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内使报道:酒筵已备齐了。灵公道:“就摆在亭子上罢。”灵公坐了上位,子瑕坐在左侧,两人脱略形迹,互相劝酬。灵公极恣比昵之情,子瑕颇工柔媚之态。酒阑人散,不觉已是二鼓,灵公自进内宫去了,子瑕亦出朝房歇息。方才就枕,忽然有人传报进来道:“弥太太患病垂危,专待弥爷回府。”弥子瑕听得母亲有病,连忙披衣而起,即命家僮掌灯回家。家僮禀道:“此时将及半夜,并无车马俟候,老爷岂可步行?”弥子瑕便心生一计说道:“不妨,我自有车。”即叫家僮张灯引路行到銮驾房,便矫诏说道:“主公赐我小车一乘,连夜回家探母,汝可速速驾来,送我回去。”朝中人人晓得弥子瑕是得宠的,况说是灵公所赐,敢不奉承?即忙整备灵公独坐的小车去了。那家僮禀道:“小的闻得大王有令,窃驾君车者罪当刖足,老爷泰山之体,怎为一车而犯此重罪?”弥子瑕道:“我今日在后宫赏桃,尚且与主公同坐一车而去,今为母病是不得已,这个何妨?”弥子瑕竟自乘了车子,即便出朝而去。后人作诗以叹之曰:窃驾君车罪不轻,何堪矫诏在宫庭。若非花下曾同辇,未必更深恣意行。俗语说得好:关门打鼓,鼓声在外。又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凡是暗地里做些不明不白的事体,偏也有人晓得,又偏生那对头,更知道得快。弥子瑕半夜里假传旨意,驾了君车回家,才到天明,不知史鱼那里就闻得了。当日进朝面奏灵公道:“臣闻君图善治,当先清君侧之人。况进贤退不肖,宰臣之事也。今主君宠任弥子瑕,日则啖君以余桃,夜则矫驾君车而出。不敬之罪尚小,无君之心实大。愿主君立加黜逐,以励人臣。蘧瑗怀奇握瑜,未蒙超用,愿主公急为拔擢以柄国政。”灵公道:“弥子瑕忘己口而啖我以余桃,是爱我也;窃驾小车而甘刖罪,是为母病也。爱我则忠,为母则孝,故寡人以情谅之,卿勿多言。”说罢退朝入宫而去,史鱼没情没绪,闷闷而归。正是:
披肝沥胆从头谏,无奈君王不肯从。
却说灵公虽然溺爱弥子瑕,闻得矫驾君车一节,心里也觉有些不乐,又见史鱼唠唠叨叨说了一番,也觉史鱼有些直气,如此看来蘧瑗也定是个贤人。心里虽是这等样想,终久还无决断。一日,灵公与夫人南子夜宴。饮酒之间杂以闲谈,不觉更深漏尽了,远远听得宫门外有车声间关而来,约莫到得阙门边就寂然无声。顷刻之间恰像过了阙门,又在那一边响了。灵公问夫人道:“这过去的车子,你道是甚么人所乘?”夫人道:“此必蘧伯玉也。”灵公道:“何以知之?”夫人道:“妾闻之礼,凡为人臣者,下公门式路马,所以广敬也。在他人则因暮夜无人而废其礼,蘧伯玉卫之贤士也。仁而有智,敬以事上,必不以昭昭伸节,不为冥冥惰行,故此知道。”灵公不信,即使内侍出去看来,不多一会,内侍便回覆道:“果是蘧瑗在朝前经过。”后人有诗云:
清夜回车断续声,即知贤者阙门行。君王觌面难相识,却有声名入掖庭。
自此灵公始信蘧伯玉真是一个贤人。那史鱼只为不能进蘧伯玉退弥子瑕,终日闷闷,叹声不绝,看看染成一病。只因史鱼平素鲠直,不尚虚文,所以,疾病在家,那些探望的人也都是少的,来往者无过是一二相知。其时蘧伯玉闻知也来探望,他两个原是通家,所以直到床前相见。蘧伯玉问道:“明公贵恙得减些么?近日用何药饵?”史鱼道:“我这症候原是心病,非药饵所能疗。我死之后,得公职掌国政,退了弥子瑕,九泉之下亦瞑目矣。”蘧伯玉道:“偶然违和,还要保重,何出此言?”说罢别去。史鱼便唤儿子到床前分付道:“进贤退不肖,执政之事。我生不能进蘧伯玉,退弥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死何以成礼?我死后不要把棺木停在正堂,但置之牖下足矣。切不可违我之命。”其子闻言不胜悲痛,史鱼更无一言及家事,长叹数声,瞑目而逝。正是: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得丹心照汗青。
其子见父亲已死,说道:“吾父命我治丧不在正堂,毕竟自有主意。古人云,孝不若顺,只是遵依遗命,就在北堂罢。”北堂正是如今的侧厅一般。即便分付家人打扫北堂,一面置办衣衾棺椁,一面讣报亲朋,就在北堂开丧。只见这些同朝的卿大夫与那各衙门的属官都来吊丧,就是弥子瑕虽不相德,体面上也免不得来吊。蘧伯玉是个通家相与,一发不消说了。众人看见棺木停在北堂,纷纷议论。只见灵公也排驾亲自来吊,刚到门首,侍臣禀道:“史大夫的丧不在正堂,停在北堂,请主公竟到北堂行吊。”灵公闻得不觉心里疑惑起来,又想一想道:“先行了礼,然后问明未迟。”进了大门转过回廊,到北堂行了吊礼,不觉痛哭数声,方才拭泪,便问其子道:“尔父辅佐寡人,有功民社,便是丧礼过厚,谁敢是非?如今又不成个丧礼,又停在北堂,是何缘故?”其子涕泪交流,回答道:“臣父临终之时曾有遗命,道进贤退不肖,执政之事。我生不能进蘧伯玉,退弥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死何以成礼?我的棺木不要停在正堂,置于牖下足矣。慎勿违我之言。故此臣尊父命,治丧于北堂。”灵公听罢不觉面色微红,汗流沾背,且泣且说道:“是寡人之过也。汝父在生敢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