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三代以上的文字都还难解,只得含含糊糊奏覆了,无非说立宪是桩好事就是了。外边得了信息,便天天有人嚷着“立宪,立宪!”
其实叫军机处议奏的,也只晓得“立宪,立宪!”军机处各大臣,虽经洋翰林洋进士一番陶镕鼓铸,也只晓得“立宪,立宪!”评论朝事的士大夫,也只晓得“立宪,立宪!”“立宪,立宪!”之下,就没有文章了。又过了差不多一年了,军机处几个老朽告退了,撤换的撤换了,别换一班新脚色,一回立了外务部,一回立了警察衙门,一回立了财政处,一回立了学部,这立宪的事也就不可须臾缓了,上头究竟圣明不过,晓得立宪这桩事不能凭着纸上空谈的,必须要有人曾经考察过的,知道其中利弊,将来实行之际,才不致碍手绊脚。所以下了一道谕旨,派某某出洋考察政治,是为将来立宪伏下一条根。这钦派出洋考察政治大臣里面,都是些精明强干之人,所有见识不同凡近。单说里面有一位是个满洲人,姓平名正,出身部曹,心地明白,志趣高远,兼之酷嗜风雅,金石书画,尤所擅长,在汉人当中已是难得了,在满人当中,更是难得。后来由部曹内转,熬来熬去,居然禹门三汲浪,平地一声雷,外放了,放了陕西按察使,由按察使升了藩台,由藩台护理抚台,不久真除了。这一下子,可出了头了。陕西地方瘠苦,却也安静无事,这位平中丞,正中下怀。他的幕府里,有一位姓冯的,叫做冯存善,还有一位叫做周之杰,都是极讲究书画金石的。平中丞本是阀阅之家,祖父很留下几文钱,虽算不得敌国之富,在京城里也数得着了。当初当这个清闲寂寞部曹的时节,除了上衙门之外,便是上琉璃厂搜寻冷摊,什么三本半的《西岳华山碑》,他也有一本,唐经幢石榻,他也有三四百通,还不住在旁搜博彩,十年之后,差不多要汗牛充栋了。及至放了外任,这些东西,满满装装的装了三只大船,好容易弄到陕西。升了抚台之后,特特为为在衙门里盖了九间大楼,自己算是清秘阁。自公退食,便和冯、周二人摩挲把玩。有天,平中丞生日,预先告诉巡捕,就是送寿屏寿幢的,都一概不收,别样更不用说了。
各州县都知道这位大中丞一清如水,而况预先有话,谁敢上去碰这个钉子呢?却说那时的长安县姓苏名又简,是个榜下即用,为人却甚狡猾,专门承风希旨。既知这平中丞爱骨董的脾气,趁他生日,特特为为打发家人送一分礼,这礼却只有两色,看官,你道是什么呢?原来一个唐六如的《地狱变相图》的手卷,的确真迹,装璜的也十分华美,是宋五彩蜀锦的手卷面子,上面贴着旧宣州玉版的衬纸,澄心堂粉画冷金笺的签条,题签的人是太仓王揆。一件是原榻《董美人碑》,连着张叔未的题跋,据说那碑出土未久,是从前出过土又入土,入了土又出土的,甚为难得。又做了两只楠木小匣,把两件东西盛好了,请巡捕送上去。巡捕别的不敢拿上去,书画碑版是中丞大人心爱之物,似不至于碰钉子,因此就拿了进去。这时平中丞正和冯、周二位在那里审办一本宋板书,是《苏长公全集》。平中丞戴着玳瑁边近光眼镜,含着小烟袋,坐在签押房里一张斑竹榻上,正翻着一叶和冯存善道:“你来看这两个小印,一个是『荛圃过眼』,一个是『溜藏汪阆源家』 ,既然是荛翁的藏本,为什么有汪氏图印呢?”冯存善道:“听说荛翁遗物,身后全归汪氏,汪氏中落,又流落出来,于是经史归了常熟瞿氏,子集及杂书归了聊城杨氏,这书或者又从极氏流落出来的,也未可知。”
平中丞听了,点头无语。巡捕在签押房外,影影绰绰的不敢进去,平中丞回转头来,却看见了,便问是谁?巡捕走了进去,捧了两个楠木匣回道:“这是长安县苏令孝敬上来的。”平中丞道:“哼哼,他倒敢以身试法么?”周之杰望了一望说:“这里头是什么?且打开来看看再说。”巡捕连忙把匣盖开了,周之杰先去打开手卷,见这个手卷画着许多乞丐,也有弄蛇的,也有牵猴子的,约略数去,约有二十几个,用笔真是出神入化,平中丞连连赞好。又打开那部帖,看了后面的图印,冯存善头一个说道:“这件东西倒难得,和中丞旧藏的《张黑女志》可称双壁了。”平中丞此时喜得心花怒放,连说:“难为他了,难为他了。”巡捕尚呆呆的站着一旁请示,平中丞说:“这样寿礼,清而不俗,就收了他也是不伤廉的。”巡捕得了平中丞吩咐,退了出去,告诉苏又简的家人,说:“寿礼大人收了,并且喜欢的很呢。”苏又简的家人自然扬扬得意而去。这里平中丞和冯、周两人细细品评,说:“看不出这苏令倒很风雅,看来也是咱们同道。”冯存善道:“中丞的画箱里宋元画最多,明画就少,得此足备一格。”平中丞道:“何尝不是?前我在琉璃厂文翰斋看见一本唐六如的『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的横幅,索价六百两,后来给张莲叔抢去了,我至今还懊悔。
如今有了这个,几时回到京里,可以把他来傲张莲叔了。”冯存善道:“那张莲叔莫非就是国子监察酒张秉彝么?他的收藏甚富,却没有四王吴恽,他说四王吴恽是人人皆有之物,他所以别开蹊径,专收宋元,和中丞的见解差不多。可惜那年在京里时候还不曾相识,没有看过他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