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塘上的人,父亲曾做屠户,殁后母醮棕匠,桂珍当然随往。他虽是贫家妆束,却跟着母??在大观、庆乐两剧场里游玩,绰号叫做小棕棚。渐渐年纪长成,这些浪蝶游蜂,都来趋附,他亦打情骂俏,一点没有避忌。邻居有个毛娘囡,看得他姿首不恶,还带些妖容媚态,小妮子大可造就,便同他母亲商议,到上海来学习弹唱。青楼里的修饰,固然能够化媸为妍,炫丑为美,只是他肤圆六寸,哪里好削足就屦?
他却别开生面,做了一副洋装,革履长裙,纤腰一握,每日总在味莼园走遭。这时黄京卿正保得道员,跟了亲贵重臣,出洋翻译,期满归国,洊擢京卿,暂在上海小住。京卿原是爱色的人,从前在某关道幕府中,还同他如君有了暖昧。此时金多官贵,又在这锦城香国,自然要物色名姝。哪知杨柳楼台,枇杷门巷,总不过庸脂俗粉,拣不出殊众人材,因之游兴阑珊,也到味莼园来留点鸿爪。正从草地上兜入廊角,忽然见一枝杨柳, 婀娜而来。京卿定睛看时,发不黄卷,目不蓝深,料定是中国人改扮,但这行一步可人怜的态度,便在外国跳舞场里,也没有这样流利。桂珍知是有人向他凝视,他格外飞个眼电,连京卿魂灵儿,被他摄去。彼此三言两语,京卿坐了他的雕轮飞骑,同返香巢。他母亲看杜珍遇着阔绰老官,不问缠头,留京卿流连三日。桂珍倾心笼络,真是跬步不离。京卿已堕入漩涡,只要他列入金钗,决不靳明珠十斛。他母亲听了毛娘囡的话,算以六千元脱籍。桂珍既嫁了京卿,上海并没有正室,一班婢仆尊声太太。桂珍果然改了素行,只购几部小说消遣,看到《施公案》里的黄天霸,喜他的雄武,惜他的卤莽。至于《金瓶梅》里的西门庆,《觉后禅》里的未央生,不免将信将疑,无从质证。京卿爱桂珍是爱极了,桂珍对着姊妹行,总说京卿文弱过甚,所适非偶。偏是京卿又派了圣路易赛会副监督,将桂珍带赴日本侨寓,自己却乘轮赴会。看得各国都有建筑物,也奏请特营中国宫室,费银至四五十万。弄得非殿非宇,非衙非庙,并自己亦莫能名状。这些陈列的赛品,烟具也有,刑具也有,不是描摹中国的陋俗,便是指斥中国的迷信。京卿毫不在意,只干没了赛会的巨款,运到日本,同桂珍作个海外寓公。廷旨催他复命回京,他总说病体未痊,尚须调养。不多几时,京卿已一瞑不视,桂珍在银行里提出巨款,缟袂扶枢,从日本重回上海。 家中苦无聊赖,依旧要发剧瘾。在剧园旦遇着这李春来,扮了一出《黄天霸》,比见《施公案》上所说的,刚健相同,妩媚各异,应该要心坎上温存,眼皮上供养。春来是阅历情场的角色,望见桂珍徐娘未老,如此依依,便也别赁阳台,互通款曲。桂珍初次相呢,便觉西门庆、未央生,世间实有其人。
从此暮雨朝云,坐无春来不乐。春来志得意满,居然鹊巢鸠占, 不复顾忌。桂珍尽量挥霍,两人俨如伉俪。每逢春来演剧,桂珍必联镳并辔,姗姗同来,一到下场,已是杳无形影。
剧园侍役,对着黄太太坐位,从不敢使人越俎。不料遇一粤妇,携儿挈女,预为盘踞。侍役再三相恳,说是黄太太包定,请让一步。那粤妇戟指痛詈道 :“什么黄太太、白太太,他爱看李春来,我也爱看李春来。这剧园是公共场所,谁先来谁都坐得。除非他同李春来自开剧园,那才好限制人不坐呢 。”桂珍来时,看见有人占着,已不舒服,再听他这些不尴不尬的话,自然恼羞成怒,忙招呼春来临时请假,双双回到家中,定要自建剧园,一泄愦气。春来正中下怀,先向某园告退。于是购基址,打图样,同某园望衡对宇,比他分外装饰得华丽,置备的周到,足以弁冕上海。春来用个“春”字,桂珍用个“桂”字,名为“春桂茶园”。春来自唱武生,老生是汪笑侬,旦脚是周凤林。春来既做老板,桂珍便是老板娘娘。择吉开锣,果然天天满坐。桂珍同春来招摇过市,把睽睽万目,都指为京卿的报应。有人还撰一联道:珍而藏之,休教看碧成朱,月府有人思伐桂。
来何暮也,总算投桃报李,风诗何处许怀春。
上海是粤人聚会所在,桂珍这事,虽与广东全体没甚相干,究竟黄京卿有这官阶,有这资产,弄得这样不可收拾,并且为粤人留这污点,难怪要群起而攻。便这位某园争坐的太太,他丈夫也从道员做过参赞,名叫伍崇煦,说起桂珍气焰,真是不可逼视。粤人的团体是极巩固的,办事是极决断的,饶不过朱桂珍。才函禀李春来经过的事实,京卿几个旧友,更是义形于色,说 :“此番不能使淫伶漏网 。”桂珍听得消息不妙,早经 挖通手脚,避重就轻。适值丁灵芝违判来申,与春来有点关系,便将春来连带拘案,定他风流罪案,只有一部梨园,到此星散了。春来每次候质,都是轻衫团扇,神色自若。桂珍运动到不上刑具,不吃囚粮,一切开支,约逾数万。大众都议论黄京卿悖入悖出。刚刚过得几个月,春来从容释放,同桂珍摒挡北上,自然落剧园唱戏。桂珍好在尚有余蓄,尽可过活。上海这班粤人,只要春来、桂珍离了眼前,凭他姓黄也好,姓李也好,倒也不复穷究。
桂珍到得北京,知道八大胡同全是住着南妓,叫做清音小班,内中有几个手帕交还,可互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