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匠的生涯就此停顿。要是有积蓄的便不去做工也能维持生活,叵耐张小二是个穷小子,家有七十多岁的老母靠着他度日,今天炊烟将绝,便提着空饭萝到城外亲戚人家去借米。好容易借得糙米三升,正待回家烧饭供给娘儿俩充饥,谁料大雪以后,填平世上崎岖的路,池旁有一块洼地被白雪蒙藏着,张小二当做平地一脚踏下,谁料脚踏着空空地,向前一溜,跌了一个仰面朝天。跌一交不打紧,扒了起来便没事了,最伤心的便是三升糙米跟他一同跌下,这一只饭萝却不肯仰面朝天,所有三升糙米小半埋在雪里,大半滚在池中,据那张小二说娘儿俩已饿了一天,自己年纪轻还可支撑,娘的年纪老了,若再捱饿断难活命。”众人又是一叠声的赞叹孝子。但是空口赞美叹不饱张小二的饿肚皮,就中有一位黑须老者看他戴着儒巾,像是一位秀才先生,他把张小二呆看一下,便道:“你打翻的米已无法拾起来;人倚在树上哭也哭不饱你的肚皮。人皆有恻隐之心,君子有成人之美。”说到这里把周围的人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这也难怪诸位,岁底匆匆,谁也有些债务,便要救人也是有心无力。”又捋着自己的短髭道:“区区也和诸位一般,自顾不暇,势难从井救人。但是眼见这苦小子倚在树上痛哭,于心何忍?古人说得好,‘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区区不敏,很想效法古人。虽然力不从心,但是遇到用钱的时候,也该慷慨解囊,做一个当仁不让的人物。”祝枝山频频点头:“可见得‘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黑须先生倒是一个慷慨人物。要是他不慷慨,我也得慷慨了。”那老者道了一番悲天悯人的话,便唤着张小二道:“苦小子,你徼幸遇见了我,快快伸手过来,待我帮助你一下。”张小二向老者磕了一个头,扒将起来,伸着手待他布施。那老者便从衣衲里摸出一个小荷包,打开荷包,插入两个指尖拈出两枚制钱,放在中指尖上试一试轻重。一个恰到好处,一个似乎重了一些,依旧纳入小荷包里,另行取出一个轻质的制钱,一共两文钱,很郑重的交付张小二道:“苦小子,这两文钱是我节衣缩食省将下来的,你取了去,可以买一个烧饼暂时充饥。然后再向亲戚人家去告借几升米,回去烧饭给娘吃。但是你须留心,不要再跌了筋斗,辜负我一番相救的美意。”说罢,‘合罕’一声,挥着袖子转身便走了。黑须先生离开了场子,众人便窃窃私议起来,有的说道:“他是著名的铁锈蟹,外面看他衣服俭朴,实则财产很富,杭州城中可以算得三等富翁。”有的说道:“他搭足了架子,说什么慷慨解囊,原来“抱篮大的水花,捞起来只是一只糠虾。’破费了两文钱,也在那里混充什么慷慨解囊的大善士!”有的说道:“早知布施两文钱也算慷慨解囊,这般的大善士谁也会做。”便有人挖着腰包,你也布施三文,我也布施五文,大概凑拢来也可以籴米半升,煮一锅薄粥胡乱允饥。枝山打听旁人,这黑须先生是谁,有人瞧了他一眼,便道:“听你先生的口音好像苏州人。要是杭州人,谁也都知这位先生的大名。他是城中的响档讼师徐子建秀才,他靠着刀笔营生起家立业,人人唤他‘两头蛇。’积下造孽钱,居然有了许多良田美屋,面团团做富家翁。他自知帮人打官司,颠倒黑白,笔底下造孽不少,近来也会行起善事来。有时买一升螺蛳抛入池子里放生,有时摸出一两文鹅眼小钱舍给道旁乞丐。但是遇有帮讼的生意,无论大小他总不肯放手。杭州人有两句俗语,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徐子建笔头上作恶。”枝山点了点头儿:“原来是杭州城里的恶霸,总有一天和他斗一斗法,看是谁胜谁负……”枝山在肚里打量的当儿,跟他出游的祝僮忽的拾起空饭萝,身边摸出七八钱重的一块碎银向着饭萝里一丢,授给张小二道:“你把这块银子取去,向米铺子里买三斗米,余下的还可买些蔬菜,够你们娘儿俩度岁之用。到了来年,再作主张。”祝僮这番豪举,不但张小二惊喜交集,便是旁边瞧热闹的也都异口同声,赞叹不绝。张小二待要叩头拜谢,却被祝僮扯住了,叫他:“不要闹这虚文,须知你的老娘眼巴巴望着你负米还家呢!”张小二又问祝僮的姓名,枝山笑道:“你不用问他的姓名,他是我的书童,我是他的主人。主人不曾布施,他倒抢先布施了。你如果感激他只须听他的话,早早回去便够了。”张小二取了银子揣入怀中,感激涕零的道谢而去。瞧热闹的人也都散了。枝山忽的问祝僮道:“我赏给你的扇面两页,你卖去了一页,还有一页可在身边?”祝僮道:“这是好东西,小人总是随带在身的。”枝山道:“你给了张小二银子,也不过够他岁尾年头的用度,要是到了来年又降下一场雪来,他依旧不得出门做生活,坐吃山空,娘儿俩依旧不免捱饿。自古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你何妨把这页扇面一并赠给他?’指点他去上书画茶会换取十余两纹银,那便可以救济他半年食用,便是目前没有生活做也不妨了。待到回去时,我可以再写一页扇面给你,你横竖不吃亏。快去追唤他回来,把身边的一页扇面一并赠他。”祝僮大喜道:“大爷肯发婆心,小人马上前去追他。”枝山指着旁边的小茶寮道:“我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