,惟闻风送松涛,泉咽危石而已,那里有犬吠之声。于冰道:“今日死矣!再有虎来,只索任其咀嚼。”没奈何,摸了一块平正些的石头。坐下,一边养息身体,一边打算着在这石上过夜。
坐了片刻,又听得有犬吠之声,比前近了许多。于冰喜道:“我原在岭上,望见山脚下有人家,不想果然,但不知在这沟东沟西。”少刻,又听得犬吠起来,细听却像在沟东。于冰道:“莫管他,就随这犬声寻去。”
於是听几步,走几步,竟寻到了山庄前,见家家俱将门户关闭,叫了几家,总不肯开门,沿门问去,无一应者。走到庄尽头处,忽听得路北有许多吚唔之声,是读夜书。于冰叩门喊叫,里面走出个教学先生来,看见于冰,惊讶道:“昏夜叩人门户,求水火欤?抑将为穿窬之盗也欤?”于冰道:“小生系京都宛平县秀才,因访亲迷路,投奔贵庄,借宿一晚,明早即去。”先生道:“《诗》有之:伐木鸟鸣,求友声也。汝系秀才,乃吾同类,予不汝留,则深山穷谷之中,必饮豺虎之腹矣,岂先王不忍人之心也哉!”说罢,将手一举,让于冰入去,先生关了门。于冰走到里面,见有正房三间,东西各有厦房,是众学生读书处。先生将于冰引到东正房,于冰在灯下将先生一看,但见:头戴毛青梭儒巾,误烧下窟窿一个;身穿鱼白布大袄,斜挂定补丁七条。额大而凹,三缕须有红有紫;鼻宽而凹,近视眼半闭半开。步步必摇,若似乎胸藏二酉;言言者也,恐未能学富五车。真是禾稼场中村学士,山谷脚下俗先生。
于冰看罢,两人行礼,揖让而坐。适有一小学生到房内取书,先生道:“来,予与尔言:我有嘉宾,乃黉宫泮水之楚材也,速烹香茗,用佐清谈。”又问于冰道:“年台何姓何名?
“于冰道:“姓冷,名于冰。”先生道:“冷必冷热之冷,兵可是刀兵之兵否?”于冰道:“是水字加一点。”先生道:“噫,我过矣!此冰冷之冰,非刀兵之兵也。”于冰亦问道:“先生尊姓大讳?”先生道:“予姓邹,名继苏,字又贤。邹乃邹人孟子之邹,继续之继,东坡之苏,又贤者,言不过又是一贤人耳。”又向于冰道:“年台山路跋涉,腹馁也必矣,予有馍馍焉;君啖否?”于冰不解馍馍二字,心里想着必是食物,忙应道:“极好。”先生向炕后取出一白布包,内有馍馍五个,摆列在桌上,一个个与大虾蟆相似。先生指着说道:“此谷馍馍也。谷得天地冲和之气而生,其叶离离,其实累累。弃其叶而存其实,磨其皮而碎其骨,手以团之,笼以蒸之,水火交济,而馍道成焉。夫猩唇熊掌,虽列八珍,而烁脏壅肠,徒多房欲。
此馍壮精补髓,不滞不停,真有过化存神之妙。”于冰道:“小生寒士,今日得食此佳品,叨光不荆”于冰吃了一个,就不吃了。先生道:“年台饮食何廉薄耶!予每食必八,而犹以为未足。”于冰道:“承厚爱,已饱德之至。”
忽见桌上放着一张字稿,上面题目是“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已写了几行在上面。于冰道:“此必先生佳作了。”先生道:“今日是文期,出此题考予门弟子,故先做一篇,着伊等看读,以为矜式。今止做了破、承、小讲,余文尚须构思。
“于冰取过来一看,上写道:
观圣人教人以因,而亲与宗各不失其可矣。夫宗,亲之族长也。夫子教人因之,尚宁有失其可者哉?尝思亲莫亲於父子,宗莫宗於祖宗,分定故也;虽然,亦视其所因何如耳。
于冰看了破、承,已忍不住要笑,今看了小讲起句,不由的大笑起来。先生勃然变色道:“子以予文为不足观也乎?抑别有议论而开予茅塞乎?不然,何哂予也?”于冰道:“先生承、破绝佳,而起讲更是奇妙。小生蓬门下士,从未见此奇文,故不禁悦极乐极,所以大笑。”先生回嗔作喜道:“子真识文之人也,斯可与言文已矣,宜乎悦在心,而乐主发散在外也。
“又问于冰道:“年台能诗否?”于冰道:“闲时亦胡乱做几句。”先生从一大皮匣内取出四首诗来,付与于冰道:“此予三两日前之新作也。”于冰接来一看,只见头一首,上写道:风西南尘起污王衣,籁也从天亦大奇。篱醉鸭呀惊犬吠,瓦疯猫跳吓鸣啼。妻贤移暖亲加被,子孝冲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辰纸张马竭芹私。
于冰道:“捧读珠玉,寓意深远,小生一句也解不出,祈先生教示。”先生道:“子真阙疑好问之人也。居,吾语汝。
昔王导为晋相,庚亮手握强兵,居国之上流,王导忌之,每西南风起,便以扇蔽面曰:’元规尘污人。’故曰’西南尘起污王衣’。第二句’籁也从天亦大奇’,是出在《易经》,风从天而为籁。大奇之说,为其有声无形,穿帘入户,可大可小也。
诗有比、兴、赋,这是藉经史先将风字兴起。下联便绘风之景,壮风之威。言风吹篱倒,与一醉汉无异。篱傍有鸭,为籁所压,则鸭呀也必矣。犬,司户者也,惊之而安有不急吠者哉!风吹瓦落,又与一疯人相似。檐下有猫,为瓦所打,则猫跳也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