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雨下。狄周媳妇把头一低,从素姐手下钻将过去,双手把素姐抱住,说道:“大嫂,你才忏悔了几日,象打世人的一般狠毒!你嫌不好,叫大哥与你另买就是,何必恁样的?”又说狄希陈道:“这大哥可也怪人不得。你岂不知道大嫂的性子?你就使一百银子,典二十亩地,也与他寻一件应心的与他;你却这‘撩蜂吃螫’,干挨了打,又当不得甚事。还不快快的拿了这个去问他换好的来哩!”素姐说:“他叫南京捎了顾家的洒线送了他亲娘,他不知那里拾了这人家丢吊的东西拿来给我!我合你们说,往后再别要提那打醮忏悔的旧帐,我如今正悔哩!过这们不出气的日子,活一百年待怎么?我且‘有尺水行尺船’,等甚么鹰神再来,我再做道理。寒号虫还说是‘得过且过’哩。”狄周媳妇撺掇着叫狄希陈拿了看不中意的衣裳快去换那真正的顾家绣作。狄希陈见素姐渐渐的消下怒去,方敢慢慢的挪出房门。
素姐与狄周媳妇说道:“刚才若不是你抱住了我,我不打他个八分死不算!”狄周媳妇道:“你打他个八分死,你就不耽心么?”素姐说:“我耽那心待怎么?我要耽心,我倒不打他了!”狄周媳妇道:“你打杀了他,没的有不偿命么?他爹不言语,他妗子也合你说三句话。”素姐道:“说起他爹来,我倒不作他;说他妗子,我还有二三分的惧怯。”狄周媳妇劝了素姐,自往厨房去了。
狄希陈拿了这两件看过的衣服去寻李旺。张茂实来店中走了一遭,仍旧回家去了。那素姐勒问狄希陈要顾绣的缘故,李旺不曾晓得,见了张茂实,把狄希陈来访问的详细一一对张茂实说了。张茂实心里喜道:“妙哉此人!回他的话正合我心。”留下话与李旺:“如他要了这拿去的,一天的事便罢了;若拿回来还了,必定要买顾绣,你可这等这等,如何如何,将话来随机应变的答对。”
狄希陈店中坐下,拿出取去的衣裙,说:“家中看不中意,央说务必即回一套真正顾绣裙衫。”李旺见狄希陈满面愁容,泪痕在眼,是吃了亏的。正在白话,只见张茂实从家中走来,见了狄希陈,作了揖,说道:“狄大哥好贵步,怎得来小铺闲坐?”狄希陈道:“每日忙乱的不知是甚事,算计邀了薛家弟兄合相家表弟,再约几位相厚的同窗来与哥暖铺,一日一日的蹉跎过了。容日,容日。”张茂实道:“我不才,读书无成,做了生意,若得有同窗光降,我也不敢辞,只求狄大哥预先说声,我预备根小菜,叫两个娼妇陪酒。”李旺道:“张大哥,你前日捎的那两套顾绣,你都做穿了不曾?”张茂实道:“荆人早先做了一套,还有一套没做哩。”李旺道:“有一个相厚的弟兄要问你回一套,你要不回一套与他,叫他给咱的原价。待咱几日不往南京买货去哩?咱另捎新的家来。”张茂实道:“这留下的一套,是待与舍弟下聘的衣裳。不然,为甚么捎一样的?好叫妯娌们穿出去一般颜色,一般花样哩。”李旺道:“令弟下礼,也还早哩,咱再捎也还不迟。这是咱的至厚弟兄,济他的急,也是好事。”张茂实道:“要是相厚的人,才是不好与他的:这二十多两银子的东西,咱好合他争么?咱只说没有,回绝了他罢。”李旺道:“张大哥,你说是谁?就是狄大哥。为回这衣裳,一连来了两遭,你没在铺里。”张茂实道:“咱铺里有时兴仇家洒线,比顾家的更强,拿几套家里拣去。”李旺道:“要仇家的倒好,看不中。狄大嫂只待要顾家的哩。”张茂实道:“狄大嫂曾见过顾家的么?”狄希陈道:“我不知他见与不见,他只说这仇家的生活地子不好,拿上手就看出来了。”张茂实道:“狄大嫂好眼力,我甚伏他。既是狄大嫂要,这是别人么?休说还有一套整的,就是荆人做起的,狄大嫂要,也就奉承。狄大哥,你略坐坐,我即时家去取来与你。”
张茂实家去取衣,狄希陈向李旺请问价钱。他旺说:“这是他自己的银子买的,我不晓的多少,听见他说,一衫一裙足要二十一两五钱银子哩。他这里有原来使用的底帐,待我查出你看。”从柜里边取出一本旧纸帐簿,掀开寻看,上面一行写道:“顾绣二套,银四十三两。”狄希陈只愿有了就好,那还敢论甚么贵贱。
待了一会,张茂实取了这套衣裳在柜上,取开来看,拿出那仇家的洒线相比,就似天渊一般。狄希陈得了这套衣裳,就如拾了万锭元宝,再三问张茂实请价。张茂实道:“狄大哥,你说是那里话?这套衣裳,能值几两银子,我就送不起?只谆谆的讲钱,这通不象同窗兄弟,倒与世人一般。要是世人,就与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回与他去。”狄希陈道:“哥若不肯说价,我又不好拿去,我又实用得紧,你这倒不是爱我了。哥只这一时之急,我给哥银子,另捎来还哥,这就是莫大之恩。”李旺又在旁说道:“若狄大哥不上门来回,你知不道,送狄大哥就罢了。狄大哥寻上门来,你不收价,狄大哥怎好意思的?你依我说:你送另送,这个你还说了原价,好叫狄大哥安心的用。”张茂实道:“这其实一个同窗家,没点情分,些微的东西,就收钱,甚么道理?也罢,我也不记的真了,两套只四十一二两银子的光景,有上的帐来,不知这一时放在那里。你只管拿去,不拘怎么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