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何苦呢?”通理扑嗤一笑,说:“你去罢,你的话不对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同你也说不上。”他妻子搭讪着走了开来。黄通理又自言自语,叽哩咕噜了好半会,才出至门外,将他那后边屋子仔细一瞧,又将他正房四面一看,负手而行。踱了几十百步,走进一家茶坊,泡了碗茶,兀是纳闷。看官估量着他闷的是打房屋主意,或者是无钱修理了。做书的却不曾问得,只知黄通理当下坐在茶坊,所见吃茶的,大半是族中长幼,各人言谈,嘻嘻哈哈,全无一桩正事。问起农务,都说是要看年岁;问起生意,都说是不敷开销;问起男孩子们,说是还不曾上学;问起女孩子们,谈是还不曾裹脚。七嘴八舌,听了半天,有的约了去吃酒,有的约了去吃乌烟,就陆续散完。
日已沉西,黄通理想道:“我们这村上的人,一个个如此模样,难怪风土人情如此颓败。算来这村上大半姓黄,虽说是年深日远,疏散无稽,毕竟田地都是姓黄的开辟,子孙都是姓黄的遗传,数千年繁衍至今,好容易成了这个村子,不讲替我那创造的始祖争些外面的好处,也须同心协力,做点气派出来。如今竟像我家房屋要倒的光景,岂不可惜!一个村子,分开来有几千百所房屋,合拢来,却与一所房屋似的,正似我妻子所说的话,倒了一边,保不住要牵连摇动。房屋倒了,还要牵连,岂不是村上的风俗,坏了一件,也牵连十件百件?人情坏了一个,也牵连十个百个?一而十,十而百,那就一齐败坏,不可收拾,实在可怕可恨!但是我一人所见如此,我们村上明白事理的,总该还寻得出几位。待我回家拣个日子,办两席水酒,请些人来商议商议。就拿我房屋倾欹,急须拆造的事,借为演说,想必有一二动听。”
一日,黄通理果然叫他妻子办了两席家常便饭,免不得肥鱼大肉,十分丰盛,请了些同族等辈。大家一到,心里猜着:既不是有什么喜庆的事,必定他家又奉到官谕,要写什么捐,议什么社仓积谷。再不然,办警察,办团练,这些事情要大家商议。内中一人说:“这都不像,我家通理先生向来不管这些闲事。听见外头讲,今年村子上瘟疫很重,有几个人出头,要建斋打醮,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莫非通理先生为了这个,要同我们商量?至于那地方官府的事,莫说通理不管,我们也大家不情愿。这无非把我们村上的钱,白白送与官府,赚上腰包,我们还不如去养猫喂狗,倒有点用处呢。”说话之间,通理走了出来,先叙些浮文,都说今日有何事见谕,这般费心,却都来叨扰。通理道:“自家人说那儿话。连日只因舍下房屋,今年被风吹雨打,有两间要像坍塌,心中烦闷。偶然想着诸位,邀过来谈谈。诸位赏光,菜是没有,这酒是可多喝几杯。我还有别话奉商呢。”当下各人坐定,有一位姓黄名禄的,开口先说:“府上房子是多年老宅,如今若要修葺,却不宜轻举妄动,须得请个看阳宅的先生,拣个好日子,或是应该抽梁换柱,或是应该添瓦砌墙,倒也不轻容易,若还可以将就得过,不如雇两个瓦木匠,先用木架子支他几年,再用石灰砖瓦粉刷点,填补点,料也不妨。”又有一位姓黄名树的,接口道:“我认识个瓦木作头,手艺很好,包工也很便宜,你老若是这么办法,我明日就荐他到府上来,叫他收拾收拾。”
这两位的话,入了黄通理的耳朵,好不中听。心上原想借着房子同他们说些整顿村俗的道理,他们先哓哓不休,反觉无从插口。转念听他们的言论口气,也都是一派倚赖性质,未必能干得甚事。且待我就他们的话,打动一下,看是如何。便站起来,斟过一回酒,敬菜,笑嬉嬉的说道:“我这房子,年代太久,内中木料都已霉烂,若就外面支起一根木头,墙上加刷一层石灰,自然还可将就几年。但是我看这村上住的人家,大大小小,他那房子有的已经支了木头,有的已经刷过石灰,又有的早经风水先生看了,只觉得总是东倒西歪,外面光华,内里枯朽。假如一年一年的,你家将就些,我家也将就些,只怕到后来一齐倒个干净,请风水都请不着,雇木匠却雇不来,岂不要大家露宿在地上吗?”几句话,说得合席好笑,就有人说:“通理先生,你这话呆了,从来只有水火之灾,遭个大劫,或者房屋一齐受累,那有好端端便旧点破点,会一齐坍了的?这就过于多虑,虑的又不在理了。”黄通理道:“怎么不在理?不过我虑的,是世界上的公理。须知那水火之灾,一半虽是人事不谨,还有一半天意在内,这大家住的房子,你连我的墙,我靠你的壁,你家将就支砌支砌,我家也将就支砌支砌,眼见得我们村上,都是祖传的老宅子,也经过几番水火,加上年年的雨雪风霜,难道就这么支得过去?万一我家的倒了,连累你家,你家的倒了,连累他家,接二连三,岂不要倒个干净!”说至此,大家放下杯箸,说:“这般道来,莫非想把一村的房子都拆了重造吗?看你酒也喝得不多,全是说些醉话!正正经经,你那房子若是修,若是拆,我们总得来帮忙,不修不拆,也不必烦闷。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得了一天,算一天。俗语说得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守着祖宗的遗产,过了一生,后来儿孙,自有儿孙之福,我们年纪已渐渐老了,讲不得德润身,还讲什么富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