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不尽的几成科举要考,这个当儿,四远的书贾都来赶考。内中有一家开通书店,向来出卖的是文明器具图书。开翁姓王,是一位大维新的豪杰,单名一个嵩字,表字毓生。他虽是八股出身做过几年名秀才,只因常常出外游学,见多识广,知识也渐渐开通。后来学问成功,居然是位维新的领袖了。他生长的地方,正在济宁州运河岸上,南北冲行,进省也便。再说毓生在济宁州开了这个书铺,总觉生意清淡,幸逢大比之年,心中想作这注买卖,也好顺便进场。
合他几位伙计商议,大家倒都赞成的,说:“我们听说抚院大人维新得极,开了无数的学堂,我们要生意好,总要进省去做。
如今可先运些书籍去卖,将来连器具图画等件一总运去,就在那里开张起来,定然胜在这里十倍。”毓生听了这话,甚合己意,点头称是。当下忙着收拾,跟手雇了一只大船,从运河里开去。离省城四十里水路不通,又换骡车,载书上去。早有店伙在贡院前赁定房子,毓生到那里看时,三间房子,极其宽敞,又且校糊精致,心上大喜。赶着叫伙计把书籍摆设起来,招牌是白竹布写的一笔北碑郑文恭字,笔力瘦硬的了不得,只微微有些秃。毓生看看这铺子很觉整齐,由不得自己赞道:“文明得极!文明得极!”他伙计笑道:“不管他文明不文明,只问他赚钱不赚钱。”说得毓生也不觉失笑。毓生又叫把带来的几种东洋图画挂了出来,配上两盏保险灯,晚上照得烁亮,更觉五彩鲜明,料来这等气象,是不会没钱赚的。此时离场期还远,毓生在店里静坐三天,抱抱佛脚,那知没一个人上门买书,心中纳闷。到第四日上,有一个秀才,穿件天青粗布的马褂,二蓝粗布的大衫,满面皱纹,躬身曲背的踱进店来,问道:“有些什么时务书,拣几种给我看看?”伙计取出些《时务通考》、《政艺丛书》等类,他都说不好,又道:“总赶不上《广治平略》、《十三经策案》、《甘四史策要》,来得简括好查。”伙计知他外行,又拿几部《世界通史》、《泰西通鉴》等类,哄他道:“这是外国来的好书。如今场里问到外国的事,都有在上面。”那秀才摇摇头道:“不能,不能!场里也不至于问到外国的事。我只要现在的时务书,分门别类的便好。”伙计道:“那个,小店却是没有,只有一种《史论三万选》,你要不要?”秀才听了“三万选”三字,却合了从前《大题三万选》的名目,心中甚喜,就叫他拿来。细看目录,都是历代史鉴上的事,大半不曾见过,只有《左传》上的《郑庄公论》等类,是晓得的。问问价钱,那伙计见他沈吟,不敢多讨,只要三两银子一部。秀才把书一数,共计三十本,还是石印小板,合来一钱银子一本,觉得太贵,只肯出一两五钱。伙计取书包起,收在架上,说道:“没得这般大的虚价,我们再谈罢。”那秀才去了,又转来道:“再加五分,如何?”伙计笑道:“咱们大来大往,也不在这三分五分上头计较。先生要买这书时,至少二两八钱银子。”秀才道:“你再给我看看。”伙计没法,只得把书又取给他。看了半天,只看目录,还没看到里面选些什么,觉他那神气很爱这部书,却舍不得出银子。添来添去,添到一两八钱银子。
毓生坐在旁边,看得他可怜,又且第一注买卖,合算起来,已赚了一半不止,叫伙计卖给他罢,就对他道:“这是我们初次交易,格外便宜些,拉个长主顾罢了。”秀才欣然身边摸出一小块银子,是皮纸包着的,伙计取来一秤,只一两七钱五分,还短五分银子,合五十五个大钱。秀才那里肯找,说我这银子,是东家秤好的一注束呢,没差一分,你的秤一准是老广广,不然,没得这般大的。伙计道:“我这秤实是潜平,是你们本地买来的,没得欺骗,你不信,上面还有字儿,请进来看便了。”秀才果然走到柜台里,一看却是济南省某铺里制就的港平,那银子果然只一两七钱五分,没得话说,尽摸袋里,摸出来三十五个大钱,道:“我实在没得钱了,耽一耽,下次带来还你罢。”伙计笑道:“也罢,我们将来的交易日子长哩。你取书去便了。”毓生看他去后,骂道:“ 这样的人也要来下场,真是造孽!”谁知以后来买书的,通是合这秀才一般,见了西史上的路德,就说他是山西路闰生先生,说道:“原来他也在上面。”见了毕士马克,又间这是什么马?诸如此类的笑话,不一而足。毓生忍俊不禁,把来-一记下,着了一部《济南卖书记》,诽笑这班买书人的。这是后话慢表。
再说进场那天,王毓生把几部有用的书籍带进场去,那知一部也用不着,倒是那秀才卖识的《史论三万选》有些用处,这才佩服他们守旧的人,到底揣摩纯熟。头场出来,很不得意。
二场照例进去,却有一个策题,出在《波兰衰亡战史》上面,这回毓生带着这书,颇为得意,淋漓痛快的写了一大篇,以为举人是捏稳在荷包里了。场事已过,别的赶考书铺,一齐收摊回去,硫生算算帐,自从到省城,到如今才只做了几十两银子的买卖,盘缠、水脚、房饭、开销合起来,要折一百多银子,觉得有些不服气,暗道:“目今济南府的学堂林立,我不得志于考场,必得志于学堂,再住两个月再说。”就合房东讲定,减了房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