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经过数处,实是难受。我的覆信,念给你听:
来示读悉,悲感交深。我辈浪迹天涯,无家寥落,偶得一解人,每为此事心酸肠断。不才寄赠荔香仙院请诗,早经披览,此中之味,惟此中人知之,不足为外人道也。苍苍者天,帝不可见,阍不可登,何从上达绿章,为花请命?忆旧作有《浪淘沙》小词一阕云:‘春梦正朦胧,人在香中。树头树底觅残红。只恐落花飞不起,辜负东风。’正谓此也。所幸秋痕铁中峥峥,以死自誓。或者情天可补,恨海能填,解将鹦鹉之缘,放入鸳鸯之队;他日之完美,可偿此日之艰辛。有志者好自为之而已。弟与采秋,情性相投,绸缪已久,双栖之愿,彼此同之。第恐后事难期,空花终坠;兰因絮果,一切茫茫。况远游王粲,踪迹如萍;半老秋娘,光阴似水;伯劳飞燕,刻刻自危。所恃者区区寸心,足以对知己耳!不日采秋将归乡里,弟满腔离绪,无泪可挥;正拟相邀前往春镜楼一叙,乞即命驾。笔不尽意,容俟面陈。”
采秋不待听完,早秋水盈盈,吊下泪来。末后荷生也觉得酸鼻,几乎念不成字,便都默然。红豆只得含笑道:“爷和娘替人烦恼,怎的自己先伤心呢?”荷生正要说话,小丫鬟传报:“韦师爷来了!”便迎着上楼。
痴珠神气,日来自然不好,瞧着荷生、采秋,也不似往时神采。三人这会都像有万千言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大家红着眼眶让坐。还是采秋忍着泪说道:“四天没见面,两家都有点烦恼。”痴珠勉强作笑道:“此等烦恼,其实是意中事,并非意外。”荷生含泪道:“痴珠通极!天下之物,聚则生至,好则招魔,我们聪明,有什么见不到的道理?只是未免有情,一把乱丝,慧剑却斩不断哩!”采秋道:“这事我们总要替他圆成才好呢。”荷生道:“大难,大难!采秋,你不看你嬷么?”采秋支颐不语。
停了一停,痴珠噙着泪说道:“‘人生艳福,春镜无双’。你两个终是好结局,不似我‘黄花欲落,一夕西风’!”荷生道:“你这四句是那里得来?”痴珠就将华严庵的签,蕴空的偈,也一一讲给两人听了。两人口里诧异,心中却着实喜欢,谈笑便有些精神起来。
不一会,丫鬟掌上灯,摆出酒肴,三人小饮。到了二更,穆升带车来接。痴珠正待要走,却刮起大风,飞沙扬砾,吹得园中如万马奔驰一般。荷生道:“这样大风,怎样走的?而且一人回去,秋华堂何等寂寞!我两人情绪今日又是无聊,何不煮茗围炉,清谈一夜?”采秋道:“我教他们备下攒盒,将这些菜都给他们端去,我们慢慢作个长夜饮吧。”荷生、痴珠俱道:“好极!”
当下穆升回去。楼上约有一下多钟,三人便浅斟细酌起来。大家参详华严庵签语,就说起《红楼梦》散花寺凤姐的签。痴珠因向采秋道:“我听见你有部批点《红楼梦》,何不取出给我一瞧?”采秋道:“那是前年病中借此消遣,病好就也丢开,现在此本还搁在家里。”痴珠道:“《红楼梦》没有批本,我早年也曾批过。后来在杭州舟中见部批本,系新出的书,依文解义,没甚好处。这两部书如今都不晓得丢在那里去了。你且说《红楼梦》大旨是讲什么?”
采秋道:“我是将个‘空’字立定全部主脑。”痴珠道:“大虚幻境、警幻仙姑,此也尽人知道。你怎样说这‘空’字呢?”采秋道:“人家都将宝、黛两人看作整对,所以《后红楼》一书,要替黛玉伸出许多愤恨。至《红楼补梦》、《绮楼复梦》,更说得荒谬,与原书大不相似了。我的意思这书只说个宝玉,宝玉正对,反对是个妙玉。”痴珠不待说完,拍案道:“着!着!贾瑞的风月宝鉴,正照是凤姐,反照是骷髅,此就粗浅处指出宝玉是正面,妙玉是反面。人人都看《红楼梦》,难为你看得出这没文字的书缝!好是我批的书没刻出来,不然,竟与你雷同。”
荷生笑道:“你两人真个英雄所见略同了。只是我没见过你们批本,却要请教:你们寻出几多凭据?”采秋道:“我的凭据却有几条:妙玉称个‘槛外人’,宝玉称个‘槛内人’;妙玉住的是栊翠庵,宝玉住的是恰红院;后来妙王观棋听琴,走火入魔;宝玉抛了通灵玉,着了红袈裟,回头是岸。书中先说妙玉怎样清洁,宝玉常常自认浊物;不想将来清者转浊,浊者极清!”痴珠叹一口气,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随说道:“你这凭据,我也曾寻出来。还有一条,是栊翠庵品茶说个‘海’字,也算书中关目。就书中贾雨村言例之:薛者,设也;黛者,代也。设此人代宝玉以写生。故宝玉二字,宝字上属于钗,就是宝钗,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玉。钗、黛直是个子虚乌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算是做宝玉的反面镜子,故名之为‘妙’。一尼一僧,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应。荷生笑道:“好好一部《红楼》,给你说成尼僧合传,岂不可惜?”说得痴珠、采秋通笑了。
痴珠随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着桌子朗吟道:
“银字筝调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肠?
我来一切观空处,也要天花作道场。
《采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