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的,立时罚他交出纹银三百两,存在老师署中,克日开工动土,修理这座年久失修的大成殿。若是祝某错的,祝某的财产万万比不上贵门生徐子建兄的家私万贯,但是这三百两纹银,有太守公送我的的一注润笔还没有用去,也可以立时交出,决不拖欠分毫。这是公正人应有的职权,可惜老师上了明伦堂,不问情由便帮着老门生把晚上一顿排揎,这不像公正人了,像了一位太监贵公公。凡是皇老子训责百官,每每差遣太监老公公传旨申诉,这便可以不问情由,一上了堂。便把那官老一顿排揎,老师既不是太监老公公,秀才们又不是皇帝儿子,老师你是公正人,快请坐在公正人的座位中,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开始辩论了。”汪老师听罢,默然不语便坐在居中的一张椅子上,暗暗佩服这名不虚传的祝允明,休说文才可以考中解元,便是辩才也可以考中秋榜的第一人。祝枝山道:“那么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徐子建兄开始辩论了。
子建兄请了,你方才说我把你毒咒恶骂,请把毒咒恶骂的原由向贵老师申说一遍。”徐子建指着屏门上张挂的对联,算是真凭实据,又把方才的解释重说了一遍:“这不是毒咒恶骂怎样才是毒咒恶骂呢?”汪老师听了子建的话,又把这两副门联细细的看了一遍,起立说道,“祝解元,证据现在,以这般的措词怎说不是患咒恶骂?”
枝山道:“老师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才听了一面之词,还没有到批评曲直的时候。
请你在公正人座位中暂坐片刻,听晚生申说理由。”汪老师又碰了一鼻子的灰,默然不语的坐在公正人座位中。枝山又团团的一拱手道:“诸位仁兄,我不是说这两副对都是善颂善祷的话么?徐子建兄只说我把他毒咒恶骂,他自己在毒咒恶骂,我何尝把他毒咒恶骂?”徐子建不服道,“怎说我自己咒骂着自己?”
枝山道:“明明是吉祥句子,被子建兄读了破句,那便不佳了。”子建道:“这是很粗浅的句子,又不是周诰殷盘,怎会读了破句?”枝山道:“子建兄,告罪在先,你别生气我说的一桩笑话并不是说你。从前有一位善读破句的学究,死到冥间,冥王为着他误人子弟,罚他投生作猪。学究央求着投做南方的猪,冥王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南方猪强于北方猪。只为学究把中庸上的‘南方之强欤北方之强欤?’读了破句,才有这笑话。子建兄的大才,和那学究不同,但是祝某所书的对联却被你读了破句,以致善颂善祷的话变做了毒咒恶骂。”子建道:“请问枝山先生,怎样读法才不是破句?”枝山道:“这是很容易的,上一联是五三读法,上句五,下句三。下一联是三三读法,上一句是三,下一句也是三。要是子建兄还不明白,我来圈给你看。”说时,从自己笔袋中取出一枝水笔,拔去铜笔套,在门联上圈断句句,只这轻轻几圈,便变换了语气。大门联是上五下三读法:
今岁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馀财。
侧门联是上三下三读法: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枝山把水笔收拾好了,照着圈断的句子朗诵一遍,便问:“诸位仁兄,这两副对联句子是不是善颂善祷啊?”列位看官,祝枝山的魔力真大,只这轻轻几圈,非但变换语气,而且把众人的眼光也都变换了。明伦堂上的秀才们,本是徐子建请来助威的,在这时候忘却了自己的立场,反而和着祝枝山的调,说什么“确是吉祥句子啊!”“确是善颂善祷啊!”枝山又向汪老师说道:“老师,这是你可以发出公正批评的时候了。晚生写的两副门联,晚生自认是善颂善祷,今天在场的诸位贵门生也都说是善颂善祷,请问老师,凭着你的公正眼光看来是不是善颂善祷?”汪老师没有什么说了,点了点头道:“自然也是善颂善祷。”枝山道“那么子建兄输了,三百两纹银快快取出,这修筑大成殿的款项万万吝惜不得,你看杭州府学失修到这般地步,便没有今朝舌战的事,凡是杭郡秀才也该量力捐助。子建兄,尊价在那里?快快唤他回去取银罢。可笑一钱如命的徐子建平日用去一文两文的钱,尚须量量轻重厚薄,今天罚去三百两,宛比割却他心头的肉,当着许多人又不能抵赖前言,只得打发来兴回去取银。便在来兴耳畔如是这般的叮嘱了一回。他想:“舌战是输定的了,但是多少总要给那阿胡子吃些苦头,才可以发泄我胸头之恨……”祝枝山占了上风,不肯便回,一定要眼见徐子建交出三百两纹银才肯出这座学宫。等了好一会子,来兴掮着款项交付主人。有现银,有银票。徐子建点了一遍,忍痛交付汪老师,忒楞楞两手发颤。枝山见了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那时舌战场中人影散乱,明伦堂上须臾不见一人,汪老师回衙门去了,徐子建唉声叹气自回家里去了。众秀才在那岁首都有他们的私事,有些拜年去了,有些吃年酒去了,有些逛西湖去了,有些闯赌场去了。周文宾出了学宫,过了下马碑,那边有周府候着的轿儿等候。主人上轿,文宾向枝山拱了拱手道:“老祝,本要和你同行的,只为尚有几处亲友人家须得前去贺喜,再会再会!夜间和你开怀欢饮。”
枝山道:“今天已累你坐了良久,不安之至!你去拜年,我慢慢儿回到府上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