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来一定捱打板子,他便怨不得我了。”谁料隔了半晌,太夫人才徐徐的道一句:“端的可爱。”二娘娘笑问道:“婆婆说什么端的可爱”?太夫人道:“华安这小子端的可爱。他在敬写佛容,又在背诵佛经。不知他背的什么经,什么慈航普渡,什么清净身,什么回头是岸,都是佛经上很熟的句子。看不出这小子,佛的故典他都知晓。”这时候,春、夏、冬三香都是抿着嘴笑。二娘娘也几乎笑将出来:“表兄在那里调情,婆婆只道他是念经,念的是什么,不是发魇经,定是脱空经……”东轩里面的唐寅明明说的都是情话,太夫人怎么误会他念经呢?原来唐寅说话时用的是阴阳调,什么叫做阴阳调?说话时字分轻重,便是调分阴阳。譬如时下唱小书的唱那开篇时,上四个字偏于阳面,发音稍重;下三个字偏于阴面,落音较轻。这便叫做阴阳调。唐寅说话的腔调也是这般,不过轻重的字音并无规定,不似唱书人这般的发音重落音轻罢了。譬如他说的“秋香姐姐苦海无边,求你慈航普渡,”他把“秋香姐姐”和“求你”等字音说的稍轻,又把“苦海无边”“慈航普渡”等字音说的较重。紫薇堂和东轩虽近,也有丈许的距离,在那听觉敏锐的二娘娘和春、夏、冬三香,对于唐寅的阴阳调自能句句入耳;在那听觉呆钝的太夫人,对于唐寅的阴阳调只有阳面的字音听得清楚,至于阴面的字音便一字没有入耳。所以唐寅明明在调情,在发魇,太夫人的耳朵中只听得他说“苦海无边……”“慈航普渡……莲花妙舌……清净身……”“回头是岸……”“圆满功德……灵山………”“慈悲……”好像都是赞扬观世音菩萨的经卷。太夫人听了怎不满怀欢喜,赞美“这好小子端的可爱?”他以为华安虔诚写像,断然不会发生什么不老实的事,他可放下这条心了。他便打了一个呵欠,向二娘娘道:“你去歇歇罢,我也要到里面载载去了。”“载载去”是一句吴语,便是躺一下子的意思。当下春、夏、冬三香伴着太夫人到里面去休息。
二娘娘也离却紫薇堂回到自己西楼下面,靠在杨妃榻上,回想方才的事,忍不住吃吃的笑。……且说唐寅向秋香乞婚,秋香不语,索性墨都不磨了。他要使太夫人听出魇子说这不规则的话,立时勃然大怒,打他一顿板子,好教他不敢故态复萌,自己的耳根也清净了许多。
所以秋香停止磨墨,不使磨墨的声音乱了魇子的说话,好教太夫人句句入耳。不料唐寅再耍乖巧也没有,他的声调忽而高,忽而低。高的可以公开,低的不堪入耳。秋香发嗔道:“你可以堂堂皇皇的说话,怎么不尴不尬,忽高忽低?”唐寅道:“姐姐有所不知,这便叫做‘阴阳怪气’啊!”这“阴阳怪气”四个字,现在已成为一句土白,若论“阴阳怪气”的发明家,合该首推唐寅唐伯虎了。闲话少叙,且说秋香磨罢了墨,在笔匣中取出几枝画笔,又在笔洗中注满了清水,所有画纸早已摊在画桌上面,道一句:“快快绘罢。”唐寅道:“你教谁绘?”秋香道:“我教你绘。”唐寅道:“怎么没个称呼?我是不绘的。”秋香道:“我教华安哥哥快快儿绘。”唐寅轻轻的说道:“我不是华安,我是唐寅唐伯虎啊!你唤我一声华安哥哥不如唤我一声唐郎。”秋香掩着嘴道:“什么螳螂螳螂是要螫人的。”说罢,远远的立开了。立的所在便在门口,还是一脚进一脚出的所在。唐寅拍着身旁的椅子道:“姐姐不耐久立,在这里坐了罢。”秋香道:“不必,这里也是坐处。”便在栏杆旁边的短槛上坐了。唐寅道:“姐姐为什么这般怕我?”秋香低声道:“又是螳螂,又是老虎,不螫人也要吃人,怎说不怕?”唐寅笑了一笑,便即提笔吮毫,开始他的描容工作。秋香坐在短栏上,芳心思潮,陡起思潮。在先,他认定这追舟而来卖身投靠的,定是吴中的浮薄少年,所以九月间备弄相逢,唐寅自道姓名籍贯。秋香认定他是假冒的,一百二十个不信。现在却有些相信起来了。一者,这幅雕鸽图容虽然游戏笔墨,却是笔笔生动,一望而知为名家笔墨。
这是秋香亲见的。二者,“雕鸽图容”四字题额,以及这一首讥讽诗,亏他辩的好,才能化讥讽为颂扬。不是才子,怎会语妙天下?这也是秋香亲见的。三者,二娘娘在上月曾经微露其词,说什么他的表兄唐伯虎也是这般的,当时听了没有注意,现在看来二娘娘一定话出有因。四者,二娘娘方才向太夫人解围,罚华安敬写观音。为什么要牵连着唐寅?为什么要牵连着庸寅忘恩负义,不给表妹的面子不替太师爷作画?这明明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二娘娘为着这桩事怀恨在心,所以今天屡屡挑拨皇封,要把华安责打。并非真个要责打他,不过公报私仇,借此开开顽笑罢了。五者,方才华安屡次向二娘娘怒目而视,若不是有表兄表妹的关系,他怎敢向少主母这般无礼?秋香俯首沈吟:“眼前的华安决不是冒名唐寅。以上所据的五种理由,都是铁据。”
想到这里,暗怪着“二娘娘不是好人恐怕表兄和他结下了深仇,却保举我去磨墨,借此解怨释嫌。……”唐寅落笔飕飕,约莫一个时辰早已绘就了壮严法相的观音大士端坐莲台,东西站立着善才龙女,栩栩欲活。这幅白描的水墨观音,亏他的妙笔绘出。绘到这里,唐寅喊一声:“姐姐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