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与杨临贺厚,不欲因迁谪弃之耳。”李夷简闻得,就荐他做御史。徐晦去谢他,他才说出荐他的缘故,道:“君不负杨临贺宁负国乎?”正为能信友的必能忠君。不料如今怒一人,必欲众怒之。若与他厚的,便迁怒到他身上,也是人情一变。
话说杨副都自离应山县来,一路上同年、亲友,有道他此行去,决不得生还,奉承他也没干竟不采他。也有怕事的,道魏监知得,必竟道是一党,恐有祸患,不如只做不知,等他过去罢。以此并没一个来送些礼儿,问候一问候儿。倒是这些百姓,你传我,我传你,有那晓得事体的,道是可怜这杨老爷,为国除奸,反遭此祸,就是杨继盛转世一般。有那乡下不晓得的,就认他做杨继盛,簇来拥去,争看着忠臣,且是热闹。来到河南许州地方,此时有一个给假吏部郎中,姓苏,名继欧。他为人忠厚多情,又与杨左都是同年。闻他被逮,也自怜他受枉,又闻知一路百姓倒也怜他,士夫倒反薄他,心中甚是不平,道:“他当日掌堂时,那一个不送礼?惟恐他不收。怎么今日就没一个问候一声?这些人甚是可恨。”待要去见他,与他一面,却打听一路来,官旗甚是作腔,不容人相见。也只写一个名帖。备一桌饭送去,以表同年之情,正所谓雪里送炭。那杨副都见了,也不觉感伤起来弄食不下咽,道:“莫说我做都御史时,就是我中进士时,无论亲友,便所过地方官,那个不送下程,送廪给,私下还有折礼。及下帖留吃酒,送折席,我只是不收。谁知今日都不相顾,只得一个苏郎中送饭。平日相与独一个苏郎中来!”正是:
富贵须臾尽,人情瞬息殊。
绨袍怜范叔,此事世间无。
不说杨副都这等落落莫莫进京,再说嘉善魏给事,自削籍回去,坐在家里,这些亲友也有在背后议论他道:“这等时势,做甚官,只是在家的好。“又有道:“这等时势,认甚清宰相与太监,认得同宗给事,倒做不得叔侄,弄这等在家清坐。”只这魏给事闻之,尝是哈哈大笑。一日,听得再拿了汪文言,晓得必竟要来害他们,在家坐卧不安。不料官校已自到了,出来听宣了驾帖,校尉便把来上了镣钮。又托言:“怕他寻死,是我们干系。”把两只手都用竹筒贯了,令他屈伸不得,要吃饭也吃不得,要诈他钱财。此时魏公子见了这模样,只得倾家私送他,买得去了两个竹筒。其余城里外乡宦,与他门生亲友,都出传帖,助他盘费。那有义气的,素不与魏给事相知,亦不待传帖,自来资助。只为无辜被陷,哀怜他这一片忠心,遭这毒祸。及至起行,亲友族属,都来相送。知他此去,断不得回,各各含泪而别。官校们便簇拥入舡,向北京进发。
不两日来到苏州,此时这些官校,都去见抚按,并道府县官,骗他些馈送,把舡停泊在姑苏驿前。内中惊动一个士夫,是吴县人,姓周,名顺昌,原任节推,行取入吏部,历升员外,给假在家,他居官清廉,处乡谨慎,在家不过与门生子侄讲些书史,并不肯向有司轻下一封书,轻易一见。见魏忠贤这等专横,便也绝意仕进了。不意当日在部时曾与魏给事有交,闻他被拿,从苏州过,心里不能恝然,便要去看他一看。有几个门生劝道:“魏给事虽与老师有交谊,但他因谏言与魏监为仇,若老师去见,魏监知得,必竟迁怒。不若只着人一看,送些礼去罢。”周吏部叹息一声,道:“生死见交情,富贵见交态。他若贪婪不法,这是败类之人,就在他势焰薰天时与他绝交何碍。他今是为国除奸,被这横祸,正当惜他为他,岂可因他在患难弃之。至说恐他迁怒,我立身颇无可议,且为朋友,利害也计不得。”不听门生劝,竟封了些礼,来见魏给事。
数载相亲意便倾,肯教颠沛负初盟。
热心好向穷交赠,未许王阳独擅名。
此时魏给事在舡中,正想起一身被逮,生死未知,家又清贫,妻子无倚,好生悽惶。闻得周吏部来见,是空谷足音,只怕官旗阻隔,不能相会。只见周吏部已走进舡舱里了。魏给事一见。便泪如雨下,诉说自己无辜遭陷,今日死生难卜。吏部正色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也有剖心断脰,也有陷狱投荒。幸则奸去而身存,不幸奸存而身死,我自尽臣职之当然,成败利钝俱可不计。况兄此去,未必就死,兄何必戚戚,殊少丈夫气。”魏给事收泪道:“弟捐躯报国,原不惜一死,但一子现在随行,家止幼男,伶仃无倚,世态炎凉,那个顾惜?况今动辄坐赃,入官助饷,将何充抵?恐家下又不免追比之惨。身死家破,宗祊欲绝,不觉痛心。”周吏部道:“此事不必挂心,弟所居去兄不远,今以后弟有弱女,便配兄幼男,既结姻亲,家中弟自行照管。即坐赃私,弟当为兄一力措置,兄自放心前去。”魏给事道:“若得如此,小弟九泉亦得暝目。”周吏部就将盘缠送与魏给事,官校处也送了些程仪。两下分手,周吏部自去看管他家里,不消得说。这才是:
君因臣职宁辞死,我为交情敢托孤。
自了男儿应了事,肯循节侠把名沽。
一路喧传羡慕,说他能顾穷交。有那怜惜魏给事的,就有那赞叹周员外的。不知忠贤遍处差人缉访,他与人做的事,已传入忠贤耳朵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