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党内纵或有一二不肖的,也不失为正人君子,总比那等邪党专权乱政,表里为奸的人好许多。至于周起元行时,我虽为他作文,这也是缙绅交际之常,我自来非公事从不干谒,有甚请托?”许显纯大喝道:“这厮犹自硬口,不打如何肯招?拶起来!”拶了又夹,夹了又敲。那些校尉因苏州打死了同伙的人,好不忿恨,将他分外加重的夹打。
此时周公愈觉激昂,言语分外激烈,竟似不疼的,任他凌辱,只是不招。从来这些拿问的官儿,起初受刑也还尊重不屈,及至比到后来,也就支撑不住,也只得认作犯人,把他当做问官。惟有周吏部志气昂昂,绝不肯有一句软话,只与他对嚷对骂。许显纯见他身子狼藉,若再加刑,怕他死了不便,忙叫且收监。过了数日,又提出来拷问他。见周公嘴狠,偏要磨折他。周公却偏不怕。到审时要他招认,周公道:“魏阉害杀忠良,何止我周顺昌一人!要杀就杀,有甚么招?”
显纯道:“你这干结党、欺君、贪赃、乱政的禽兽,自取罪戾,怎敢反怨骂魏爷?也就与怨骂天地的一般,神鬼也不容你!”周公道:“何人乱政似那阉狗!朝廷上布满私人才是结党,枉害忠良方为乱政。”
许显纯听了,怕他再说出甚么来,被忠贤的差人听见去说,连叫掌嘴。那些校尉飞奔上前,打了一顿,把个瘦脸打得像个大胖子,青紫了两边。周公兀自高声大骂道:“许显纯你这奸贼!你只打得我的嘴,打得我的舌么?”千奸党、万贼奴骂不绝口,把个许显纯气得暴躁如雷,却又无可奈何。他想了一会道:“把他牙敲了。”校尉上前将铜巴掌侧着,照定牙根敲了几下,可怜满口鲜血直流,门牙俱落。周公并不叫痛,越骂得凶,声气越高。许显纯假意笑道:“你其意要激恼我,讨死么?我偏不让你就死。且带去收监。”
隔了数日,李、黄二御史也从浙江解到,显纯也故作威势,摆下许多狠毒刑具,并提出周吏部同审。周公上去,开口便骂道:“贼奴!你徒与阉狗作鹰犬,把我等正人君子任意荼毒!我们不过一死而已,你这奸贼除死之外,你还再有甚法儿加我?我死后名传千古,那阉狗蒙蔽圣聪,荼毒忠良,少不得神人共诛!你这贼奴也少不得陪他碎尸示众,还要遗臭万年!”骂得许显纯哑口无言,几乎气死。又叫敲他的牙,把个周吏部满口的牙齿几被敲完。
周公立起来,竟奔堂上,校尉见了,忙来拉时,他已走到公案前,把口中鲜血劈面喷去。许显纯忙把袖子来遮,早已喷了一脸一身。连忙叫扯下去打,又打了一顿。又连众人都夹了一番,才收监。谁知魏忠贤差来看的人,早已飞报进去。连魏贼闻之也大觉不堪。随与李永贞商议,未免学秦桧东窗的故事,差人到许显纯家说道:“爷叫说:”法堂上如何容周顺昌等无状,体面何存?‘“显纯道:”其实可恶!因未得爷的明旨,故此留他多吃些苦。“
差官道:“爷心中甚是着恼,着我来分付你如此而行。”许显纯听了此言,如领了敕书的一样,忙送了差官出去,随即唤了管狱的禁子来,分付去了。
次日到衙门升堂时,禁子便来递犯官周顺昌、周宗建昨夜身故的病呈。
许显纯看了,便叫写本具奏。过了两日,才发下来。发出尸首,周御史还是全尸,只是压扁了。周吏部身无完肤,皮肉皆腐,面目难辨,止有须发,根根直竖,凛凛犹有生气。许贼奉忠贤之命,一夜摆布死了两人。此时两家的家人草草具棺收殓。时人有诗吊二公道:
慷慨成仁正气宽,直声犹自振朝端。
清风两邑沾恩泽,友谊千秋见肺肝。
血染圜扉应化碧,心悬北阙尚存丹。
谁将彩笔书彤史,矫矫西州泪共弹。
二公殁后,仅存李、黄二御史在狱。二人也自分必死。却快然自得。李公道:“昔日黄霸被陷在狱,从夏侯胜授《春秋》,苏长公读书赋诗不辍。我朝胡忠宪,年八十被杖在狱,尚咏《治狱八景》。古人意气高尚如此,我辈何妨相与谈论,访前辈之高踪,为后人谈柄。况对着这一庭荒草,四壁蛩声,也难禁此寂寞。”两人带着刑具,指天画地,或时商略古事,或时痛惜时贤,或时慷慨悲歌,怕国事日非,或于愁中带笑,或时掩面流涕。虽有禁卒在外伺察,知他是监死之人,与他做甚对头?有那等好事的却来看,只见他们笑一回,哭一回,只道他们思家,或是畏刑,不得不强勉排遣,都不理会他们。那知他们何曾有一念在自己身家性命上!及至追比时,每比一次,李御史只喊:“二祖十宗在天之灵,鉴我微忱!”那些行杖的都惊骇不知何故,依限追比,怎肯稍轻?到后来也就支撑不来。二人自料死期将近,李公想道:“一身虽为国而亡,了无遗憾,只是亲老子幼,岂可死无一言?”遂于身上扯下一块布来,啮指出血,写下一幅遗嘱,藏于裤腰内。大略总是训子俭以惜福,让以守身,孝以事亲,公以承家。临终时又溅血题诗于狱壁曰:
十年未敢负君恩,一片丹心许独醒。
维有亲恩无可报,生生愿诵《法华经》。
又曰:
丝丝修省业因微,假息余闲有梦归。
灯火满堂明月夜,佛前合掌着缁衣。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