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昂然而人,也穿着中国衣冠,原来是驻美公使馆里的黄参赞。饶鸿生和黄参赞会过多次,彼此熟识,今番见他到来,真如神童诗上所说的“他乡遇故知”了,满面堆笑,站起身来。黄参赞看见他,也走过来和他见礼,二人并排坐下,饶鸿生这才有话了,不似刚才锯嘴葫芦的模样了。二人正谈得高兴,背后有个贵家女子,坐在那里小憩,忽然觉得头颈里有样东西,毛茸茸的拂了他一下,吓了一大跳,仔细一想,这东西是很软的,触到皮肩上痒不可耐,正在思索,那东西又来了。定睛一看,却是饶鸿生头上戴的那支大批肩翎子,方始恍然大悟,连忙走开了。这里饶鸿生坐了半天,看了一回跳舞,喝了一瓶酒,吸了两支烟,看钟上已指到十点钟了,然后谢过主人,别了黄参赞,坐马车回店。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日,黄参赞来约他去逛唐人街,唐人就是中国人,那条街上开张店铺的,通通是中国人,也有茶坊,也有酒馆,还有京徽各式的零拆碗菜。据说酒馆里,有什么李鸿章面、李鸿章杂碎那些名目,饶鸿生听了,暗暗赞叹道:“此之谓遗爱在人。”
逛过唐人街,随便吃了一顿饭,黄参赞道:“饶兄,我带你到一个妙处去。”饶鸿生欣然举步,穿了几条小巷,到了一个所在。两扇黑漆大门,门上一块牌子,写着金字,全是英文。饶鸿生问这是什么所在?牌上写的什么字?黄参赞道:“这就叫妙处。那牌子上写的是此系华人住宅,外国人不准入内。”
饶鸿生十分惊讶,黄参赞拖了他便去敲门。
欲知后事如何,旦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闻禁约半途破胆 出捐款五字惊心
却说黄参赞把饶鸿生带到一家人家的门口,却是一座的小小楼房,石阶上摆着几盆花卉,开得芬芳烂漫。门上钉着一块黑漆金字英文小横额。饶鸿生便问这几个是什么字?黄参赞道:“这几个字,照中国解释,是此系华人住宅,一概西人不准入内。”饶鸿生听了,更是狐疑。黄参赞一面说话,一面去按那叫人钟。里面琅琅的一阵响,两扇门早呀然而辟。一个广东梳佣似的人问明他俩的来意,让他俩进去。黄参赞在前走,饶鸿生跟在后头,上了石阶,推进门去。里面的房间如蜂窝一样,却都掩上了门,门上有小牌子。饶鸿生这回却认识了原来是一、二、三、四的英文码子。黄参赞拣一间第七号的,在门上轻轻叩了一下,门开了,他俩走进去。见正中陈设着一张铁牀,地当中放了一张大餐台,两旁几把大餐椅子,收拾得十分干净。饶鸿生低低的问黄参赞道:“这是什么地方?”黄参赞瞅了他一眼道:“玩笑地方,你还看不出形状么?”饶鸿生方才恍然大悟。二人坐下,又是一个广东梳佣模样的,捧了烟茶二事出来,不多一会,一掀帘子,进来一个广东妓女,真正像袁随园所说:“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似的。饶鸿生早已打了两个寒噤,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参赞却是嘻皮笑脸的和那广东妓女穷形尽相的戏耍了一回。
广东梳佣又拿上酒来,一个年轻侍者,拿了过山龙进来开酒。
那广东妓女,先斟一满杯给饶鸿生,饶鸿生尝了一尝,知道是香摈,不过气味苦些,大约是受了霉了。侍者开完了酒,又进去拿出一盘糕饼之类,另外一碟牛油土斯。黄参赞一面饮啖,一面说笑,十分高兴。饶鸿生到了这个地步,就和木偶一般。
那广东妓女看他是个怯场的样子,索性走过去,拿起香槟杯子,用手揪住饶鸿生的耳朵,把一杯酒直灌下去。饶鸿生被他这一把,耳朵痛彻骨髓,香槟酒骨都都灌下去,又是呛,又是咳,喷得满衣襟上都是香槟酒。黄参赞在一旁鼓掌大笑。饶鸿生心里想,这不是来寻乐了,是来寻苦了。当下便催黄参赞回去。
黄参赞置之不理,禁不得饶鸿生催了几遍,黄参赞只得起身,身上摸出一把金圆,给那广东妓女。饶鸿生一眼觑上去,像是十个美国金圆的模样。黄参赞整理衣服,那广东妓女还替他扣扣子,又伸手把盘内碟内的糕饼、牛油、土斯之类,拿瞭望饶鸿生衣襟里塞。饶鸿生再四推辞,黄参赞说,这是要领情的,饶鸿生无奈,只得让他塞得鼓鼓囊囊的。那广东妓女又狂笑了一阵,然后放他俩出门。出门之后,饶鸿生问:“刚刚给他多少银子?”黄参赞说:“不过十个美国金圆罢了。”饶鸿生一算,十个金圆,差不多要二十二圆八角,便伸伸舌头道:“好贵的茶围!”黄参赞鼻孔里嗤的冷笑了一声,似乎有嫌他鄙吝的意思。饶鸿生觉得,随口捏造了一句,说是要去拜某人某人,辞了黄参赞径回华得夫客店。回到店里,他姨太太迎着问他,衣裳上那里来的这块油渍?饶鸿生低头一看,一件白春纱大褂,被牛油土斯的油映出来,油了一大块,嘴里说“糟了糟了”。
赶忙脱下来收拾,把怀里藏的糕饼掉了满地。大家见了,不禁大笑。又过了一日,饶鸿生算清了店帐,带了全眷,上温哥华海口去搭火车,买了两张头等票,买了一张中等票,又买了几张下等票,把行李-一发齐了,直到黄昏时候,那火车波的一响,电掣风驰而去。那一天便走了四千四百里。
火车上,头等客位,多是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