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四席酒,就和人家的厅屋一般,四壁俱镶嵌着紫檀红木,雕刻就的山水人物翎毛花卉,无不栩栩如生。一切茶酒的器皿都是上等官窑,与上海窑子里残缺不全的碗盏,便有天渊之别了。船上的服侍人献上一道乌龙茶,又是八碟糖食,什么莲子糖、冬瓜糖、生姜糖、荸荠糖、杏仁糖、糖金桔、糖藕、糖佛手之类,摆满了一桌。包光当下请田雁门随意用些,两人闲谈着。少时伺候人又报客到,只见一个有胡子的,是顺德的绅士,叫做王占梅,与田雁门本来相识。又是一个中年的,叫做熊梦渭;一个年轻的,叫作方亚松。
彼此厮见,通过名姓,其时已在太阳落山之后。舱中点起灯,越发照得四面金碧辉煌。驾船的上来问道:“老爷们客齐了么?
”包光答言:“齐了。”
贺船的回到艄上,扳着舵,六七个人走到船头上撑着篙。
那船慢慢的开到对河,与那一排铁链锁住的船,面对面一排停着,船头相接,赛如一条弄堂。田雁门心中想道:“这真是‘花为四壁船为家’了!”当下包光吩咐烫起酒来,伺候的摆上八个碟子,无非是鱼肉鸡鹅之类,但是广东派不是下面衬着几叶生菜,就是上面撒着一把芝麻。酒却入口津津,浓醇得很,田雁门知是青梅酒。五个人浅斟低酌了一会,包光便问:“叫的条子来了没有?”伺候的答道:“田老爷的银松姑娘还在李家琼华艇上呢。王老爷的细凤,熊老爷的万仔,方老爷的采姑,与你老爷的玉美,立刻就来。”包光方始无言。
果然不多一刻,叫的条子陆续来了,一个个挨着肩膀坐下。
乌师等人齐了,便上来了,伺候的掇了一个凳子,让他坐下,却只带着一把胡琴,一面铜锣。姑娘们自己打着鼓板,便咿咿哑哑的唱起《晴雯补裘》来。闹了大半天,又陆续的去了。这面船上撤去残席,煮茗清谈,倒不十分寂寞。但是耳轮子里听得一片管弦丝竹之声,自东而西,自南而北,其中隐隐约约,又夹着些莺啼燕语。
这面船上直到十点余钟之后,方摆正席,五人重新入座。
却有几种新奇的大碗,一种是西瓜烧鸭,一种是荸荠切成薄片煨鸡,大约是兼着甜咸两味。田雁门道:“我们广东菜竟有些像外国大餐了。外国大餐有些都是兼着甜咸两味的。譬如一盆烤猪肉,他旁边摆上了攻瑰沙士或是苹果沙士,就是这个道理。
”王占梅道;“雁翁平日精于饮食,自然有此体验。据兄弟看起来,外国大餐所以兼有甜咸两味,其中还有化学在里头。甜主升,咸主降,一升一降适剂其平。还有一说:他们吃的果子,不取其甘而取其酸,酸能助养气以化胃中之物。”众人听了,连连点首。正在议论风生之际,先前叫过的那些条子,又陆陆续续的来坐了一会,又陆陆续续的去了。当下五人饱餐一顿,剩下的就给管家们吃。
田雁门是不能熬夜的,吃过了这顿饭,便船在炕床上睡着了。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被人拉到别的船上吃酒去了。就剩包光一人,坐着无聊,横在烟榻上,烧起鸦片烟来。可巧是个外行,刚刚烧好了一筒烟,想要上在斗上,不料用力太猛,斗又滑,签子在斗六门一个偏势,直戳到手上来,着了一下,“啊呀”一声,急回头看看他的手,一件香云纱长衫袖子,在烟灯上轰轰烈烈的着起来,赶忙扑灭,弄的一团糟。伺候的笑将起来。这一笑方把田雁门笑醒,便问何事。包光自己诉说一遍,田雁门也笑起来,随即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
伺候的绞上一块手巾,田雁门揩过眼睛,伸手向身上表裢褡里摸出打璜表来,只用指头一揿,当当的响了两下,又当当当的响了三下。田雁门知是两点三刻了,四边一看,除掉包光之外,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那些人一个个不知去向。因问包光道:“他们呢?”包光道:“他在别人家船上作乐呢。”
田雁门听了无言。一会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等吃的醉醺醺的回到这边船上,又灌了许多茶,方才坐的坐,立的立,睡的睡。闹到四更多天气,伺候的摆上稀饭,也是八个碟子,什么排骨、叉烧肉、香肠、咸鱼之类。先前叫过的条子不召而自来,这回却长久了。直等众人吃罢稀饭,每人在身上掏出两块洋钱现给她们,她们接了,称谢而去。
少时,东方大亮,这船仍撑回原处,大家上岸。那时卖茉莉、素馨花的,个个都提着小筐子嚷成一片。有些人家在楼窗上丢下几个钱来,他便抓了一把,用一张树叶包了。楼窗上的人也放下一个小筐子,他便把花放在小筐子里,楼窗上的人掣着绳抽上去。田雁门看着,不禁称羡。当下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分头去了。田雁门的管家招呼轿子这边来。田雁门又向包光作别,这才匆匆而去。
且说广东谷埠的紫洞艇,就和吴门画舫差不多。那谷埠又叫作珠江,是天下闻名的。紫洞艇大的用链条锁着,在江里如雁翅一字排开。紫洞艇旁边,有一种小船叫作皮条艇,是专门预备客人带着姑娘到其中过夜去的。这皮条艇虽紧紧靠着紫洞艇,一个太矮,一个太高,相距总有五六尺光景。要是惯家,一跳便跳下去;不然,一翻身跌下水去,那可无影无踪的了。
名曰安乐窝,其实险境。这都是广东风俗,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