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恩义重,临行十步九回头。
说那文安员外,那里晓得他侄儿悄自不辞而去。及至黄昏,看见月明如昼,缓步徐行,来到书房门首。只见人影寂寥,花阴满地,心中想道:“我每常行到此处,唯闻吟咏之声,今夜原何悄然寂静,竟不见一毫影响?敢是那不肖畜生,又是中了酒,早早先睡熟了?”便轻轻把书房门扣了几下,再把安童连叫了几声,那里有人答应,低头又忖道:“终不然两个都醉熟了?”便悄悄推门进去,开了窗棂,四下一看,并不见个人影,只见那案头止剩得几卷残书,壁上留几行大字。
文安员外从头念了一遍,呵呵冷笑道:“好一个痴儿,好一个痴儿!我把良言再三激厉,只指望你早早回头,做一个长俊的好人,怎知你今日竟自不别而去。想起二十年来抚养深恩,一旦付之流水,还亏他反把语句来讥诮我,道是 ‘人言糟粕误生平’,道可是回答我叔父的说话!罢,罢。这正是:
指望引君行正道,反把忠言当恶言。
哎,畜生,畜生。看你久后,若是还有个与我相会的日子,只怕你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那时待我慢慢问他个详细,且自含忍不题便了。”
却说文荆卿带了安童,离了姑苏城,朝行暮止,宿水餐风,行了半月,早来到临安府中。文荆卿道:“安童,你看,好一个临安佳地,比我姑苏也不相上下。但不知道这里那一处有好酒卖,可去询问一声,沽饮几杯,聊消渴吻。”安童道:“大官人,你看前面扯着一竿旗儿,上写着几个大字,敢是卖酒处了。官人何不走近前去,解鞍沽饮,有何不可。”文荆卿道:“且住,我尝闻得人说,临安府中最多歹人,白昼就要劫人财物,你可把行李小心担着,随我后来。”
你看两人不多时来到酒家门首。文荆卿抬头一看,只见那酒肆中,果然摆列得齐整,门前贴着两首对联,上写道:
武士三杯,减却寒威寻虎穴。
文人一盏,助些春色跳龙门。
文荆卿道:“安童,你去问那店主人,有好酒卖,我官人便进去沽饮。若没有好酒,还往别家去。”安童便担着行李,走进店中询问。店主人回答道:“这临安府中,除了我家卖的好酒,那里还有第二家?请相公进来尝一尝就是。”
文荆卿便进内对店主道:“店主人,不敢相瞒,我们是姑苏人,来此探访朋友,你这店中若有便房,就与我洒扫一间,还要在此权寓几时,待访着了就行。一应租银店帐,并当重重算谢。”店主人连忙答应道:“有,有,后面亭子上有一间空闲书房,原是洒扫停当的,就在那里如何?”文荆卿笑道:“如此恰好。”店主人便去拿了锁匙,开了房门,着他把行李一一收拾进去。
文荆卿道:“店主人,你去把好酒多开几瓮来,待我试尝一尝。”店主人便去携了一瓮久窨好酒,送与文荆卿道:“相公,似这一号的,需要二百文钱一瓮。”文荆卿道:“只要酒好,我也不惜价多。就是二百文钱,任你算罢。”
看他接过尝了几口,便不肯放手,把那一瓮霎时饮得罄尽,又叫道:“店主人,再取一瓮来尝尝。”店主人吃惊道:“相公尝酒,便尝了一瓮,若是沽饮,须得几百十瓮,看来才够。这样的酒量,还比李白、刘伶高几倍哩。”只得又去取一瓮来。这文荆卿接过手,就如饮水一般,嘟嘟的又把一瓮饮尽。店主人看了,摇头道:“相公,我这小店中,窨得几十瓮酒,早晚还不够答应相公了。”
你看这文荆卿,一连饮了两瓮,便有几分醉意,免不得手舞足蹈起来,分付安童道:“天色已晚,快叫店主人掌灯。你去锦囊中取出那一张桐琴来,待我试操一曲,以消良夜,却不是好。”安童便把桐琴取上。
这文荆卿把弦和了一会,正要试弹,只听得耳边厢笙歌嘹亮,便唤店主人问道:“这是那一家奏乐?”店主人道:“相公,今夜是二月初五,这前街有个贾尚书家,与小姐纳赘,在那里开筵宴客。”
文荆卿叹口气道:“苍天,苍天。我文玉原何如此福薄,你看他那里闹喧喧送归鸳帐,我这里静悄悄独坐空房,怎不见怜也。”说不了,便跳起身来,把桐琴扑的撇在地上,厉声大叫道:“桐琴,桐琴!仔细想来,都是你耽误了我!昔日司马相如看上文君,俱托在弦上寄传心事,后来私奔,缔结良缘,皆仗你一臂之力。你今日若肯成就我文生,效一个相如故事,允不允便回答一声么!”
这正是冷眼觑醉人,看他睁睁瞧定了那一张桐琴,痴痴的只管望他答应。你道这桐琴可是会得说话的?那文荆卿也是醉后颠狂,只情喊叫。连那店主人不知甚么来由,只道是他失心疯的。这安童在旁看了,拍掌大笑道:“我官人终日道是酒痴生,果然被酒弄痴了。这一张桐琴,又没个眼睛口鼻,会回答些什么?”
那文荆卿叫了半晌,并不见桐琴回答,便叫安童取一条绳子来,将他绑在椅上,着实打他一百皮鞭,稍代不应之罪。安童忍着笑,便去解下一条缚行李的绳子,把那桐琴果然绑在椅上。
你看这文荆卿打一下,问一句,连打了四五十下,便问了他四五十句,不觉身子醉来,扑的把皮鞭撇在一边,倒在地上。安童见他睡倒,连忙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