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云真乐事,吟风咏月是良媒。
襄王已悟阳台梦,巫女徒劳洛水悲。
锦帐一宵春意满,不须钻穴隙相窥。
说这文荆卿自得了那幅美人图,心中老大欢喜,就如珍宝一般爱惜,不忍轻弃,便收贮在那锦囊内。每至黄昏灯下,取将出来,展玩一番。只见那夜月光惨淡,花影纵横,惟闻一派鸟声断续,陡然惹起乡心,遂向灯前口占一绝云:
孤枕孤衾独奈何,几宵孤梦入姑苏。醒来怕对孤灯照,闪得孤影分外孤。
吟毕,便唤安童道:“我今夜兴味萧然,寂寥倍甚。你去对店主人说,把昨日窨下的新刍提一瓮来,明日一并算帐。”安童摇手道:“官人,这遭教安童也难去对他说。我想,到他店里将及一月有余,租钱不要说起,便是酒也吃了他百十余瓮,哪曾有分文付他。明日算将起来,把安童作了酒帐,也还是扯不直来。”
文荆卿道:“唗!小厮出言无状,况我嫡亲叔父,尚且不能禁得我饮酒。你样说,到要思量拘管我么?”安童道:“大官人,又错怪着我了。你莫说是吃他百十余瓮,就是吃他百千余瓮,也与安童有甚干涉?只虑一件,大官人那日来得忒甚匆忙,又不曾设处得些盘缠,只是囊箧 空虚,明日店主人把租钱酒帐开算起来,终不然唱一个喏儿,随我们踱出门去。大官人,你便官模官样,他还让你斯文一脉。那时到与安童费唇费舌,可不是教我进退两难。”
文荆卿听他说罢,低头暗想一会,便微笑道:“小厮果然句句讲得有理,真个错怪了他。算来百十瓮酒,就得几十贯钱,若再积上几十瓮,明日那得这若干钱来还他酒债。俗语云:相逢尽道谁家好,不饮由他酒价高。只是我酒痴生从来没个断酒之夜,今晚没奈何,试断一断罢。安童,我听你适才说那几句,甚有几分道理,倒把你错埋冤了。只一件,看这月白风清,迢迢良夜,教我旅况凄其,孤眠难觉,怎捱得那般滋味?你与我把窗儿半掩,放些月色进来,再把那幅美人图像取将出来,待我细细看玩一回,以消睡魔便了。”
安童道:“大官人,说便是这样说,酒还是断不得的。安童适才将就携得几杯在此。”文荆卿笑道:“安童,既是还有几杯酒儿,你何不早说?”安童道:“大官人开着口就是一瓮两瓮,教安童怎么好说。”文荆卿道:“你快去拿来,待我将就饮了,捱过今夜罢。”安童便去携了一把小小磁壶,里面止有三四合酒,却正是昨日的新刍。
文荆卿接过手,掀起壶盖,把鼻孔嗅了两嗅,拍掌大笑道:“这还是我酒痴生酒运未衰,毕竟绝处逢生。今夜这几合酒,就如几瓮一般,莫要浪饮尽了。安童,快把美人图取来展开,权当一品肴馔,待我慢慢的畅饮一杯,有何不可。”安童连忙走向案上,提出锦囊,摸了半日,摸个不着。再将灯来,各处搜寻,那里见有什么美人图。便来回答道:“大官人,你今日也是美人图,明日也是美人图,这美人图今也不知去向了。”文荆卿道:“胡说。我昨晚还取出来,向灯前展玩,难道今日就没了踪影?况这房中又没人来往,终不然被谁私窃了去?早早还向各处寻觅一番。”
安童道:“大官人,我却想得起了,前者自从买回之后,只见到处尽贴招子,说是什么李府失去美人图一幅,收获者谢银若干,报信者谢银若干。想是官人昼夜展看,倒被这店主人弄去了,赚他的赏钱,也不见得。”文荆卿惊疑道:“那招子果是你亲见来么?”安童道:“终不然又是安童吊谎?明日就与大官人同去看个仔细就是。”
文荆卿道:“且住,这就是店主人窃去了,还不可便去问他。只待明日依旧去站在那花园门首,伺候那个当日卖与我的哑园公出来,问个明白,然后再与他讲话,也未为迟。”安童道:“大官人,这正是闭口深藏舌的,是个道理。”文荆卿便分付安重,掩上窗儿,早早收拾睡了,明早起来同去。安童领诺,是夜寝睡不题。
却说文荆卿次日同了安重,来到花园门首。只见紫门半掩,静悄无人。两个等了半日,哪里见有哑园公出来?安童道:“官人,我们站这好一会,并不曾见个人影,终不然那哑园公一日不出来,我们就等一日,一年不出来,我们就等一年?且待我走进去,打探一个消息。”文荆卿道:“安童讲得有理。若是进去,见了那园公,须悄悄唤他出来,待我问个详细。”
你看这安童,轻轻推开了那两扇园门,到做出大模大样,慢慢踱将进去。转过木香棚,又过蔷薇架。只见满园中都是奇花异卉,开得芳菲烂熳,一步走一步夸奖道:“好一座齐整的花园。便是蓬莱瑶岛,却也差不分毫。”渐渐的又走到芙蓉轩,抬头一看,见那高楼上站着两个女子,生得姿容绝世,正在那里展开一幅画儿,仔细看玩。
你道那两个女子是谁?原来一个就是李若兰小姐,一个是侍婢琼娥。那一幅画儿,原来就是观音大士摄回的美人图。这安童连忙闪避在那花阴下,远远定睛偷看。只见那侍婢把那幅画儿背将转来,却被安童认得,他恐楼上瞧见,不当稳便,轻轻的依着旧路,走将出来,对着荆卿道:“官人,古人说得好: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那一幅美人图,果被那店主人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