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也没理论,让出狄希陈客位坐去了。薛如卞道:“姐姐待去烧香,料道姐夫你是不敢拦阻的。但你合他自家去不的么?怎么偏只要入在那两个老歪辣的社里去,是待怎么?”狄希陈把狄员外的话合素姐怎样发作,对着薛如卞告诉。不料素姐逼在门外头听,猛虎般跑进门来。狄希陈扑门逃去,不曾捞着,扭住薛如卞的衣领,口里骂,手里打。薛如卞把衣裳褪下,一溜风走了。素姐也没回到后去,竟往狄门来了。狄希陈知道自己有了不是,在家替素姐寻褥套、找搭连、缝衮肚、买辔头、装酱斗,色色完备,单候素姐起马。
睡到次日五鼓,素姐起来梳洗完备,穿了一件白丝绸小褂,一件水红绫小夹袄,一件天蓝绫机小绸衫,白秋罗素裙,白洒线秋罗膝裤,大红连面的缎子翁鞋,脊梁背着蓝丝绸汗巾包的香,头上顶着甲马,必欲骑着社里雇的长驴。狄员外差的觅汉上前替他那驴子牵了一牵,他把那觅汉兜脖子一鞭打开吊远的,叫狄希陈与他牵了头口行走,致一街两岸的老婆汉子,又贪着看素姐风流,又看着狄希陈的丢丑。狄希陈也甚是害羞,只是怕那素姐如虎,说不得他那苦恼,只得与他牵了驴儿,夹在人队里行走。
偏偏的事不凑巧,走不二里多路,劈头撞见相于廷从后庄上回来。狄希陈只道他还不曾看见,连忙把只袖子把脸遮住。谁知相于廷已经看得分明,越发在路旁站住。等狄希陈走到跟前,相于廷道:“狄大哥,你拿了袖子罢,看着路好牵驴子走,带着袖子,看抢了脸。”素姐看见是相于廷说他,还拿起鞭子望着相于廷指了几指,然后一群婆娘,豺狗阵一般,把那驴子乱撺乱跑。有时你前我后,有时你后我前。有的在驴子上抱着孩子;有的在驴子上墩掉髻;有的偏了鞍子坠下驴来;有的跑了头口乔声怪气的叫唤;有的走不上几里说肚腹不大调和,要下驴来寻空地屙屎;有的说身上不便,要从被套内寻布子夹屄;有的要叫儿吃乳,叫掌鞭来牵着缰绳;有的说麻木了腿骨,叫人从镫里与他取出脚去;有的掉了丁香,叫人沿地找寻;有的忘了梳匣,叫人回家去取。跐蹬的尘土扛天,臊气满地。这是起身光景,已是大不堪观。及至烧了香来,更不知还有多少把戏,还得一回再说这进香的结束。
第六十九回 招商店素姐投师 蒿里山希陈哭母
露面出头,女男混杂,轻自出闺门。招摇闹市,托宿荒郊,走镇又经村。
长跽老妪求妙诀,贴廿两花银。敬奉师尊,嗔夫哭母,放火禁挑灯。
——右调《少年游》
狄希陈戴着巾,穿着长衣,在那许多妇人之中与素姐控驴而行。富家子弟,又是娇生豢养的儿郎,那里走得惯路?走的不上二十里,只得把那道袍脱下,卷作一团,一只腋肋里夹住,又渐次双足走出炮来,疼不可忍,伸了个脖项向前,两只腿又只管坠后。素姐越把那驴子打的飞跑。那觅汉常功在狄希陈身旁空赶着个骡子,原是留候狄希陈坐的。常功见狄希陈走的甚是狼狈,气息奄奄,脚力不加,走向前把素姐驴子的辔首一手扯住,说道:“大嫂,你大哥已是走不动了,待我替大嫂牵着驴,叫大哥骑上骡子走罢。”素姐在那常功的肩上一连两鞭,骂道:“他走动走不动,累你腿事!你倒不疼,要你献浅!你好好与我快走开去!”狄希陈只得仍旧牵着驴子往前苦挣。
内中有一个四十多年纪,穿着油绿还复过的丝绸夹袄紫花布氅衣的个女人,在素姐后边同走,揭起眼罩,问那常功道:“前边这位嫂子是谁家的?”常功道:“是大街上狄相公的娘子。”那妇人道:“那替他牵驴的是谁?”常功道:“就是狄相公。”妇人道:“你看那相公牵着驴,累的这们等的是怎么的?他就不疼么?”常功道:“敢是两口儿家里合了气来,因此这是罚他的哩。”那妇人道:“我就没见这个刑法。”把自己的驴打了一下,追上素姐,叫道:“前边是狄嫂子呀?”素姐回过头来应道:“是呀。”那妇人问道:“那戴着巾的替你牵驴的小伙子是谁呢?”素姐道:“是俺当家的。”那妇人又问:“这旁里牵着骡的也是跟你的呀?”素姐道:“是俺的觅汉。”那妇人道:“你放着觅汉不叫他给你牵驴,可拿着丈夫替你牵驴!我见他瘸那瘸的,已是走不动了。既是戴着顶巾的,一定是个相公呀。这使不的,你休叫他牵驴。咱来烧香是问奶奶求福,没的倒来堕业哩?”素姐道:“我待来随着福里烧烧香,他合他老子拧成一股,别变着不叫我来。我烧信香演社,他跟也不跟我一跟儿,合俺那不争气的兄弟,姐夫小舅儿背地里数说我败坏了他的体面了;我如今可叫他替我牵着驴跑,闲着那骡,我叫觅汉骑。”
那妇人道:“狄嫂子,你听我说,这使不的。丈夫就是天哩,痴男惧妇,贤女敬夫,折堕汉子的有好人么?你听我这分上,请相公骑上骡子,叫这觅汉给你牵驴。”素姐说:“也罢。要不是这们嫂子说,我足足叫你替我牵着头牲口走个来回哩!我还没敢问这们嫂子,你姓甚么?”那妇人道:“我姓刘。俺儿是刘尚仁,县里的礼房。我在东头住,咱是一条街上人家。我虽是小家子人家,没事我也不出到街,所以也不认的狄相公。”两个成了熟识,一路叙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