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都做过官,却没提起名字。刘大叔把璇姑娘许给他做小,那姓文的留一床褥子,要了璇姑娘一个手帕去。原说半月内就来娶的,过后不见他来,刘大叔才去寻的。只不知他的穷富;那相貌,据刘婶子说,与璇姑娘正好做一对儿。”四嫂道:“我便疑心,大姑娘睡着那条褥子,怎这样富丽,配不上那帐子被头,原来是姓文的留的表记。他有这床褥子,家里定然豪富;又是个秀才,想必也有才学;与大姑娘正好做一对,这相貌不消说是标致不过的了。怪道我的说词说不进去!如今且去与公子商议则个。”于是别了张妈,急向公子说知。公子跌脚叹气,急去通知聂元。四嫂出来做饭吃了,来看璇姑。这日,璇姑身子略好,正在勉强梳头。四嫂嘻着嘴儿道:“昨日我也吃不多酒,怎么就吃醉了?在这里不知说了许多痴话,敢怕笑坏了你们哩!”璇姑道:“酒在肚里,事在心头,那里是痴话,也没人敢笑你!”四嫂道:“只要你们不笑就是了。老实和你说罢,你就是笑我,我也要说。我是这样见识,人在世上,不多的日子,每日扯开嘴只是笑,才不枉了为人一世;若是终日蹙着眉头,淹淹闷闷,便与阴山背后,愁神怨鬼无二!里边大奶奶、姨娘们,心里有甚烦恼,就来寻着我了;我走进去,连尸穴带尸,一阵乱嚼,把一屋子人都哈哈的笑了。大奶奶好不欢喜,说道:‘李四嫂,你是真个佛见笑哩!’大奶奶不过口头言语,被这些姨娘、姐儿们一传,就传出了名。后来我走进去,不要等我开口,他们就先笑做一堆,说是:‘佛见笑来了呢!’我说道:‘佛见笑还不足为奇,我是石见笑哩。’大奶奶道:‘怎么是石见笑?’我说:‘那佛最会笑的,你看那弥勒佛,成日扯开一张阔嘴呵呵的,是个极会讨快活的人,不消我去对着他耍子;只有那石头,是个笨东西,再不会笑的,不等我开出口来,他就乱滚着笑做一堆,这不是石见笑么?’大奶奶笑道:‘好婆子!倒被你骂了去,把我们都当做顽石点头哩!’”
四嫂正在随口乱嘈,只听外边有人叫唤,张老实接应出来道:“我说是谁,原来是胡朝奉!胡奉回家,有四五年光景了,是几时来的?宝货可是在断桥么?”胡朝奉道:“我是本等不出来的了,被一个朋友拉出来,说我的主顾多,要领他认识认识,只得又来走一遭。下是下在断桥,却带不多货来。一来与你是老主顾,要会你一会;二来有个口信,还有些银子,要交手交你;所以造府的。”老实道:“是甚口信?”怎又有甚银子?”朝奉道:“还是十月里,在镇江饭店里,遇着一个贵处人,姓刘,说是你的亲戚。”那人说到姓刘,璇姑便侧耳细听,石氏慌忙在门缝中去张看,只见那老客人在兜肚里挖出一封银子,说道:“他病在饭店里,奄奄一息;我便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我,知道我与你熟识,我要到杭州;他说有剩的几两盘费,托我带来,要亲手交与你的。”老实吃了一惊,接了银子,忙问道:“他叫甚名字?与我是甚亲戚?如今病可好些?”只见老客面上惨然不乐,答道:“不要说起,到第二日日平西时,就没了。他的名字,忘记问他了,他原住在湖上,五月里才搬的,他叫你表兄。”
张老实满眼挂出泪来。璇姑也觉两眼酸酸的,泪着眼泪。这石氏如万箭攒心,一阵乱跳,早已晕死在地。璇姑吓得魂出,与四嫂连忙扶救。张妈也顾不得客人在外,飞奔进来,大家救醒。那朝奉便要出门,被老实一把捺住,说道:“这事还有可疑,正要问个明白哩。”这里璇姑劝石氏道:“也还未见的实,又没啥仔凭据,未可全信!即使果有此事,也须问明了地方及店主姓名,好去收拾骸骨,埋葬祖坟。到那时从容殉节,才是道理!”石氏只得咽住哭声,听着张老实问道:“我一个表弟姓刘,虽系出外,但他并不要到镇江去,如何朝奉说在镇江店里遇着他?就是病了,也该胡乱写个草信,怎么字也没有一个?至于行李衣服,也该拿一两件回来,做个凭信,因何一件俱无?只怕还另有其人,不是我这舍亲姓刘的。”朝奉道:“你说的这位令亲就是我遇着的,是不是,我却不知;我只管寄银信就是了。至于床铺等物,说也可怜,你说他还有甚么信物寄来吗?我记得是七月初头,天气虽热,他却是赤身睡在门上,连单被裤子都是没一条,如何得有寄回呢?”老实道:“他出门时,带有行李,到那里必定带着;若说缺了盘费,典卖掉了,就不该剩这银子了!”朝奉道:“我也曾问过,他说是原到吴江,找他一个姓文的亲戚,因那姓文的已往安庆,拜什么年伯,他就慌忙赶到安庆,找着了姓文的,同着吴江两个朋友,正要收口,忽起大风,打在金山脚下,船在石上撞破,一船的人都落下水去。江边许多救生船只赶去,捞了一个不识姓名的船家,合你这刘令亲,还有姓文的一个家人,其余都随流水流到大江里去了。你令亲说到那里,还想着那姓文的,只顾淌泪,倒是我再三劝住了。”石氏扯着璇姑,痛哭道:“姑娘,我和你一般苦命!”璇姑收了眼泪,低低劝道:“嫂嫂不要急坏了!此信大都是假,晚间和你计较。就是真的,我和你安心就死,正好结泉下夫妻,亦不必徒作楚囚之泣!”石氏也没心肠去听下文的话,呆坐在椅上,出了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