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人只好婉词拒绝。老大人说,小女和周姓曾经提议过亲事,现在虽然停顿,但是拙荆心中很愿把小女嫁给周生。数日前曾有信来,仍要重提这头亲事,我已允许了拙荆,把小女准配周生。宁王千岁的美意只好铭诸肺腑,大概是小女无福,要请王爷千岁格外原谅的。”文宾透了一口气,拂去额上的极汗,又听得太夫人问道:“九王爷听了怎么样?”王升道:“王爷听了连声冷笑,他说:‘尚书公,你休得骗人,令爱的亲事决裂谁都知晓的,怎说重又撮合呢?’老主人道:“王爷千岁倘不见信,有家书在这里可以作证。”
文宾把头一点,暗暗的说一句“赖有此耳”。又听得太夫人问道:“九王爷听了怎么样?”王升道:“九王爷板起面孔,对王老大人竟不唤“尚书公”,而唤“老王”了。他说:“老王老王,休说你女儿尚未订婚,便是真个订了婚,我们宁王千岁的令旨你也不能抵抗。
究竟应允不应允?快快答覆!”老大人没奈何,只得想一个缓兵之计,央恳九王爷宽假时日,以便把周姓的亲事回绝了再行设法把小姐献上江西宁王千岁府中。九王爷方才回嗔作喜,定了两个月的限期。在这限期中,须得赶紧与周姓解约,赶紧把令爱送往江西宁王千岁府中。
而且愈速愈妙。只许提前,不许落后。如不遵行,便是违抗王爷的令旨,罪在不赦,休生后悔。老大人诺诺连声,九王爷方才别去。为着这件事,老大人嗟声叹气,一夜不得安眠。到了来日,写就了一封书信,传唤老奴到书房中谕话。老大人把为难情形一一告诉老奴,倘然从了宁王,便葬送了自己女儿;倘把小姐许嫁周二公子,宁王怎肯干休?他的势力很大,一定要和自己作对。重则性命难保,轻则功名不留。老大人又说,你回到杭州,必须说明了情由,才许把书信取出。究属如何办法,要请老太太决断。他如爱护丈夫,不使有意外风波,那么只好忍痛割爱,把小姐献与宁王;他如爱护女儿,只得出他把女儿嫁给周生。自己丢官也罢,丢命也罢,便顾不得许多了。书信现在这里,请老太太过目。究竟爱护老大人呢,还是爱护小姐?老奴不便说什么,请老太太定夺。”王升禀告方罢,哭声便起。哭的人真多咧!一是小姐哭,原来秀英这时便坐在寿康堂的后面,恰才王升禀告时,秀英也在屏门后窃听。
窃听时,也是忽而摇头,忽而点首;忽而含笑,忽而凝愁。和爱竹居中的周郎一般模样。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恰是应了昨宵的妖梦,从此好事难谐,爱河多浪。要保全着父亲,便不免断送了自己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一时绝望,不禁失声痛哭。秀英一哭,太夫人也哭了,素琴、锦瑟也哭了。最为奇怪便是众人目光中的这个乡下大姑娘也哭倒在爱竹居里。好好的兵部府中变做一片哭声,有许多不知底细的仆妇丫环都在暗暗诧异:小姐哭,难怪他,转眼便要远赴江西;太夫人哭,难怪他,舍不得爱女远嫁;素琴、锦瑟哭,也在情理之中,他们都是小姐的心腹丫环;这乡下大姑娘为什么也在那边哭呢?他在闺楼上寄宿一宵,和小姐恰才识面,小姐远嫁干他甚事?只听得“瞎子趁淘笑”,却不听得乡下姑娘趁淘哭。而且他比素琴、锦瑟哭得更苦,竟和太夫人、小姐哭的一般可怜。这是什么缘故呢?爱竹居中的祝枝山也觉得变生意外,他所著急的千两白银只怕从此休想。一阵心酸,几乎挂下眼泪。文宾痛的是美人,枝山痛的是黄金。他扶着文宾起立,轻轻的说道:“老二,你不用哭,你要哭,我也要哭了。我比你更可怜,请你暂时忍痛,且听里面的太夫人究竟作何办法。”文宾咽着泪,止着哭,再听寿康堂上的动静。但听得里面的哭声渐渐的停了,素琴、锦瑟的哭声先停,帮着王升苦苦相劝;太夫人也停哭了,小姐也停哭了。太夫人道:“女儿,你且出来,为娘的到这地步方寸已乱,究竟怎么样?想不出主意了。”天豹喊将起来道:“气死我也!奸王横行不法?还当了得!待孩儿赶往京师,到皇帝老子面前去告御状。”王升谏阻道:“小主人,动都动不得,宁王的声势除却当今万岁,谁都比不上他。顺之者生,逆之者死。小主人休得鲁莽。”太夫人也哭道:“一个女儿,尚且生死莫保,怎好加上一个儿子呢?”秀英惨声儿说道:“这是女儿命苦,要保得爹爹平安,拚了罢!快把女儿送往江西,到了王府中,女儿只有以一死了之。”太夫人又哭道:“你拚一死,我也拚一死了。”文宾也哭道:“小姐要死,我陪着你死。”枝山附着耳说道:“老二,你便要哭也不能露出男子的声音。”文宾没奈何,只得逼紧着喉咙哭道:“小姐要死,奴家许大请先死在你面前!”
列位看官,悲哀是欢喜的反逼文章,越是悲哀,越显出欢喜的真价值。《易经》上说,“先号咷而后笑”。这个笑才有笑的真价值。只为是号咷里面产生的笑,不但是轻轻一笑,微微一笑,和那皮笑肉不笑可以相提并论。古人说得好,“不是一番寒澈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所以要写欢乐,先写悲哀。这时候秀英也要死,太夫人也要死,周文宾也要死,可谓悲哀达于极点了。要是一味的哭将下去,那便违背了《唐、祝、文、周传》的本旨,只为这部书是欢乐的,不是悲观的啊!在那悲痛声中,又是当当当的云板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