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笔砚在旁,都摆在各人面前一张花梨茶几之上,一面喝酒,一面拈笔起草。
李纨道:“倒是这么样很好呢,原是即席赋诗。况且,不做诗的一样喝酒,也不见向隅,可不是雅俗共赏的有趣么。”平儿向马氏道:“我们不会做诗的,只会喝酒。他就笑我们是乡愚了,我们要罚他呢。”马氏道:“可不是,这可不要依他,要罚他三大杯呢。”李纨笑道:“我说的是‘向隅’,你不懂得,错认了是‘乡愚’。你罚不得我,我倒要罚你呢。”平儿笑道:“宝二太太在旁边听得明白,可不是他说的是乡愚,这会子他还要赖呢,你说句公道话罢。”宝钗笑道:“他原说的是‘向隅’,你们不懂得就认做是‘乡愚’了,两下都不用罚酒就是了。”平儿笑道:‘向隅’是怎么说呢?”月英道:“‘一人向隅,满座不乐’,大娘说的,这原是现成的一句话。妈妈不知道就认错了。”宝钗笑道:“可见该罚你的,倒还不如你女孩儿明白了。这向隅的话,是说一桌子的人坐着喝酒,人人都对着席上坐的,这一个人倒背过脸去,对着墙角儿淌眼泪去了,所以满座的人见了都不乐了。大嫂子他说你们不会做诗的,又吃不着东西,就气的躲在墙角儿那里哭去了。”说的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不一时,秋芳、宛蓉、冠芳、月英、绿绮、秋水六人的词都做起来了,一齐呈上,李纨与宝钗两个同看。开先却是绿绮的,只见上面写道是:《凹晶馆玩月赏桂即景》下写着《调寄捣练子》:
花在眼,月当头,喜煞平分一段秋。金粟如来香世界,玉京宫殿水明楼。
李纨道:“气派雄丽,将来要成老手的。他今年才得十三岁,算他至小呢。”宝钗道:“他自来的聪明就比别人好些,这也在乎各人呢。”遂又拿起一张来看,却是月英的,只见上写着《调寄如梦令》是:
徙倚桂阴香霭,人在清虚世界。疑向广寒游,万里清光一派。堪爱,堪爱,飘落天香云外。
宝钗道:“他这首的意思也好,单就‘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两句里头翻出来的。”李纨点头,遂又取过一张来看,却是秋水的,写着是一调《减字木兰花》:
可人良夜,一个素蟾窥树罅。秋色平分,黄雪盈盈欲断魂。秋风袅袅,声起梧桐吹绿筱。池面萧疏,客亦知夫水月乎。
李纨看了道:“现成之句,巧凑的有趣呢。”宝钗道:“前半调句法意思也就很清丽,后半调除了现成之句,还不及前半调呢。”因又取起一张来看,却是宛蓉的,乃是一调《菩萨蛮》
秋风袅袅吹青桂,移时明月生衣袂。花月最多情,冰壶濯魄清。香飘金粟蕊,池馆闲临水。秋色净无尘,银河没点云。
李纨道:“这首更好,真是辛、苏之笔了。”宝钗道:“这《菩萨蛮》与《减字木兰花》两调皆是换韵的,顿挫铿锵声调流丽,易于动听,再能句法清新,就格外见好呢。”秋芳道:“这换韵的词,就犹如曲中的北曲一样。诗中的七古也是因换韵,而声调顿挫有致。曲中北曲流丽铿锵,其最易动人者,亦全在犯调、出调之字,抑扬好听。可见是同一理也。”宝钗笑道:“你这不是举一隅以三隅反,竟是告诸往而知来者。可谓:芳也,始可与言词已矣。”李纨、秋芳等大家都笑了。因又看底下的,却是冠芳的,乃是一调《望江南》小令:
秋光好,花月总奇观。十里桂香金を匝,一轮月满玉团圆,良夜觉清寒。
李纨道:“这首词,句虽短,却句法老练,有咫尺千里之势。“宝钗道:“这正所谓:‘寸铁杀人’呢。不见那‘伤易则诞,伤繁则支’么。”因看还有一张,便拿起来看时,却是秋芳的,上写《调寄西江月》,念道:
金粟盈盈香满,玉盘影影光寒。算来何处可盘桓,第一凹晶之馆。
宝钗念到这里道:“好啊,这本地风光的有趣。所谓:“随手拈来,头头是道’呢。”因又念那下半调道:
良夜月明有约,秋风蹴水无端。可人领略且凭栏,秋色三分在眼。
宝钗念完了,道:“这后半也好,到底是老手不同,要算后来居上了。”李纨道:“他们的也都还强,没有什么过弱的呢。”
说着,月光照满,举室皆明。李纨便教折一枝桂花来,“咱们传花饮酒,花到谁手中,谁唱一支曲子,不会唱的便说一个笑话儿,两宗俱不能的,喝三大杯就是了”。于是,双命丫头们取了笙笛鼓板过来,又拿了一面花腔小鼓,命丫头在屏后起鼓。
那鼓声忽紧忽慢,前面花恰恰传到马氏手中,那鼓声忽然住了。秋芳便取过笛子来,道:“三婶娘唱什么呢?”马氏道:“我这两天嗓子很不好,唱个‘强对南熏’罢。”秋芳道:“单唱这一支么?”马氏道:“这还是勉强呢,唱出来你就知道了。”于是,秋芳吹着,马氏便唱了一支《懒画眉》。令过复又起鼓,这回花到宛蓉手里,鼓声住了。宛蓉饮了门杯,便唱了一支《江头金桂》的“怪得你”。大家都说:“这曲牌名儿,倒很对景。”说着,令过又起鼓,又到了绿绮手中,鼓声住了。绿绮便唱了一支《油葫芦》,《醉打山门》里头的“俺笑着”。大家都说:“他唱的这大喉咙的曲子,倒很好呢。”
宝钗道:“这《山门》里的曲子都好,开头儿是‘树木槎牙’,那后头的一支《寄生草》还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