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弟子愚蒙,窃谓我太祖既能混一天下,又有刘青田名世斡旋;今日天下大定,若有未了之局,岂不能先事而图,何故隐忍又留待新君?”席道士道:“天下有时势,势之所重,必积渐而后能平。天地有气运,运之所极,必次第而后能回。戎衣一着,可有天下;而胜残去杀,必待百年。太祖虽圣,青田虽贤,也只好完他前半工夫;后人之事,须待后人为之,安能一时弥缝千古。”道衍听了,因又离席再拜道:“老师妙论,令弟子心花俱开,谨谢教矣。但还有请。”席道士道:“你坐了好讲。”道衍坐下,又问道:“定天下非杀伐不能,若今天下已定,自当舍杀伐而尚仁义。”席道士道:“仁义为圣贤所称,名非不美,但用之自有时耳。大凡开创一朝,必有一朝之初、中、盛、晚,初起若促,则中盛必无久长之理。譬如定天下,初用杀伐,杀代三十年,平复三十年,温养三十年;而后仁义施,方有一二百年之全盛,又数十年而后就衰。此开国久远之大规模也。若杀伐初定,而即继以仁柔,名虽美,吾恐其不克终也。”道衍听了大喜道:“老师发千古所未发,弟子方知治世英雄之才识,与经生腐儒相去不啻天渊。”席道士见道衍善参能悟,也甚欢喜,就留在观中住下。日夕计论,又将天文地理、兵书战策,一一传授。道衡又坚心习学,一连五年,无不精妙。
正是:
名世虽天生,学不离人事。
人事合天心,有为应得志。
一日,席道士对道衍说:“汝术已精,可以用世矣。今年丙子天下机括将动,汝可潜游四方,以观机会。他日功成,再得相会。”道衍道:“弟子闻隆中有聘、莘野有征贤者之事,弟子虽不肖,岂宜往就?”席道士道:“彼一时,此一时。况征聘也不一道,有千金之聘,不如一顾之重者。存其意可也,不可胶柱而鼓瑟。”道衍道:“老师吩咐,敢不佩服。即此行矣。”
又过了数日,道衍果别了席道士,又向四方邀游。但这番的道衍,与前番的道衍大不相同。
正是:
当日才华俱孟浪,而今学已贯天人。
从来人物难皮相,明眼方能认得真。道衍胸中有了许多才略,便觉眼空一世,每每游到一处,看的世人都不上眼,难与正言,遂常作疯癫之状。一日游到帝阙之下,见许多开国老臣,俱已凋谢,而后来文武,皆白面书生,不知事变。天下所畏者,太祖一人耳。太祖若一旦不测,而诸王分到太侈,岂能常保无虞?遂逆流而上,游三山二水;又乘流而下,遂于金焦北固。历览那些山川形胜,因浩然长叹道:“金陵虽说是龙蟋虎踞,然南方柔弱,终不能制天下之强。”一日坐在金山寺中亭子上,偶赋览古诗一首,遂书于壁上道:
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
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
萧梁事业今何在,北固青青眼倦看。
道衍题罢,甚是得意,不提防亭子背后,走出一个人来,将道衍劈胸扭住道:“好和尚,你在此鄙薄南朝,讥消时政,将欲谋反耶?”道衍听了,吃了一惊,吓得面如土色。忙忙回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一个老和尚,法名宗泐,是太祖敬重的国师。看他道容可掬,不像是个坏人,心下方才放了一半,因说道:“弟子无心题咏,有何不到之处,老师便以谋反二字相加,莫非戏乎?”宗泐道:“你这和尚,还要嘴强!我说明了,使你心服。你首二句,战血干、花凋残,说杀伐虽定,而民因未解,是也不是?第三句山近云乱,明明讥刺江南浅薄,而王法无序。第四句夜月寒,明明讥消时政,而王纲不振。第五句至末句,明明是慕北平形势,胜江南浅薄,无乃有意于北乎?你不要瞒我,我心亦与你相同,何不与我共商之。”道衍道:“实不瞒老师说,关中气竭,伊洛四冲,当今形势,实在北平。但不识燕王何如王耳?”宗泐道:“燕王龙行虎步,大类当今皇上。你若不放心,我打听得他,只在这些时该来朝。我同你候他一见,便知道了。”道衍道:“如此甚好。”
二人商量定了,遂同到金陵。恰好燕王来朝见过,就要回国,有敕大小群臣,护送出城。这日,燕王起驾,群臣俱纷纷送出龙江关外。宗泐与道衍见迟不得,只得也就混在众臣中,只说是奉旨护送。众臣都知道宗泐是太祖敬重的国师,皆让他先见。燕王素亦深知,便先宣他进去。宗励见宣,就领道衍,一同入去。宗泐先进朝见,燕王道:“寡人还国,维蒙圣恩,敕诸臣护送,怎好劳重国师。”宗泐道:“贫袖一来奉旨护送,二来有一道友,愿见殿下,故领来一朝。”说罢,就叫道衍,也过来朝见。道衍一面朝见,一面就将燕王细视,见燕王龙形凤姿,瞻视非常,自是帝王气象,满心欢喜,便疯疯癫癫拜了四拜。燕王看见道衍形状奇古,不象和尚的举动,分明是个异人,便留心问道:“你这和尚,一向做何事体,今日要来朝见寡人?”道衍戏着脸答道:“贫僧朝见殿下,也没甚事,只要送一顶白帽子与殿下戴。”此时百官俱在门外察听,左右近传又多,燕王心知道衍话中有因,欲要再问,恐怕他又说出甚么不逊之言,被人察听不便,只得转作含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