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迷帚

壮者 著

扫迷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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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光绪商务印书馆刊本。廿四回。

作者:

  壮者着。本书劝诫人们不要迷信,是清末反迷信文学作品中的代表性作品。

第一回 挈领提纲全书大旨 开宗明义箴世名言

第二回 驳命数大儒口脗 辟神道末俗针砭

第三回 嗤讨替语语解颐 斥祈禳言言动听

第四回 鬼出会满城鬼气 瞎算命一片瞎谈

第五回 辨吴谚通人多识 说女界志士伤心

第六回 拜僧成习妇德失修 为妓毁妆情丝益固

第七回 鳏夫赚孀妇女巫弄权 弱质羡宜男卜人私语

第八回 官惑堪舆徒资嗢噱 神医疾病实骇听闻

第九回 学使媚神侈陈仪仗 邑令修塔浪掷金钱

第十回 青阳遇祟一派胡言 黑夜偷油霎时露迹

第十一回 建仙祠奸徒敛财物 证白骨开验破群迷

第十二回 说对脐大会无遮 乞开锁立关广募

第十三回 怪现象娇女□张 真晦气同人说破

第十四回 信左道返魂乏术 灌秽汁厚报亲尝

第十五回 进香求福堪笑冥顽 宣卷禳灾大伤风化

第十六回 赛大会酿成械斗 养巨害妄祷山神

第十七回 阎王请吃肉语涉诙谐 闰月屏讹言事征畴昔

第十八回 谈厌胜幻说惑人 述巫觋恶风遍地

第十九回 演剧迎神托言祈赛 悬灯结彩粉饰太平

第二十回 遭疫疠向瘟部乞怜 沿陋习请僧尼礼忏

第二十一回 旧城隍神像遭殃 新狐仙香烟成市

第二十二回 猛将神坐踞堂皇 张天师技穷狼狈

第二十三回 试白刃作法戕己 照红鸾冲喜成灾

第二十四回 修志书独出心裁 施棒喝顿开茅塞

第一回 挈领提纲全书大旨 开宗明义箴世名言

看官,须知阻碍中国进化的大害,莫若迷信。你们试想,黄种智慧,不亚白种,何以到了今日相形见绌!其间必定有个缘故。乃因子千年人心、风俗、习惯而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大凡草昧初开之世必借神权,无论中西,皆不能越此阶级。

  中国唐虞以来,敬天祭鬼,祀神尊祖,不过借崇德报功之意,检束民志。自西汉诸儒创五行之论,以为祸福自召,而灾祥之说大炽,于是辗转附会,捏造妄言,后世变本加厉,谓天地鬼神,实操予夺生死之权,顺之则吉,逆之则凶。由是弃明求幽,舍人媚鬼,淫祀风靡,妖祠麻起。自宫廷以至外臣,自士夫以至民庶,一倡百和,举国若狂。日醉心于祈禳祷祝,其遗传之恶根性,牢不可破。虽今日地球大通,科学发达,而亿万黄人,依然灵魂薄弱,罗网重重,造魔自迷,作茧自缚。虽学士大夫,往往与愚夫愚妇同一见识。最可笑者,极狡黠之人而信命,极奸恶之人而佞佛,不信鬼神之人而讨论风水,极讲钻营之人而又信前定。惝怳迷离,不可究诘。中国之民智闭塞,人心腐败,一事不能做,寸步不能行,荆天棘地,生气索然,几不能存立于天演物竞之新世界。视西人之脚踏实地,凭实验不凭虚境,举一切神鬼妖狐之见,摧陷廓清。天可测,海可航,山可凿,道可通。万物可格,百事可为,卒能强种保国者,殆判霄壤。

  故欲救中国,必自改革习俗入手。欲改革习俗,而不先举层层关键,一拳打破,重重藩篱,同时冲决。使自今以后,合四万万同胞,人人鼓勇直前,从实理阐起,实事作起,则胶黏丝缚,障碍多端,窃恐再更三百年,中国犹如今日,这岂不是最可忧虑的事么?话休絮烦。如今先叙那江苏吴江县有一布衣,姓卞,名至元,号资生,家居县城偏西古儒林。少承父师教训,长受朋友切磋,上下纵横,学兼新旧。其胸襟磊落,思想高尚,真有空前绝后之概。生平专讲实践,最恨鬼神、仙怪、星相、卜筮诸说,谓此实陷害人群进化的蟊贼。因此于书室座右,高贴格言一纸,藉以自警。他有一子,系夫人林氏所生,年方八岁,小名瑞儿。资生眼看出来,没有可从的好师,只得自行督课,闲时即举那格言讲解。其词曰:多读有用书,少作无益事。

  救人莫如医,惑世莫如巫,南人信鬼,故二者连称,其实巫医那得并论。

  做人当从阳面做起,勿从阴面做起。

  光明世界,但有实象,断无幻境。

  世果有神仙,则秦皇汉武,可以不死。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鬼与死为圣人所不言,圣人不言,而我人必昌言,是谓背圣。

  尽人事乃真君子,诿天命必非丈夫。

  赛会迎神,悬灯演剧,人视为热闹道场,我视为昏暗世界。

  开山筑路,而曰碍风水,则外国铁轨如织,矿产纷开,何以国势勃兴?岂风水行于中而不行于西。

  人藏其心,不可测度,相自相,心自心,相由心生,真术士欺人之语。

  这几条格言,虽寥寥百余字,资生的学识志气,已见一斑。好在不徒空言,并能实行。他一家之人,为所感格,无一个沾染恶风。有钦佩他的,便有四句话赞他道:“僧道无缘,星卜不入,尘障一空,男读女织。”这资生有一个中表弟,姓杨,字心斋,单名德,家住镇江府城内,小资生三岁。说他的本领,八股以外,绝无事业,是一个顽固不通,充数儿的秀才。因此把这因果祈祷之说,看作圣经贤传,身心性命之事。心斋幼时,随母至舅家,盘桓动经数月,与资生极为亲昵。不幸母氏去世,他因支持家计,无暇出门,彼此阔别,不觉荏苒五载。某年七月上浣,忽然买舟往访,到岸时日已西沈。相遇之下,略叙寒暄,即请出嫂氏相见,不免治馔款待。那资生平日见他书信来往,诸多迷罔,思趁此多留几日,慢慢的把他开导。岂知心斋之来,也怀着一种意见,他不晓自己不通透,反笑资生为狂妄。

  亦欲乘机问难,以折其心,一闻挽留,正中下怀。两人虽是亲戚,此时却宗旨不同,各怀着一个不相下的心思。

  心斋餐后,闲步室中,见架上所列之书,都是科学的巨册,壁间所悬之画,都是世界的新图,为生平所从未梦见,已自大不满意。忽又擡起头来,见书案右首,贴着那格言一纸,勉诵一过,不禁哈哈大笑道:“表兄不是我多嘴,你这一张格言,实所未解。”资生正欲置答,适仆人送来远友的信函,因倚榻拆看,擡头对心斋道:“表弟,且坐,容少缓奉问。”

第二回 驳命数大儒口脗 辟神道末俗针砭

资生阅信既毕,即问心斋未解的所在,心斋道:“表兄说诿天命者非丈夫,我且问你:孔子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王充有命禄之篇,李康有运命之论,子果以为是耶否耶?”资生道:“弟试论之。”心斋道:“命之一说,不外贫富贵贱死生六字。然而淫人累千金,贤士家徒四壁,鄙夫登三事,大儒身无一命,闾巷长者多髦期,而善人或早夭,谁为为之?非命而何?”资生笑应道:“不然。太上之初,言德不言命,故善恶分而贫富应之,贤愚分而贵贱应之,惠逆分而死生应之。在华封人之祝曰,祝圣人富,不祝巢许。在舜之命禹曰,汝陟元后,不命共骧,在文王之告武王曰,梦帝赐九龄,不赐管蔡,是也。

  顾夷齐仁而贫,陶猗反富,孔孟圣而贱。骧贾反贵,颜子贫而夭,盗跖反寿。人之言德者,求其说而不得,则相与归之天。

  曰命耳!命耳!此命之说所由昉。虽然命何名哉?冥焉尔,令焉尔。谓冥冥者不可知,而天有以令之尔。使天而果有以命之,则至尊且明,必不贫夷齐而富陶猗,贱孔孟而贵骧贾,夭颜子而寿盗跖。且使天而果有以命之,则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铜陵金穴,可不召而来。苴茅分虎,可不求而得。黄?鲐背,可不祈而至。何以货殖之子。传贩脂卖浆之业。

  干禄之士,操负鼎贩牛之策。养生之家,求煦嘘呼吸之术哉?

  吾观夷望同志,而东海异于西山,宪赐同学,而结驷异于露肘,柴由同仕,而出走异于覆醢。然则执鞭而求,贫可致富。投竿而谒,贱可邀贵。启门而逃,死可幸生。岂天之命人使若是耶?

  抑亦人自为之耳?假使夷齐而权子母,则墨胎之封,埒于齐楚,孔孟而行苞苴,则邹鲁之席,艳于金张,颜子而习诎伸偃仰,则陋巷之年,高于乔松,又使陶猗不倚市门,则操瓢鼓瑟,必不能鸣锺邻里,贾不媚色笑,则称先道古,必不能纡佩侯门。

  盗跖不聚徒行劫,则蒙袂辑履,必不能没齿东陵。然而夷齐诸人,安之若素。陶猗诸人,亢之不疑。使天而有以命之,是命能行于夷齐诸人,不能行于陶猗诸人也,有必不然矣。是故太上立命,其次制命,最下者听命。修德不望报,以行其心之所安,立命之谓也。命而可立,何命之有?子言不受命,李泌言造命,制命之谓也。命而可制,更何命之有?晋鲁褒有言,死生无命。富贵在钱,此言虽骇人听闻,亦足为世之不自竞争。

  徒槁吾身,灰吾心,俯首听命,慕他人之显荣,悲自己之沦落的当头棒喝。要知天命之说一炽,则君必轻其国,臣必怠其职,农不事耕稼,妇不事织,士不事学业,天下衣食之源,富强之机,必至立窒,其与卜筮瞽人之害,宁有异耶?”

  心斋默然良久道:“命不足凭,敬佩名论。至鬼神则究未可竟辟。明有神,幽有鬼,载于古籍。宋儒张子谓鬼神者二气之良能,紫阳承其意而更辟一说,谓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观春秋时已有郑伯、有齐彭生故事。厥后苏子瞻喜人谈鬼而鬼至,阮瞻论无鬼而鬼亦至,不可谓白杨青冢间,必无披荔带萝之辈。《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鬼之为言归也。自古无生而不死者,即无死而不为鬼者。贤如巢许,圣如周孔,般倕之技,贲育之勇,王侯将相,后先接踵,累累蓬颗之间,皆斯人之逋逃薮矣。表兄必并此辟之,毋乃过当。”资生正色道:“表弟,你道我没有真见随口胡说么?可怪弟泥古不化,知其一不知其二,吾儒不斥鬼神,西人亦有灵魂之说,此宗教家藉以警世之微意,非必实有此事。表弟,你征引古书,认虚作实,未免为古人所愚。你看那湘灵山鬼,见于《楚词》固骚人比兴之作。外此若东方《神异》之经,唐人《宣室》之志,侈言仙佛,语并无征,怪诞离奇,寓言八九,书又安在可尽信?而古今来乱民奸贼,又大率借此惑众,号召一切,陈胜之鸣狐,张角之妖书,大都肆荒诞之言,行煽惑之计,一般无识之民,皆受其欺而不觉,其弊之极,乃至流为庚子之拳匪。吾谓人死则譬诸灯灭,形影俱息,安得有鬼?俗语说得好,疑心生暗鬼,可知神鬼二字,是由疑心生出来的。方今格致日明,不出百年,中国士民将无一谈鬼神之说者。表弟,我与你数年不见,方冀你学识大进,刮目相看。却原来尘腐依然,连这个鬼神二字尚不能勘破,岂不可怪!”

  心斋受了一场奚落,欲再强辩,已觉理屈词穷,只得将他话岔开。那时自鸣锺正铮铮的敲了十下,资生忙起身道:“时已不早,表弟远来跋涉,宜即安寝。愚兄失陪了。”遂告辞而入。

第三回 嗤讨替语语解颐 斥祈禳言言动听

心斋一梦醒来,早已东方放白,在枕上思想昨日光景,自言自语道:“我那表兄,不信命又不信鬼神,我欲难他,反被他一番议论,说得我哑口无言,但是我终不输服,须再寻一二事与之辩难。”

  正在起身,资生已踱将进来,难免又有数声套话。饭罢无事,心斋偶翻日报消遣,忽检着一纸内有苏城童稚,连日被溺一则,略谓童稚被溺,系此地溺鬼讨替所致,并有某少年撰一短篇文字,刊于报首。心斋阅毕,喜有同志,因故意把这篇文高声朗诵道:地非临济,何来妒妇之,津境异潇湘,讵赴灵妃之召。而乃无端而效徐贞之负石,学屈子之沈渊,诵公无渡河之句,能无为苏城被溺之童稚代吁无辜耶?

  吾虽不文,敬赋公无渡河以吊之曰:“公无渡河公竟渡,冯夷震慑老蛟怒,狂夫白首且不可,婉恋之年毋乃误。”

  心斋且读且叹,及偷眼看资生时,但微微含笑,置若罔闻。

  心斋不能复耐,把报纸示资生道:“表兄,你看上面所载,这种溺鬼,己欲溺而溺人却也可恨。”资生道:“童子失足溺死。

  亦是常事。这讨替之说,哀溺之文,皆好事者为之,弟何愤为。

  ”心斋道:“据理而论,有人于此,忽入罟护陷阱之中,无术自解,则后之来者,不必皆为其乡党朋友,即尝有睚眦之怨,苟非必欲其死,无不大声疾呼,遥相告语,使救其命。一为鬼则不然,无论死于火、死于水,死于缢,死于鸩,皆有所谓讨替者。岂一入鬼道,即居心残忍,虽行路之人,皆将引为同调,而亦使其死于火,于水、于缢、于鸩而后快耶?抑非讨替不得再转轮回,阎罗老子亦胡涂昏瞶,一任斯人之蹈覆辙者,循环不已,不一过问耶?是诚冥冥中之大疑窦,令人索解不得,兄能出一言判其理否?”

  资生笑道:“可又来昨既力斥鬼神,又安有所谓溺鬼?既无溺鬼,又安有所谓讨替?忆昔人有遇缢鬼者,鬼以绳结环相示,诱此人引颈就缢,此人佯为不能,徐以一手置环中,鬼曰:『误矣。』乃缩回其手,而以一足置环中,鬼又曰:『误矣。』此人笑曰:『汝误才有今日,我不误也。』鬼大哭而灭。又袁简斋《续齐谐》中,有豁达先生者,遇一缢鬼,欲讨替。先生大声喝曰:『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说者谓豁达数语,可将一切讨替鬼立时唤醒,作大解脱。吾谓以上二则。都是寓言,谑浪尽致,非谓世上真有讨替鬼,实欲唤醒一切信讨替鬼之人,讽诵一过,应自默会,子何犹惑于讨替之说耶?”

  言次,忽一女仆取茶点进,口称奇事奇事。资生问他何事惊怪?女仆道:“方才遇见一同乡人,说及他邻家有某甲得罪神道不肯祈禳,终竟死了,临死口叫懊悔不绝。”心斋不待说完便插嘴道:“如何!如何!可知祈禳之事尚不可废。即鬼神之说,不尽无凭。”

  资生哼了一声道:“屡言不悛,表弟何顽固若此。可见吾中国这班士子实不中用。手孔孟之书,膝程朱之席,而胶执鲜通,不明真理,殆皆我弟一流人物。鄙意人当疾病缠身,只有节饮食,慎起居,求医服药,勉尽人事,除此别无他法。无如积习相沿,难以理喻,一遇疾痛,辄谓鬼神作祟,信巫觋僧道等胡言,百般祈祷,幸而获安,不以为病本可不死,以为其术之神,实足挽回造化。若辈遂得饱所欲而去,设仍不讳,非特无片言一斥其谬妄,反悻悻然谓此因不早祈禳,以至触怒鬼神,愚夫愚妇,如醉如痴,妄费巨资,在所不恤。那晓得人之寿夭,断非此等人可主宰其间。苟或生死之权,果由若辈操之,则与其临渴掘井,不若未雨绸缪,人何不于未病之先豫倩其专诚祈祷,以免夭札。则凡拥资财,挟权势者流,又皆可恃此无恐,长生不死,有是理乎?明此而祈禳之说,不攻自破。更堪笑者,民间或筑坟,或造屋,其邻近之人,设抱微恙,家人辈必相聚议说,是必动土触犯太岁神所致,急宜延巫祈禳,或请僧道作福,庶保无虞。不知冤各有主,太岁有灵,自当于筑墙造屋之家,肆其荼毒,何致殃及无辜,无理取闹。其尤甚者,则以邻近并无土木之兴。师巫无可借口,乃逞其捣鬼伎俩,以为是必飞来土煞所致。无论并无土煞,就令有之,既可飞来,即可飞去,何妨任其来去自由,置诸度外?或谓天狗、腾蛇、白虎等星,亦能在人间作祟,实在并无此星,何所谓祟。其说荒谬绝伦,更可付诸一笑。或又谓祖先作祟,理宜祈祷追荐,以妥幽灵,于理尤觉不顺。祖先果有知,必加意护佑子孙,使永无灾悔,安肯无端作祟,自害后嗣。至异姓鬼魂,生既与之无隙,死岂转为寻仇,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殊堪怪叹?”

  心斋侧着耳朵,觉得此段议论入情入理,不禁连连点首,蹷然起敬道:“表兄,你的说话甚是真切,今而后如梦初觉,可不为一切幻说恶俗所迷。”

第四回 鬼出会满城鬼气 瞎算命一片瞎谈

中国民俗,每逢七月下浣大都敛钱做那盂兰盆会。日则扎就灯彩鬼像,沿街跳舞。夜则延请僧道,拜忏唪经,搭台施食,各处大同小异,而以苏州为最着。心斋自月初到卞家,转瞬已是旬余,在镇江时颇慕苏州盂兰会之名。一日午后,与资生说起,欲至苏一观,以作谈资。资生雅不愿往,而又不好拂表弟之意。想道:闻今岁苏州盂兰会较往年更胜,当必穷形尽相,能令人发一大噱。若同彼前往,一则略尽地主之谊,二则能使表弟触目惊心,倒也一举两得。当即满口应允,唤仆人雇定船只,先期同舟赴苏,寓居胥门外某客栈。

  苏人好游,凡遇三节会前一二日,各处已极热闹。翌晨,二人连袂出城至虎邱一带游览,但见七山塘,游人似织。迨夕阳西下,画舫轻摇,灯火通明,管弦嘈杂,诵昔人“木兰之楫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之句,觉乐事赏心,风光美满,此时此景,彷佛似之。麋台鹿囿间,风景固自不恶。及兴尽归来,则已玉露初零,鱼更数跃矣。倦极假寐,一宵无话。

  明日恰是会期,二人朝餐后,同至元妙观前,先啜茗于云露阁,小饮于老万全,领略苏垣风味。俄而万头攒动,空巷出观,都道会来会来。资生等亦逢场作戏,随众观看。计前导有金鼓、有灯牌、有十景旗伞、有茶担、玉器担、香亭、锣鼓、十番棚等项。次则扮出各种鬼相,如大头鬼、小头鬼、摸壁鬼、无常鬼、两面鬼、独脚鬼、长子鬼、矮子鬼、胖子鬼、瘦子鬼、胀死鬼、饿死鬼,以及刻薄鬼、势利鬼、强横鬼、懦弱鬼、说谎鬼、骄傲鬼、色鬼、酒鬼、胁肩谄笑鬼、招摇撞骗鬼。末后有焦面大王鬼,摆来踱去,全是官样,是鬼是官,令人莫辨。

  又有小孩数十,身穿号衣,手持各样军器,装作鬼兵。另有一童,翎顶翘然,骑马按辔,装作鬼将,押解鬼饷,冥镪纸帛,高积如山。更有一巨鬼,匍匐作求乞,演出借债鬼的模样,以上诸鬼,却都兴高采烈,鬼混鬼闹,鬼笑鬼跳,一路人看鬼,鬼看人,应接不暇,两人看着大笑不止。看时辰表时正在三点余锺,尚可畅游,遂步入元妙观。此处为江湖卖技人聚集之所,把戏场,西洋镜,拆字摊,相人馆,无所不有。

  忽一处喧哗嘈杂,聚看的人围了数重,近前逼视,一乡下农人扭住算命的狂殴不已。算命的双目皆瞽,不回手,不开口,一任毒打。看的人恐酿人命,齐声喝止。问其缘故,乡人怒目切齿道:“我是城外农人,家中父母双全,耕田度日颇可温饱。今因赶热闹进城,适在此处游玩,这厮百计兜揽,因费钱百文,令推算流年。可恨这厮屈指一轮,便开口向我道:『尊造刑克重重,命硬得很,必定父母早亡,难享荫下之福。』那时我尚不发怒,惟正言相告道:『你误了,我父母康健无恙,你怎说此话咒他老人家?』这厮听了我言,并不转风,却反板着面孔道:『我的推算极准,从来不曾瞎说,照你的八字,父母决已不在,你还说康健,难道你要想他人做父母么?』列位爷们,这厮的话叫我那忍得住?列位且闪开些,让我索性打死那人,出这一口鸟气。”

  说罢,又欲转身举手。此时资生实在看不过,大声喝道:“你这人也太呆了,星相地卜,原是骗人财物,无一语可信的。

  即有一二句道得准,不是他随口撞着,便是他设法探听,察言辨色得来的,又何必与此等人认真?你恨他咒你父母,须知你父母决不会被他咒死,照你这样毒打,万一失手,酿成命案,官司临门,那时你父母真要吓死气死,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有钱百文,不喝酒去,却与这厮胡缠,这是你的大错,又何苦一误再误呢。”

  说到此处,那乡人已恍然大悟,连声称谢,便拱拱手一溜烟去了。那些看客亦口称有理,一哄而散。看那算命时已是头面青紫,不成模样,一块半新半旧的白布落在桌下,俯首视之,兀自似通非通的写着几句道:“推算星命,传自异人,断决休咎,应验如神。焚香卜易,必要诚心。所占之事,灵应十分。

  诸君赐教,到馆面陈。”二人不觉哑然一笑,相与大踏步而去。

第五回 辨吴谚通人多识 说女界志士伤心

卞杨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寓中早已是黄昏时候。栈主人搬出夜饭,二人食毕闲谈。心斋初次到苏,听得吴中人士,无论男女老幼,那口音都与镇江不同,恍然于方言俗语,各处歧异。因记起他母亲在日,曾说道:“吴人言语,忌讳最多,习俗所尚,父老所传,多有不可解者。”因开口问资生道:“表兄,你是吴人,定习闻吴语,吾听得先母说,吴地谚语不一而足。今夕无事,欲恳兄一一明告,并剖析其理由,使弟异日回镇江后多一谈笑之资,也是弟出门半月。到过苏州的一大纪念。”资生闻言,踌躇半晌,方答道:“表弟,这又何苦!你既不思作方言记,不必把此没要紧的事问及愚兄。不瞒表弟,兄虽吴人,这种俗谚因其荒诞不经,无关实用,却也不大理会,叫兄从那处说起?”他中表两个正在一问一答,不防隔壁有一寓客,忽哈哈大笑起来,声震窗户,继又轻轻的说道:“吾久闻吴江卞生,是当代博物君子,那知连这本地风光谚语也不懂得,被人问倒,还要左支右吾,岂不可笑!”资生历历听得,心颇不悦。然他究系虚心自下的大儒,不是那一得自封的顶名儿秀才。细思道:“此人话中有因,或尚可与谈,不免尽先施之礼,与他一叙。因此偕心斋同走过来。

  那人正凭案观书,忽见二人进来,连忙离座出迎道:“适才狂言多多得罪。磊落如兄,谅不我责。”资生忙应道:“小弟不才,正欲请教。即蒙兄直言指斥,感且不朽,敢问尊姓大名。”那人道:“弟姓汪,名梧凤,字学海,昆山县人。因事到苏。昨见二君举止不凡,询及栈主,始知兄即吴江卞某。此弟生平最敬佩的人,敢问此位名姓。”资生一一代答,并求教言。

  学海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适才听兄答令亲之言,不免沾染一二分虚骄气,据弟看来各处俗谚,以误传误,于风俗人心实大有关系,须得吾辈读书明理之人随时洞察,随处道破,转移而感悟之。若鄙为不屑措意,听其谬说流行,这就是大大的不是了。以我兄之通达一切,似尚见不及此,此弟所以浩然长叹也。兄谓俗语不必深求,不知俗语未可厚非,特世人误传之,致陷入迷信一派为可恨耳。即如吴谚云:『二八勿打灶。』吴人因此谓二月、八月不可作灶说最不通,岂知二八乃篱笆之误。言灶近篱笆,恐防火烛也。又云:『正九勿搬场。』迁移家宅者,遂避去此两月,此亦无谓之至。其实正九乃针灸之误。言针灸科迁移,生意必不好也,『弗到黄河心弗死,到了黄河死不及』世之将错就错者,每援为口实,无理可笑,莫甚于此。盖黄河乃横祸之误。言人不犯横祸,则不肯死心塌地,及犯了事,则身为囚犯,欲死不及,乃劝人及早改过的意思。

  『吃酒包婆娘,亦空三千粮,摘醋咬生姜,亦空三千粮』,浪掷金钱者,每以此数语为口头禅。奢俭一致,必无此理。要晓得上之亦空,乃一空之误。下之亦空,乃一供之误。千字系天字之误。言吃酒包婆娘,一天空三天之粮,摘醋咬生姜,则一天可供三天之粮。诸如此类,不可不辨。吾兄以为然否?”

  资生欣然答道:“妙论。妙论。得未曾有可作吴谚中新校正掌故了。”学海谦让不遑道:“这不过一知半解,算得甚么?

  资生兄,你可晓得俗语之害人犹不止此,受其毒者,以粗人及女子为最多。粗人姑不论,那女子为四百兆国民之母,关系颇重,中国女智不开,而又有一种辗转误会之妄语,深入脑经,此真不可救药的事。俗例重男轻女,谓生女则屋檐低三尺,新嫁娘忌在母家过冬至,谓母家过一冬,夫家死一公,已出阁之女,必在夫家度岁,谓非此则不利母家。他如耳朵热,则谓有人说他。眼睛跳,则谓是非将到。鼻打嚏,则谓报信不爽。得梦兆则妄测吉凶,睹物象则妄分休咎,以及日月之为兄妹,雷电之有公母,鸭之脑有秦桧之灵,鸺鹠之鸟是冥王之婿,见寸星之蛇而谓吾祖,见灯火之花而曰有喜,此皆无理之尤者。妇女彼此告语,不以为怪。无论村姑乡妇,即大家妇女,几没有一个不染此种呓语,津津乐道的。乃知《女界锺》所谓朝寻卖卜之人,夕念消灾之咒。朔望茹斋,报双亲之豢养;元宵听镜,决良人之登科。与夫请紫姑,拜地藏,占鹊噪,作筷仙,起牙牌数之类,犹事之小焉者也。”资生道:“吾兄高见极是。中国女界,如此腐败,真真可怪。”

  言次,学海忽作色相告道:“资生兄,这事犹我国女子普通弊病,但使女学大兴即可无虑。你可知我姑苏妇女,近日更有一大玷恶,喧腾日报,内之为各省所讥笑,外之为各国所贱视么?”资生听了不觉一惊道:“这却未知,望兄明示。”学海方欲置答,只听得击柝之声,远远而来,其时已三鼓了。遂订明日再叙,各各告别安寝。

第六回 拜僧成习妇德失修 为妓毁妆情丝益固

资生与心斋,因急欲听学海议论,明晨起来,忙忙的用了早餐,方欲举步,忽见学海已掀帘走进,怡然色喜道:“今日可与二兄长谈了。”两人齐声答道:“愿闻妙言。”坐定,心斋先婉问道:“昨夕我兄所说苏城妇女,究系何事?”学海道:“此事说来自讲阴骘家言之,却像谈人闺阁,要坠甚么拔舌地狱。然揆诸现情确实如此。若缄口不言,更不足为鉴戒之资。

  闻近来苏州绅衿妇女,每喜拜和尚为师,此倡彼和,相习成风。

  公行无忌,莫能检束,美其名曰佛门徒弟,以为如此皈依,则可超登极乐世界。这岂不是一段奇闻么?那妇女平素在家,见了生人即遮遮掩掩,做出百般羞态,独于和尚跟前,无不放浪形骸,往来极密,其亲热更胜骨肉。凡遇寺中作佛会,及开光、传戒、斋僧、施食等事,皈依徒弟,多呼姨挈妹,到寺随喜,就在僧房内用茶用点。和尚百十分的殷懃,低言轻笑,做出许多的丑态。凡大丛林中皈依女弟子竟有多至百数十人,种种暧昧之事,实属不可胜言。风俗淫靡,一至于此,深堪浩叹!此等淫僧之罪,固擢发难数,为地方官者,果能雷厉风行,严禁力杜,违者罪坐家长,并重惩僧人之犯法者,则此风或可稍息。

  乃竟熟视无睹,任其妄为,可为骇异。尤可愤者,僧人中每有自夸法术,哄骗资财,相传本城世家子某甲,短衣白袜,窄袖青衫,一望而知为纨裤子弟。去年八月,因赴金陵乡试,往钓鱼巷猎艳,与妓女玉兰有啮臂盟,从此数月不归,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事为甲母所悉,愀然不乐,时甲新婚未几,其妻怨怼更不必言。有某僧者,自谓有秘术,甲母曾拜为师,一日适以事来,甲母告以故,并请用术离间之。僧初有难色,及赂以重资,始许一试。因索一红绫饼,呵气于背,又索小布袋一,口中念念有词。中藏一针,谓甲母曰:『持此饼与甲及妓食,并以此袋私纳甲衣缝中,必有效验。可使妓美变为丑,不能复合。』甲母乃作函促甲回,甲得书遂别妓整装归。其母绝不责骂,但谓曰:『妓有何好处,而痴心若此?』甲乃言妓之多情。且云:『若不得为小星,宁披发入山,与世长谢。』妻亦佯笑曰:『郎言妓多情如此,侬亟欲见之。』遂代恳于母,授金脱其籍。母沈吟良久,出饼置桌上,谓甲曰:『汝言妓真心,汝试持此饼与之同啖。谓内有毒药,因不能脱汝籍,与其生抱别恨,不如死葬双魂。妓肯啖之,则真心矣,赎之可也。』随与以巨资及饼。其妻已将小袋隐纳甲行衣中。甲茫然不知,欣欣前往。妓讶其太速,甲以母言告,即擘饼令啖。妓迟疑不决,甲笑曰:『焉有鸩人羊叔子哉!实告卿,我言卿良,而母与妻皆不信,故以此相试耳。如其否也,胡以资来。』遂以金示妓。

  妓信,乃分啖焉。是夜甲与妓同宿,细语喁喁,乐而不倦,久亦了无他异。甲竟挈妓而行,买棹旋家。母与妻见之,懊恼殊甚。急饬人觅僧,则已杳如脱兔,不知去向。这僧借术骗财,你道可恨不可恨?”

  资生道:“僧固可恨。然甲母与妻信其妄言,亦属咎由自龋”时已锺鸣十一下。资生道:“我们何不向外边走走,得些空气。”乃相与携手出门。

第七回 鳏夫赚孀妇女巫弄权 弱质羡宜男卜人私语

那三人且行且说,走有一二路远近,只见一座酒楼装饰精雅,妙在隔绝闹市,有半城半郭景象。资生道:“好个酒肆,我们何不小酌谈心,消此长日?”二人点首,遂相率蹑足登楼,唤酒保道:“你把那顶好京绍炖上几斤,有清洁的果菜只管搬来,却不要多问。”酒保答应道:“是。”他三人在当窗一张小桌子坐定,便浅斟细酌起来。饮未数巡,那学海先开言道:“二位长兄,弟有近事两则,颇觉新鲜,说给二位,为今日下酒之品可好不好?”资生道:“妙极。妙极。我与表弟先各浮一大白,洗耳恭听。”说罢,二人各举觞一饮而尽。

  学海道:“我邑邻县新阳人陆道基,年逾不惑,家道赤贫。

  数年前在县城某家训蒙,仅堪饣胡口,近因鳏居无偶,心绪不宁,日复一日,竟想出一个急计。一日商之素所稔熟之女巫,嘱为赚一佳妇,巫许诺。未几,有青年孀妇,风姿甚丽,家业亦饶,适往女巫处,占问终身休咎,女巫心中默忖道:『这鱼儿要上钩了。』屈指把八字一抡,佯作吃惊之状道:『娘子不出百日将有灾难。』妇惊曰:『如何?如何?不识可有禳解之方否?』巫假意沈吟一番道:『只有一法,别无妙术,但恐娘子未必允从?』妇固诘之,女巫道:『惟得陆姓者而醮之,庶保无恙。』妇曰:『世上不乏陆姓,但未识是何等人?倘貌美固我所愿。』女巫道:『痴娘子此为禳灾而求偶,尚何暇择妍媸老少?我早为你推算定了,某日清晨,独起开门,见一男子走过,即问其姓,果姓陆,则得其人矣。如或错过,则大灾莫解。』妇受教而归。至期如法等候,果得陆某。告以欲嫁,陆徉为不知,以齐大非偶,再以年貌悬殊,故意峻拒。妇强曳而入,结为夫妇。

  牀第之间,犹感激该巫不置,此人与弟素熟,几无言不告。以上情形皆被弟饣石出来的,却千真万确。这事奇也不奇?”

  资生道:“此真奇闻。可见巫卜之辈,惯弄玄虚,世人迷而不悟,趋之若惊,这真中国极大的怪事。敢问再有一则,却是何事?”学海道:“此系弟所目见者。今年三月,因本地将办学堂,到上海购买书籍仪器。购毕无事,闲游各处,偶至一庙门前,问本处人知名红庙。方徘徊门外,忽睹一靓妆少妇,后随小婢,自庙中出,颇似大家闺阁。在门口测字摊上,随手拈得一字,拆字者询其何用,少妇赧然答道:『求子』。测字者即正襟危坐,将字拆开,瞎说一番,旋谓少妇道:『照字拆看难得麟儿。然人定胜天,倘能不惜小费,当为想一厌禳之法,以求必得。』少妇默然片时,问道:『如何做法?未知要费钱几许?』拆字者附少妇之耳,喁喁数语,第见少妇颔首者再,悠然有会而去。以少妇求子公然形诸口,已属奇事既求之不得,该拆字者又可以为之代谋,而少妇竟鼓舞欢欣而去,斯诚奇之又奇,不可思议。”

  资生狂笑道:“其中隐情,不言而喻,这又闻所未闻了。

  此等现象,日触于吾辈脑筋,如何耐得?吾不怪女巫与拆字者,吾独怪我中国人人为所眩惑颠倒,竟没有一个能抱定识,具毅力把他覰破。向使我中国人民无一过问,那女巫、拆字辈也就要绝迹人间了。”说罢浩然长叹,连连拍案。

  学海知他已有醉意,故道着世态,分外感伤,便婉言道:“资生兄,吾等六尺之躯,百年之寿,也愁不得许多,酒已够了,可就此出外罢。”

第八回 官惑堪舆徒资嗢噱 神医疾病实骇听闻

那资生酒量本不甚豪,今因知己欢聚,畅谈薄俗,不免多喝了几杯,因此脚高步低,竟有不能支持之势。心斋与学海看天色尚早,想着茶能解酒,便步入一茶肆中,博士凑趣,泡上三碗浓茶。三人喝了一回,津津有味,已清醒了许多。闻得那隔壁桌上两人对坐,正在龂龂争辩,各执一见。

  原来这两人一姓李名曰辉,号有光,一姓蔡名沅,号明辨,都是本城人。那有光专信风水。明辨专信神佛。主义不同,因此互逞词锋。有光道:“天下只有风水,没有神佛。”

  明辨道:“神佛是实有的,那风水却是作不得准的。”

  有光道:“你那晓得,风水一道,如今的官场中尚多信服,吾辈小民,岂可訾议。我闻金陵上元县署,据堪舆家言,为仙鹤之形,故照墙例用木壁,恐砖石压伤鹤顶也。握此篆者,控鹤凌云,骑鹤致富,风水所系,往往有征。前年某大令摄上元,不信风水,于头门外添建告示游廊,砌以砖壁,又设太平水缸数具,皆不利于鹤形。后闻本任某令回任,以其故违定章,擅兴土木,拟详禀大宪。嗣经某当道力劝,始不出详。又闻常州阳湖署,近筹款改造,落成而后,经地师勘验,言须坏七官,代理县事某,至不敢入衙。而在后署理之某令,本为风水专家,即豫至署内外,将罗盘针纵横察看,声言须改造若干处。由此可知风水之说,不独愚民深信。他们翎顶辉煌,身任百里侯的且看重此道,你何必轻加驳议呢!”

  明辨道:“你休再讲这话。我闻诸新党家言,中国因风水二字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以及争坟地则阖族械斗,觅葬地则棺木暴露,种种祸端,指不胜屈。可见风水有害无利,不若神鬼之实能福人。”

  有光道:“何以见得?”

  明辨道:“人于神祇,不可不尊。你不信,但想那施相公能为人治疮毒,那观音、灶君等更各有仙方仙丹,以疗人疾玻尤奇者,皖省安庆城内绝少良医,其土人亦不信医而信神,谓神能医病也。闻前年有某候补道,原籍江苏,分发安徽,因母病剧,所延诸医,皆甚庸劣,不能奏效。有人告以某乡某神最灵异,何不往求。某道因与那人及仆同往,后语同乡人谓求医之法,先具疏于神,言病状至明日,然后叩首求签,询神可治与否。签许可治,则写方,其法于几上敷以香灰,数人肩神轿,扶轿竿头于灰中,书字写方毕,复肩神轿,历各村一周,或过一家,神轿忽重,必神向其家索药也。然后其家将所有各物,一一相告,言至某物而神轿轻,则其家举某物相赠。闻服其药,多有验者。病者于夜间,亦辄有梦神来诊病者。故信神之心益坚,而医亦由是愈加庸劣。”

  那有光不待说完,即冷笑道:“都是胡言,我兄偏信,真可谓愚极了。某闻西国十五世纪以前,医学未兴,有病者诿诸神权,托诸星士,此实野蛮时代的举动。中国至今日而尚有此习,可愧之至。此事害人不浅,所谓仙丹者,燥烈之香灰而已。

  所谓仙方者,不对症之药味而已。治病不足,增病有余,怎反说有功效呢?”有光讲到此处,又连声大笑不止。

  此时满室之人,皆侧耳听他两个辩议,却静悄悄无一人言语,好似在说书场一般。时资生醉意全解,听他二人所说,到也均有见解,惟未免各有偏弊,因隔桌插嘴道:“二位息争,自吾观之,那风水神佛二说,均不可信。无形无迹之神佛,果能为人治疾病,则天下可以无医生,其荒唐概可想见。至风水二字,大率起于古之葬者,盖谓墓地不为风所侵,水所入耳,后人缘饰附会,致有种种不经之说。使其说而然,何以郭璞为千古葬师之祖,而不能保其身?后世擅青鸟术者,其子孙亦不闻致身富贵。虚诞伪妄,不辨自明。即如日本不讲风水,而国盛民安。欧洲不讲风水,而富强甲五洲。然则风水断断不足凭信。你们因官长尚且信从,便尊而重之,其实那官长也是平民做的,他的见识或反不及平民,岂不闻《左传》云:『肉食者鄙□么?二位不信,听我也述一二事与二位解围何如?”

第九回 学使媚神侈陈仪仗 邑令修塔浪掷金钱

资生接说道:“二位,试想我中国官场,名贵的莫如翰林,望重的莫如督学。士为四民之首,学政又为全省士人的表率。

  比那抛一、二万两银子,捐得来的候补道,这岂可同日而语?

  然平心思之,他们也都从八股帖括进身,并没有别的擅长,所以大半腐气熏蒸,心地庸陋,求知识略略开通的,十人中竟无一二。近闻友人传说,有某省学政酷信鬼神,相传其视学某省时,署中偶有一青蛙,跃至案下,伏着不动,此本不足为奇,岂知那学政甚为昏愦,毫无定识,平日习闻仆从谰言,谓本城某庙之神,时化身作青蛙,所至之处,皆有喜庆随之。今一旦惠临署中,真是求之不可得的。便狂喜不置,疑为神降,竟率眷属多人,衣冠叩拜,并备牲酒祭献。纳入盘中,用玻璃罩盖之,舁蛙于彩舆中。传集鼓吹,以己之衔牌执事前导,派一差官蟒服执香,拥护青蛙,送至庙中。道旁观者咄咄称怪,以为今日学政署中,岂忽有婚娶之事,不然何如是之排场阔绰?及闻送青蛙事,则又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千,沸沸扬扬的说道:『这个学政,必指日高升,他的后福,不可胜言,故青蛙降临。』又有一种人说道:『青蛙神十分灵异,闻有三头六臂神通,巍巍学政,尚如此敬重,我们芥子般的小百姓,岂可反轻视他呢?』二位他身为学政,竟荒谬至是。昔人云:『道高一丈,魔高十丈。』吾请易之曰:『官高一级,愚高十级。

  』二位以为是不是?至相信风水,惑于望气、验脉、认龙、点穴、择土、泼沙诸说,尊视青囊、赤雹家者,岂仅上元阳湖两县令为然。吾恐普天下学士大夫,殆无一不信此道,你们又少所见多所怪了。即如前岁某日报,载有湖南桃源县建塔一事,略谓隶该县治七八,有溪流一道,为陵乡各溪汇流之区,出口入河之地,曰延溪口。是地两岸平芜,土人以种植豆棉为事。

  某令勒捐苛罚,无可报销。除修治衙署及北街房屋各庙宇外,借此培植文风。因于是地建修浮屠九级,以为文峰,谓可豫兆科名之显达。落成之日,加顶于上,雇有菊部一班,金鼓喧天,以避土木之煞。城乡内外,红男绿女,白叟黄童联袂往观者,何止千万人,众口哓哓,各具一见。有谓『某令建此浮图,实与地方大有裨益,将来振起文风,实此塔的功效』。有谓『某令剥削民财,妄兴工作,况县境有塔二座,一居对河,一在廉泉山顶。他如文昌阁、奎星楼,均为培植文风起见。今科名中只有一孝廉,系刀笔名手,某令亦几弄巧成拙了』。由前之说,使愚夫愚妇。因此迷信益深,谬说益滋。由后之说,以有用之钱作无益之举,这岂不又是一怪现象么?吾劝二位。从此不必再争,但各将向来所不信的愈坚其志,将从前所误信的,一概扫除。辟辟实实,由光明正大一路行去,把一切诞罔不经之事,付诸一笑,那就不负我今日一番饶舌了。如今话已说完,你等聪明人,谅必豁然贯通。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告辞。”

  说毕,便扬长的出来,那两人连忙立起,拱拱手道:“承教,承教,容俟后会。”

第十回 青阳遇祟一派胡言 黑夜偷油霎时露迹

苏城盘门外青阳地,前年许日本开作租界,顿成闹市,毂击肩摩,游人如织。然往往有因游玩回家,得病不起者,吴侬好事,诧为奇怪。于是谣言四起,物议沸腾,佥谓遇祟所致,视作畏途,相戒裹足不前。那资生与心斋自到苏垣以来,习闻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传说纷纭,早已略有所闻,不过一笑置之。

  那日三人从茶肆连袂而出,早已是五点锺的光景,一路行行且止,踱将转来,离寓门约有五丈路远近,猝见一丛人攒聚街心,纷纷攘攘,围着一人闲话,正不知说些甚么。三人不觉立住了脚,惟闻七嘴八舌都称怪事。中间那人声嘶气急,指手画脚的说道:“我的连襟某人,昨日朝饭后出城游览,身体本甚强健,并无病症。岂知晚间由青阳地回来,陡发寒热,旋即人事不醒,呓语大作。家人知其遇祟,急于外修,不暇补。

  然冤业不解,已来不及,天尚未明,竟一命归天了。奉劝列位,青阳地鬼怪极多,是断断不可往来的。”众人连声称是。

  内有一个意不能平。答道:“老兄此话太不中听。那鬼魅是何形象?曾否见过?与令亲究有何深冤?定要索命。据小弟看来,那令亲之死,正因家人瞎做,不早请医服药,竟是被先外修后补之邪说所误,清天白日有甚么鬼?有甚么怪?老兄六尺须眉,何苦同妇人女子一般识见,造言惑众,说得天花乱坠,凿凿有据呢?俗语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那疾病不疾病,是保不来的。如兄所说,凡自青阳地归者,必无一人患病,无一人病死,而后可免物议,是青阳地将成洞天福地。且彼终岁杜门不出,闭户独居,亦不免有疾病死伤者,又当何说?况赴青阳地闲逛者,每日何止数千百人,何尝人人得玻吾闻西国歧黄家言,凡地气久闷郁之处,一旦发掘炭气外泄,或身素怯弱,或脏腑已感外邪,偶然触此郁勃之气,遂致伤及脑筋,无端发病,这是理之所或有。若云鬼魅为祟,你只好骗三岁小儿,不能惑吾辈也。”

  那人听了,早已无言可答,却犹勉强蛮辩道:“你这人好没来由,我说我的话,干你屁事。你不见棺木不哭爷,有一日你的眷属或到青阳地遇了祟,丧了命,那时方晓得老子说话是不错的,恐懊悔也无济了。”

  正言间,忽有一人婉劝道:“某兄,我劝你勿强词夺理,此位所说也自有见。天下岂真有鬼魅之事?”那人听了,举目一观,不觉惊异道:“这又奇了。某兄你平日最喜谈神说鬼,我记得去岁令正患病,尚叫喜保福、问卜、斋神的闹个不休。

  足下两额角碰得一块紫,一块青,这是我亲见的,何以今日大变初心,反助起他来?”那人道:“这也不足为奇,前在梦中,如何能不惑神鬼?现已大醒,如何肯再信神鬼?我兄今日仍在梦中,而强已醒者使同梦,这是断断不能的。此事原因说来甚长。前日我家来一远亲,是浙江绍兴人。他于晚间说起绍兴某镇,上月曾遭大火,焚毙多人,惨不忍言。数日之后,忽有某乙,自称能白日见鬼,谓镇人曰:『某家焚毙诸鬼,我日见之,焦渴殊甚,行将为祸。若每夜设水缸数具,满存清水,再用净麻油十余斤浮于水面,以供诸鬼之饮,便可安宁无事,否则降祸不浅。』镇人信之,果醵资设桶,储水及油,悉如其法。次日视缸中水油均浅,咸服其言之验。忽一夜,该镇有一妇将娩,深夜差人去接稳婆,路过此处,则见乙适在桶边取油,遁避无及。明晨述之于人,乃知向之托鬼惑人者,实为夜间偷油之计。

  由此观之,幸而某乙之计一朝败露,倘无人覰破,则油必被其偷尽。该镇之人且益信其真能见鬼,而某乙亦必大肆煽惑之伎俩。吾是以知中国各省,凡谓能通鬼神者,无一非骗油之类,凡妄信鬼神者无一非受骗之人,这就是我如梦初觉的大纪念。”

  那人见话不投机,便似睬不睬道:“承教了。”说罢就扬扬的走开。学海拉着资生道:“他二人倒说得痛切,我们也可就此回寓了。”

第十一回 建仙祠奸徒敛财物 证白骨开验破群迷

三人入门各归寓室,资生便向心斋道:“表弟,我等来苏多日,明晨拟欲旋,弟意何如?”心斋道:“表兄可独自回府,弟拟由苏乘轮返家,不复再至府上,较为便捷。”资生道:“这又何必?弟须同返舍间,再叙几日,然后回镇,亦不为迟。

  ”心斋只得应允。当行检点行装。明晨起来,一面唤栈使雇舟,一面算清房钱,辞别学海,遂下船解维而去。住了几日,心斋倦游思返,情见乎词,学海(资生)不能再留,只得择日饯行。

  酒酣对心斋道:“表弟的胸怀如今不比从前,但那改良风俗,维持社会是我辈专职,弟归府后幸勿忘怀。”心斋一一答应。

  翌晨告别,两下未免依依,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心斋归后,他的好友徐守仁成德、龚心虞壮抱二人的住室,离杨宅都不及一,原时朝夕过从,最为亲密的,如今听得心斋已返,便约同来访。久别初逢,自有一番谈论,那徐、龚二人宗旨性情与前日的心斋差不多,心斋由吴返镇后,即以所得于卞、汪者,熏陶徐、龚,渐渐移步换形,也就合同而化了。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瞬之间早已是冬尽春来。那心斋鉴于出门之得益,便也志在四方。一日慕三竺六桥胜景,忽动游杭之兴。知成德无暇同往,因思单约壮抱。遂径入壮抱书斋,见有一人正和壮抱畅谈,细看时像是卖书客人一般。那人见心斋进来,便立起招呼,不复再言。心斋道:“客人有话,只管谈讲,也得与闻一二。我们是老友,常常相见的,你不要拘文拘礼,为我打断了谈兴。”

  说罢那客人重对着壮抱道:“适才先生问我安徽奇事,这事距今已有多年,忆安河英山县西乡,有一女子姓柯,年十五六,向有痴疾,辄十余日不食,自云不饿,因此日就尫嬴竟死。

  邻近有术士某,创言柯女已仙,将降福邻里,不当以常人殓,宜用两缸对合封固,为立庙,置庙内,则躯可不朽。乡愚无知,信从其说,争敛钱建祠,由是男女具香烛进庙者,不绝于途。

  湖南之罗田、黄梅、广济人,尤为崇信。往昔荒村,顿成闹市。

  女之父兄伯叔等,即就庙敛金,岁入不赀,藉以购美宅,置良田,出入衣服花美,一乡中争相称羡。称其父曰仙父,兄曰仙兄,伯曰仙伯,叔曰仙叔,久之愈传愈广,来者日众,渐有贵官大绅,轿马赴祷。安庆省城僧某,本一无赖,闻其事以为可借此敛资,赴英山附女父兄,益神其说,香火愈盛,远方穷民遂有携家于庙之两旁,支盖茅屋,售香烛食物,以谋饣胡口者。

  附庙十,舟车轿马终日络绎。女之父兄伯叔得僧辅助,敛钱益多。镇有某巡检,艳其父兄之骤获多金,遣心腹致意,谓能馈赠如礼,当为保护,使可常享其利。那父兄人极愚戆,竟不答应。巡检因羞且怒,立即赴城告变,谓僧即白莲教余党,在乡借教敛钱,蛊惑乡愚,集众制械,期以某日举事。今恐甚,即欲通禀省垣,调兵剿捕。其时有县尉顾某,长厚有识,县令饬仆持刺往邀入署,询其办法。顾某道:『请勿造次,中必有故。若遽通禀省宪,派兵前来,事倘子虚,其何以应?恐不止得卤莽罪也。』县令道:『诚然,但究作何办法,能为我勾当此重公案否?』顾某道:『有委敢不即行,请先赴乡察视。』县令道:『此去需役几何?”顾某道:『数十人已足。』于是择差隶捕役有胆力者,得三十余人同往。

  先遣人下乡,谕其父兄,定某日当来庙拈香。乡人知县尉出城,事必有变,均相约,官果拈香,无他事则已,若欲毁吾庙,则誓与为难。当时顾某自忖乡愚不可猝谕。若骤带多人下乡,彼不知此意,易酿大祸,因复遣人至南乡某董家,言定某日下乡,当主其家。己则挈三十余人,潜赴东乡某董家暂驻,明日挈两仆先至庙,余众随至,乡民猝见县尉,颇为惊骇,均叩头求勿毁庙,谓恐遭仙怒,降灾本乡。顾某道:『余此来特为保全汝众性命,汝等无惧。』顷刻间,乡民麇集,环视若堵,盖恐其毁庙也。顾某对众宣言道:『汝辈不过信奉女神,并非有异志,女父兄伯叔及僧等,亦不过借此敛钱,更非有异志,我岂不知。然汝亦知有怨者告变,省中将调大兵来此剿捕。』众人道:『吾等良民,本不谋反,何惧大兵?』顾某道:『大兵一至,玉石俱焚。汝谓不反,百口难辩。我此来实悯汝等无辜,将明汝等不反。又知汝等之愚不能悟。并又惜女既成仙,反遭此劫,不能降邻里福,适为邻里祸也。今我拟将女之缸揭视,果已成仙,尸体必然不朽,我当据此禀复上台,以明汝等非妄,且表扬仙女灵应,汝等以为何如?』父兄听了,连连叩头曰:『女仙去时嘱道:我仙去年余,将有大难,有官来欲揭视凡躯,万不可听。须俟后五百年,我正果已成,始可无碍。』当时众人同声都道:『不可揭视,恐触仙怒。』顾某曰:『倘有灾祸,吾当身任。』众人不答。适所带三十余人亦至,顾某即督令将缸开看,众人正欲拦阻,早已揭开,但见臭水满缸,白骨数十根而已,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复语,旋即散去。顾某即将女之父兄伯叔及僧人等一并拘送县署,各笞数百释去。该僧人驱逐出境,不得逗留英山。又数年,县令及尉调往他处,巡检复修旧怨,新令信了巡检一面之词,饬役将柯女之父兄等拘案下狱。若辈所敛之钱已于平时为人讹索殆尽,狱卒复向索钱,百般凌虐,不堪其苦,服毒自尽。”

  心斋叹道:“愚民之愚,一至于此,不有县尉,乡人危矣。

  柯女父兄之不得其死,孽由自作,固不足惜。那巡检因索贿不遂,一再轻事重报,这便狗彘不若了。”

第十二回 说对脐大会无遮 乞开锁立关广募

壮抱不待心斋说完,便又问那客人道:“天下事无奇不有,兄系安徽人,必多知安徽事。英山县柯女一事,余昔亦曾有所闻,特不若君言之详尽。但吾又闻安徽全省陋俗,以芜湖为最甚。相传有斋公道姑一流,既不类沙门,亦不同羽士,惟事持斋念佛,功课最虔,信从者众。无论少女孀妇,俱堪入会,与善男杂处。就中幻说惑人,足令人喷饭者,莫如对脐一事。其法以斋男斋女,赤体对坐,能相视莫逆,漠不动心,甚至脐腹相摩相荡,若能行所无事者,则谓道行已高,得最上上乘法,将来必升大罗仙班云云。似此罕闻之事,岂传者附会,抑实有此风?君必有所闻,乞明以告我。”

  那客人道:“此事我耳中却亦熟闻。但我蜗舍去芜湖尚远,且又终年在外谋生,故无暇一至其处。专意调查。大约事则实有,特未必如传者所述之甚。实告先生,我们做这体面别脚生意,浪迹天涯,那社会上奇闻怪事。与此事相彷佛的,也说不尽许多。后会有期,再当剧谈。”

  言罢,那客人便说声多扰,急急的负书而去。心斋当下述明来意,谓欲邀游杭州以扩眼界。壮抱也自欢喜,便一口应承,订期同往。

  到了那日,他二人同舟赴浙。在路游山玩水,耽搁了好几日,方至杭州,泊舟松毛场。先泛西湖,继寻天竺、云栖、飞来峰、小吴山之胜。两人诗酒流连,乐而忘倦。一日思购些杭货,归赠亲友。便由涌金门进城,正行走间,那壮抱向前面一望,不觉吃了一惊道:“心斋兄,你看这个模样,是甚么事?”

  资心斋擡头,只见秃子十余个,在空旷地方支盖布篷,中间设一木笼,笼门上下钉有五金锁数百具,中站一僧,赤足踏刀,外更有三四僧,口喃喃不知作何语。又高贴黄牒,言苏州阊门外能仁寺,欲建大殿,来浙募修。该僧自愿舍身立关,站笼七日夜,以示募建之诚。另有数人沿街敲击大木鱼,震的那居民耳畔聒噪,心烦意乱,却又不敢说声讨厌恐招罪戾。二人细问旁人,答:以如有人行善举者,可开一锁,每锁价目,自四元、八元至百数十元不等。若能将上下锁全行开罄,则该僧始免外难,否则必至立毙而后已。连日人山人海,四方士民,咸相劝戒,务必舍身以救,虽贫而无力者,亦典贷以应。立才才三日,所施已逾二千金。”

  心斋听到此处,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这是他们骗钱极妙新法,比那官场的得钱松刑,会匪的掳人勒赎,奸人的故作哀党,更为得诀。可怜这些百姓,竭涓滴以供秃奴,无论那奸僧得财私用,未必果造庙宇,就使真真造庙,也是以有用的金钱,作无谓的举动。我中国梵剎重重,要来何用?不过供那班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僧人享受,为藏娇匿罪的巢窟。衮衮诸公,曾有改寺观为学堂的条议,却未能实见施行,化无用为有用,致他们兴高采烈,更欲推波助澜的是可恨。”壮抱道:“不安管他,我们且再前行,看有什么奇事;以作笑谈罢了。”

第十三回 怪现象娇女□张 真晦气同人说破

杭州一城是东南绝大都会,那奇奇怪怪可笑的事。也较他处为多。他两个迤逦行来,弯弯曲曲,不觉已经过了许多街市。

  刚刚走到三元坊两浙会馆南首,忽见一间屋内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也不挽髻,拖着松股大辫。偏应着那金一《女界锺》所说的女子入学读书,与其风鬟雾鬓,盘髻重重,宁姑从辫发以闰便的话。所惜者不用之入学读书,竟用之敛财惑人,为可慨耳。门前高挂女中和缓巾帼华陀等牌,并罗列草药包无数,好似那南货铺内,当岁底居民争购什物之时,豫先封好各小包,堆积满架,以应买客的样子。

  二人不觉立住了脚,细细的向内一望,见那女子面前置凉水一碗,榾柮一炉,指手画脚说能以符咒为人治病,手到病除,如不见信,请来一试。听他说话,是一口四川土音。有请其治病者,女即以水洒其面,复以火熏之,口中喃喃念咒,弄出许多怪像。旁边观看的人,都称此女为仙姑,说治病如何灵验,因而门庭如市,获利无算。壮抱看了一回,对心斋道:“此女动作颇有些奇异。”心斋道:“有何奇异?这又不过是左道旁门,借书符念咒惑众骗钱罢了。只有用医药退病的道理,没有用符咒去病的证据。此与那乱说:《西游记》所述唐僧用甚么紧箍咒制孙行者的瞎说,有何分别?”

  正言之时,忽一儒冠的人从旁插口道:“此位所说的话一些不错。前月杭城到过一人名简济缘,自称擅白水神符,为人驱鬼治玻寓居三桥堍,遍贴招纸,一时间踵门求治者,络续不绝。或服其药,或吞其符,终日不下数百号。悬匾奖誉者,时有所闻。那城中声名最着的时医,被他夺了许多生意,反相形见绌起来。不料合当败露,一日该医偶与同事失和,同事愤不能平,出告于人曰:『简某来历可瞒杭人,不可瞒我。其人并无法术,曾在各乡捉牙痛者,后因生意清淡,衣食不给,遂假作书符治疾,哄骗乡愚。至丸药之类,皆麦粉树皮做成,有何灵验?』此言一出,闻者大哗,门庭之间,顿形寂静。该医十分懊恼,自知立足不牢,旋即他往。闻简某系蜀人,而此女亦是蜀人,可谓无独有偶。惜此女尚无人发覆,所以狐狸尾巴还未显出。不然恐将如简济缘无地自容,急急的抱头鼠窜去了。”二人听他的说话,却甚透辟,不觉点首称是。心斋见红日将沈,夕阳西下,便不复前进,与壮抱缓缓归来。到了船中,心斋道:“我前回同表兄在苏州耳闻神仙医病的事,今日在杭州又目睹妖人托神仙符咒治玻我中国的人不信实而信虚,真不可救治了。”壮抱道:“我们一日间触目者,已有两桩怪现象。他处似此类者,更不可胜数。惜舟中只你我两人,又同在一处,不能各举所知,以消永夜。”

  言次,忽船尾一舟人插口道:“爷们所说的话,我也听出些头绪,我们弄船的,到处往来,倒颇有些奇事见着。如不嫌絮烦,可以略道一二。”心斋道:“好极,好极,你且说来。”

第十四回 信左道返魂乏术 灌秽汁厚报亲尝

那舟子带笑带怒的说道:“说也可怪,我近来新闻的,有两件怪事,较爷们所讲的更觉可骇。一件出在扬州,一件出在苏州,那出在杨州的,是一个外省候补人员,寓在扬州城内,他的住宅在蔡官人巷。日前他儿子身染重病,已经断气。家人正在哭泣,忽来一和尚,自称能起死回生,但须捐洋若干,缴到地府,他略施法术,死者可以重生。那官儿痛子惨切,便信了他的话。和尚装出百般形状,伏地默祷,说地府需洋一百二十元,可使尔子增寿三纪,遂书券焚化,又喃喃祝告道:『此子半日内必能一跃而起,言笑如常,我寓在某处,因尚有要事,请暂别,少顷当再造府,贺令郎重生。』取洋径去。那知一去杳然,此子终返魂无日。某既丧子,又破财,放声大哭。爷们,你想人死不能复生,谁不晓得。那官儿甘做呆鸟,致人财两失,岂不可笑。

  那出在苏州的,却是一个妖道作怪。这道士姓陶,名宗王,设坛中街路百花巷,招摇撞骗,煽惑愚民,自称法师,能知阴司诸事,并可书符疗玻故患病之家,一至药石无灵,莫不虔诚邀请。这陶宗王凡一出门,必要婪索轿钱号金及一切名目,至数十元数百元不等。或云须建太平保安等醮祈祷,则所索更大。及钱既到手,便道:『你家没有积德,不能挽回。』否则说:『前世冤愆,今生罪孽。』这些人受了他的欺骗,吃了苦还是相信的。

  前日有僦居大成坊巷之某贫户,因他家人患病垂危,请这陶道来治,竟以粪汁一杯,杂符咒令病人服下。那知一服后立时气绝。道士仍向索洋若干酬劳。某被他骚扰不过,遍向亲友恳借,勉强付他。你道可怜不可怜。他又说能驱捉鬼怪,有患癫疾的,其家延他看治,他说有鬼为祟。惨酬以重金,乃为设坛诵经,假作驱捉模样,用炽炭泼醋,教两人扶着病者,强使闻臭。道士持剑故现恶相。这醋炭之气味,刺鼻难堪,病者触着这味,畏缩欲逃,旁人看着以为果然有鬼,因道士要拿捉他,所以惧怕。如是者数次,病者筋骨酸软,无力发癫。道士用小瓶,书符封口,埋在屋角,谓所捉之鬼在此。病者奄然归卧,必数日后方能起来,或癫狂如故,或病本已将退,竟得痊愈,遂以为道士果有法力。

  又有某秀才不知如何,忽患此症,神昏痰迷,不能自主。

  家人以服药不能愈,亦延道士来治。道士晓得他家道殷实,便说此鬼甚为凶恶,不易拿捉,非用道士十余人,设坛诵经若干日,病不能愈,当需费数百金。家人应允,先给以半。道士于是设坛念经,正在念得兴头的时候,某突出不意,提溺壶直灌道士的头顶,弄得淋漓尽致,道士只恨没地洞钻。某大笑不置,从此癫疾竟好了。这一溺壶的溺,恍与大成坊某贫户的粪汁报仇,你道这妖道该杀不该杀?”心斋、壮抱二人,皆悼叹不置。

第十五回 进香求福堪笑冥顽 宣卷禳灾大伤风化

心斋、壮抱二人来杭之时,正值二月下浣,他们盘桓逗留了旬余,早已是三月暮春天气。那杭州寺院极多,香市最盛,一年顶热闹的,却在此时。各庙所得香火钱,动以千万计。连日香舶接踵而至,锣声不绝。那各处船只,或大或小,或集众合雇,或一家独唤,渐渐的停泊拢来。船尾都斜拖黄旗,书“天竺进香”字样。舟中贵的、贱的、富的、贫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俏的、蠢的、专诚祈祷的、请丹还愿的、乘便求签的、借佛游村的、赶热闹嬲女的,一窝蜂携着香篮,挈着伴侣,纷纷扰扰,都到那城惶天竺等山进香。或乘轩,或骑马,或使着那两腿的劲,整日跑个不了。有往返不及,并可酌给钱文,在僧房度夜,俗呼宿山。沿路小本经营者,罗列各货物摊,以供香客购买,名曰赶香市。最可笑者,那集资合雇的大船,内中必有一香头,纠着那不三不四的男子五六辈,高声宣念刘香香山等忏,沿途唪诵不绝,好似那送丧的船,用着僧道一般。

  舟中蚁聚蜂屯,满载着那村妪乡妇,高念《阿弥陀佛高王经》,好似那送丧的妇女,号啕哭泣。上岸之日,人人手握念珠,颈悬布袋,身着披风,一路喃喃诵念佛号。

  壮抱看着哈哈的笑起来道:“心斋兄,他们不是赴试的考生,也学着那班酸秀才穷措大,悬挂布袋子,装模装样。可见科举风气的时毛也还未减。我又想他们携着念珠,念着佛号,其实口是心非。他们舟中闲时的讲话,一定也不过是些骂媳妇,赞女儿,做媒婆,骗钱财的勾当。犹忆某小说中载有寓言一则,有诵经者,念珠偶沾腥秽,为猫所衔,老耗子见了,对众耗子道:『猫口衔念珠,想已慈悲了,我等稍可方便。』遂相与往来,不甚回避。不料猫方瞥见,放下念珠,捕一大耗子大嚼起来。众耗子吃惊道:『原来他是个假慈悲。』那班香客大抵此类。”心斋道:“我兄可谓善于诙谐。”两个因有志调查,重又上山,见那良家妇女,及各寮娼妓,冶容艳色,踯躅僧房。轻薄少年,多于庙前庙后评头品足。拥挤喧哗不成模样。恶少馋渴的形状,荡妇扭捏的神态,和尚涎脸的怪相,都浸入他二人的眼帘。

  两个在人丛逐队了两日,有些不耐烦了,当即下山,饬舟子解缆开船,初思径反镇江,壮抱在船中忽对学海道:“兄前次同令亲到苏,增了几许识见,我们今番何不便道往访令亲,约他偕至苏城,畅游数天,也叫小弟见见世面。俗语道:『苏杭不到枉为人。』今日我既游杭,又去游苏,那就可免此姗笑了。”心斋自然应允,即命舟子向吴江古儒林进发。不数日,到岸泊舟,二人整衣而入。却好资生正在书斋,久别忽逢,又新识了一个名士,他们都系胸襟洒脱的人,不过彼此略道姓氏,说些仰慕的话,便自不拘礼数,推诚相与起来。不比那腐儒乡愿,见了生人便自打拱作揖,尊姓大名的闹个不了。

  坐定后,心斋说及来意,资生道:“二位纡道来访,理应奉陪前往,只因近日吾邑修辑邑志,合县绅士,公举我为总撰述,想这虽一县的小事,实即中国的缩影,也须仿东西新历史体裁,实实的将风俗文化关于人群的现状,详细搜载,一洗那旧志专记掌故,不列民事的陋习,为中国改良历史之先导。故一二日后,即须亲历各乡镇,确切调查,虽欲奉陪,其如分身不开。奈何?今有个两尽之法,二位到苏,为的是采风问俗,好在愚兄于苏垣现状,自经那学海先生一番警惕之后,却时时的留心探访。今愿一面将近来习闻者,缕述情况,为二位闻知之助,比身历吴门,或反详尽。姑苏之行,便也可有可无。一面屈留数日,偕愚兄同历各处,略识我吴江的现况,并借重高才,襄助一二,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么?”二人连声答应。

  资生道:“二位,近来我胥江省垣,新添出一种无业游民,编造七言俚语,围坐歌唱,名曰宣卷,妇女最喜听的,人家有寿诞疾病,必招之来家,谓可禳灾造福。往往男女杂沓,夜聚晓散。此辈近来不独在人家演唱,专一纠同僧道尼姑,假托神诞,邀请妇女来庵,借念经祈福之名,为敛钱分肥之计。伤风败俗,莫此为甚。较之道士正场完后,必唱昆曲数出,并不加择,但取各人所长,如《下山》、《楼会》等出,并与那唱摊簧的必唱《打斋饭》、《买橄榄》等剧,使内眷女宾,环坐倾听,同一恶风,可怪得很。”

  讲到此处,方欲往下再说,只见仆人请用中膳,话才中止。

第十六回 赛大会酿成械斗 养巨害妄祷山神

三人膳毕离座,啜茗解渴。那壮抱是个燥烈性子的人,不能少待,当下即催问资生道:“兄说苏州近状尚有何事?希即赐教。”资生道:“我兄不要性急,待弟慢慢说来。不然一时一刻说完了,往后便没有消闲的法子。”壮抱不觉嗤的一声。

  资生喝了一口茶,便又竖着一指道:“那事不出在苏城,是吴县地界的事,因这场官司打到县,也好算是苏城的事。

  江南信畏五通,匪伊朝夕,向来此风甚炽。自从那刚方劲直的汤文正巡抚江苏时,赫然震怒,毁像灭祠,其怪遂不见述于人口,居民亦鲜有崇奉之者。惟洞庭西山王氏,犹尊之若神明,不敢稍慢,相传只余一通,即俗所谓四老爷者是。然究亦无人见过,总是没头脑的妄话。不意彼处乡愚,近竟创议集资,于三月初旬,赛会三日以媚之。由是互相哄动,男女若狂,会中仪仗之多,绵亘五六许。故凡经过之处,必将道旁树木斩除一空。时有某姓老妪所植之石榴树,并不碍道,亦被会中人伐去。老妪气忿,遍诉同村,群起与会首为难,各纠集三百余人奋勇争持,血肉相薄,如临大敌。致妪党中有一人身受重伤。

  翌日,倩人擡至城中,投吴县署,求请验伤。会首亦联名具禀,巧自掩饰。二位试想那淫祀妖庙,久干例禁,今日五通余一,而乡愚者流,犹挟之以作威福,卒酿成械斗之祸,重烦南面者多添案卷一宗。咄咄怪事,中国前途,真堪痛恨。”

  壮抱听了也自连声称奇。心斋接着问道:“表兄,你的记性比前益好,妙在逐事说来,头绪一些不乱。那学海一激之功,却也不校如此看来表兄竟是一个杂货铺,色色俱全。敢问苏州之外,表兄亦有所闻否?”

  资生道:“这更不少。我闻山西沁水一县,山岭丛杂,狼患最甚,殆与交城相伯仲。近年以来,沁之南乡与阳城相接之境,约百余内死于狼者,不下百余人,不惟幼童稚子,遭其荼毒。即精壮之夫,亦被狂噬,死伤日有所闻。乡人出门俱有戒心,虽三五人成群结队,狼可攫一以去。甚至乡民赛社时,锣鼓旗伞,尝百数十人迎神于道,而亦为狼所噬。则此处乡民,正宜急备精锐火器,纠合多人以为歼除巨害之计,而无识者反异议沸腾,妄相推测,谓此狼殆由天降,不可以人力抗之。受害之人多诿为天数,其幸生者,或祷之山神,以求免祸。且有居城关之某女巫,欲借此敛钱,伪托有神附体。”号于众曰:『天狗下降,此方劫数甚重,欲免患者,苟共出布施,我当为众禳之。』于是信者甚多,女巫敛资无算。未几该女巫出门,竟为狼所食。而愚民仍冥然不悟,如梦如痴。最可怪者,县令某,以狼为民害,亦惟日祷神祠,冀能幸免,而绝无弭患之方。

  乃祈祷愈虔,狼患愈甚。旋有一狼夜入县署上房间壁,捕食鸡鸭,幸为巡警兵击杀,官眷未遭波及。众人闻悉又以为神实显灵,至死不悟,出人意外,沁民之愚,竟至如是,此真骇人听闻之事也。”

  心斋、壮抱听了这一番话长叹不已。

第十七回 阎王请吃肉语涉诙谐 闰月屏讹言事征畴昔

资生说了一回,稍停片刻,又接着说道:“二位尚有一事。

  人之生老病死,寿命久暂,岂不是全由那先天元气的厚薄,后天体质的强弱,非空言所能挽回么?世人不知此理,但留心于趋避忌讳,这又何益?中国各省,于人之寿数,禁忌最多,有百日关,有千日关,有痘花关,有四柱关,有四季关,有阎王关,有鬼门关,有铁蛇关,有急脚关,有鸟飞关,有落井关,有断桥关,有罗汉关,种种关煞,指不胜屈。子平之法,偏官为关,偏财为煞,取生辰之数断之,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且如甲见庚煞,乃四五岁关。丙见壬煞,一六岁关。戊日甲煞,三八岁关。庚日丙煞,二七岁关。壬见戊煞,五十岁关。阴干亦如此推。据术士所言,人之一身,几无年、无月、无日、无时能免灾悔厄难之虞。而世之最忌者,尤莫如将军箭及明九、暗九之说。将军箭者,谓春忌丙戌辰,夏忌未卯子,秋忌午寅丑,冬忌亥申巳。一箭伤人则三岁殇,二箭伤人则六岁亡,三箭伤人则九岁死,四箭伤人则十二岁难活。明九者,九岁、十九岁、二十九岁等是也。暗九者,二九十八岁,三九二十七岁,四九三十六岁等是也。明九、暗九外,又有所谓『六十六阎王请吃肉』者,倘犯此忌,如有胁,则必举家皇皇,视为危险,且聚讼纷纭,一若其必不得起,岂非咄咄怪事?新阳有李翁者,僦居江阴某街,家道小康,颇可自给。李今年六十六,适犯吃肉之忌,乃于前岁小除夕,用梅红纸大书特书曰:『自元旦始,不论至亲好友,遇请饮宴,一概辞谢不到』云云。

  防其说出吃肉二字。其子女亦遍告戚友,嘱勿邀请,免触忌讳。

  入岁以来,精神焕发,毫无疾病,私心窃喜,坦然无忧。前月下浣,有某大令初从俄国旋华,系翁总角之交,折柬邀翁宴叙,情不可却,应命而往。眷属大惊,归咎于某大令,屡命仆人打轿往接,大有生去死归之惧。推其意,既无理可讲,又无凭验可据,而相率风靡,其愚孰甚。幸而某翁无恙,否则某令必大受责让,而辗转附会,请吃肉中,将又加一新掌故矣。”心斋听到此处,不觉微笑一声。

  那壮抱触绪关心,俟资生说毕,复更端问道:“我兄,你晓得去年中国各处,又有一绝大讹言,其不经与此相仿否?”

  资生道:“何事?”壮抱道:“就是为着那今岁的闰月,说是不利天下,讹言四起,其始钦天监亦奏明改移,后又查明并无不利,乃奏勿改。”

  资生道:“据我兄之见,明岁闰八月有无妨碍?”壮抱道:“闰月妨碍,自是胡说。闰八月本属常事,并无利不利之说。

  钦天监无庸查明,亦不必陈奏。即本朝康熙庚申闰八月,三藩将次勘定。康熙戊戌闰八月,其时四海太平。咸丰辛亥闰八月,亦在赭寇称乱之后。同治壬戌闰八月,适值安庆克复之时。不三年而东南肃清。可见闰八月并无所妨,不必致疑。虽今年变起京津,拳洋交哄,说者咸谓闰八月不利之明征,然此系端刚之失策,即不称闰八月,而如此妄为,亦岂能幸免,与闰八月全无干涉。”资生连连称是。语休絮聒。

  那心斋、壮抱二人在卞府住了两日,明辰却是资生调查各镇之期,当晚向二人重申前说,恳其一同前往,以伴寂寥,二人欣然应命。

第十八回 谈厌胜幻说惑人 述巫觋恶风遍地

三人到了明日,鼓棹前行,舟中无事,仍不过静坐谈心。

  那壮抱忽然想着厌胜之说,便对资生道:“中国人有工作,不论造屋作坟,苟薄待匠人则必暗弄蹊跷,不利主家。或阴造小棺木,或幻捏人形,种种幻法,匿诸屋脊圹穴之中,使其子孙世世不吉。而民间凡值未婚夫死,男家之恶作剧者,多以其妻庚帖纳入棺中,谓生不能同室,死必使同穴。故娶望门寡者,每有戒心。若遇不解之冤家,则又以黄纸书其人姓名,私纳神像足底,使人拜之而速其死。或扎就草人,日日鞭挞,设一切恶毒方法制之以苦其身。病人当沈屙莫挽时,亦必扎一假人,被以本人衣服,书明本人年庚而送之,名曰『替身』。失去巨物,弊由内起,而又无术以确知其人,每请术士作法,坏其眼目,使成残废,名曰『圆光』。虑隔壁算之肆毒,多有榷易经》及官印之纸张,赤体之春宫,纳入笥中,谓法可破而物可保。他如治疟之有捉法,却疫之挂黄袋,煎汤药之必盖铁器,补贼壁之多纳头,门上之贴符贴卦,牀前之悬剑悬钱,襁褓之子,出行必悬宪书。婚娶之时,新人每匿暗具,焚冥帛之撒米麦绿豆,使野鬼抢不动。保婴儿之用项键索锁,使幼时少关煞,以及出姓期小孩之长成。反锁防生人之触犯。大病置寿具,称曰充喜,出棺碎窑器,义取碰祝童子拜师之日,先生必握坚拳。小徒上学之时,枙上必结绣袱,与夫建醮、安座、净宅、接眚种种怪名目,怪态度,我兄亦以为然否?”

  资生连连摇首道:“此更如痴人说梦话,不值一笑。难得你确凿指点,竟把这些迹状倾筐倒箧而出,也算得是个博物名家。”壮抱道:“不要取笑。如今还要请问我兄,东南巫觋之风,日甚一日,兄博闻多识,不识可缕述情形否?”

  资生道:“举要而言,约分两种。有称跳马跛者,此男巫也。其人以身代马,寓为神骑坐之意。有病之家,倩彼入宅,恐怕流氓拆梢,必于深夜作法。忽云茅山神附身,忽云将军神附身,装疯装狂,令人欲呕。有嚼烛、吞香、盘铁链、斲胸腹等幻术,种种恶态,,见之喷饭。事毕酬银一二元。遇柔懦可欺之乡愚,则所索较大。

  吴江之东境。与松属之青浦县境,业此者甚多。有称私娘者,此女巫也。大抵借淫鬼陈三太太名以骗利。有看香头照水碗之举。看香头者,惨遣人至彼住宅,渠观香头而断休咎,妄言某鬼某神为祟。急应如何祈祷,索价较照水碗稍廉。照水碗者,惨延之入室,彼用水碗,取米投入碗中,谓能召祖先魂魄,与生人对语,亦名『关亡』。亦有关而不至者,名曰『不上亡』。维时该巫闭目凝神,喃喃有词,始言土地附体,继言陈姑娘附体,终言先祖附体,胡言乱语,丑态毕呈。去后必于是夕请道士祈祷。香烛纸马酒肉茶果之费,动以五六千文计。祝毕,鸣锣送出,俗呼『看垃圾』。即就常熟与我邑计之,女巫各有百余人,声价最高,门庭若市者,如常熟则高丘、湖田、退星桥、乌船头等女巫,我邑如太平圩、鹤脚扇、撒网港、带方港、北珠一带女巫,皆非重金不到,索价有多至一二十元者。上自搢绅,下而编氓,皆以若辈为操生死之大权,解衣散钱,笃信不疑。贫者犯病,虽挪借典贷,亦所不恤。富者并多拜之为母,认之为亲,以图其叩求尽力。势焰大张,效尤日众,岂不可骇?

  ”

  言次,忽舟人启舱报道:“爷们,舟行已十余,那右岸一村,现正演春剧,好不热闹,可否停船一观?”资生道:“这又何妨?”

第十九回 演剧迎神托言祈赛 悬灯结彩粉饰太平

那三人泊舟登岸,缓步来前,但见红男绿女牵手偕行,败果浊醪,设摊当路。当台有猛将棚,棚外有旗、有伞、有扇,神前有茶酒,有果筵,有纷纷合十膜拜之蠢男妇。台上有小调,有梆子调,有昆徽杂奏调。三人看了一回,总不过是些诲盗诲淫降妖降怪的戏剧,也没甚么趣味,便即相率归船。命舟子实时解缆。

  壮抱向资生道:“吾向闻吴江戏会灯市,甲于苏府,以穷乡僻壤,犹为是无益耗费,可见此言是不谬的。”资生道:“我邑戏剧,几于无处无之。各乡则分年轮当,由会首计田派捐,于正月间豫定戏期。十年以前,尚有演文班戏者。近则非徽班,即武班,昆腔雅曲如霓裳钧天,已绝世界。演戏之期,多寡不同,或一二日,或三四日,因圩有大小贫富之故。有但演春剧者,有兼演秋剧者,惟春时搭台,而秋日则用舟。届时无不女罢织机,男抛耒耜,废时失业,相习成风。其本村人家则曰『当方』,更必邀亲觅友,沽酒烹肥,谓之留吃戏饭。合一县计,惟偏东一带略减,此外则竟无不做戏之村。通年合算,所费甚巨。至各镇戏剧,较乡村更多,有诞日戏,有开印戏,有罚款了愿戏,有谢火神及店家齐行戏,又有各种特别之戏。其款或抽米捐,或由公集,或一家独任,或数人纠合,一岁所费,为数更大。至于赛会,各乡村每岁正月初旬,例有猛将出巡之举,会中除寻常执事外,有拜香、提炉、扮犯、喝道、串龙诸恶态。

  神轿之后,殿以乡女村姑数十人,执香相从,了无羞耻,俗称『会尾巴』。而春秋佳日,则又有水会之举,名曰『摇快船』。

  或用赤膊船,或巧拟戏名,略加点缀,击钹鸣锣,手舞足蹈。

  其资各家分认,亦属可观。若各镇神会,形式较乡村整齐,有点卯、发牌、放告诸礼,有鸾驾、官属、冲风、湾号等举,荒唐僭妄,莫此为甚。除每岁例行之路头、中元等会外,如黎之中秋,盛泽之七月十五,同之八月初七、初八,莘塔之三月十五,芦墟之八月初十、十一、十二,为各该镇特别最热闹之时。类皆灯彩辉煌,亲朋宴集,又有雇画舫,设酒席,士约知心,女偕闺友,相与荡桨中流,彼此相覰,全无顾忌,名曰『游市河』。若年逢大熟,市面兴盛,则又有于正月之终,扮演马灯,由本地无赖少年为首,每晚百般装点,斗胜争奇,扎就台阁多架,选美秀幼童,扮成《荡湖船》、《买胭脂》等戏刽高坐台上,舁之而出,五光十色,热闹异常,因此盗贼生心,乘其家内人尽外出,撬门穿壁,将所有搬运一空。及至会散回家,只落得抢地呼天,追悔无及。本来想寻欢乐,却不道乐极生悲。又有扒手乘闹把扮戏的童子及看灯的女眷首饰珠宝,施展空空妙手,使他不翼而飞。致借贳来的东西,赔偿不出,往往有情急自尽的。至于流氓肆扰,酗酒打降都在此时,趁着热闹无所不至。总而言之,戏会灯市,滋游惰之风贻文明之玷,作奸盗之媒,长嬉戏之习,有百害而无一利。当此时局阽危,民穷财竭,尚复作此无益之事,岂不可笑可怜。苟以此项资财,开办学堂,及地方自治各政,一转移间,化无益为有益,讵不甚善?无如习俗相沿,牢不可破,相彼小民,既醉生梦死,沈迷不悟,绅衿官吏亦熟视无睹,漠不关怀。一二负开通知识,有改革风化实心之志士,则又苦于权力之不逮,爱莫能助。”

  说罢,不禁长叹一声。

第二十回 遭疫疠向瘟部乞怜 沿陋习请僧尼礼忏

我中国人民医学不讲,污秽成习,各处遗矢积垢,粪壅泥淤,口鼻吸触,酿为疾玻平时昧卫生之学,临事无防疫之方。

  观历年大疫流行,内地死亡接踵,而租界以整洁之故,独少传染。则避疫之道,固自有在。可怪中国之人,不求实际,惟尚妄为,一遇疫疠,辄以为神实使然,讹言纷起,谣诼沸腾,祷祀多方,不可终日。

  那三人自某村开棹后,周历各乡镇,却值时疫大行,居民人人自危,朝不保暮,甚有合家染毙,无一人得免者。死伤枕藉,棺价大增,匠人木工,昕夕从事。使西人处此,那验病之所,免疫之方,保身之法,洁清街道,设立医院之事,不知要加几许慎重,增几许规划。中国则不在此而在彼。一路行来,但听得无知愚人,纷纷谈神说鬼。而庙祝香火、妖巫与走阴差诸人,凡依附鬼神以活命者,复一再捏造装点,过神其说。不曰“某庙神祇,某夕与疫鬼酣斗,”即曰“瘟神向某神借人数千,某神但许助资,不允借人,嘱人速助财帛。”于是愚夫愚妇,争赍冥镪焚化,名曰“解钱粮”。

  尤可笑者,民间以疫鬼为瘟将军所司,每遇疫气盛行,必争先祷祀,甚且开捐募资,于夜间舁春申君出巡,俗称现身会,谓此会出后,可以免疠气,祛恶鬼。扮囚犯隶役及种种鬼怪丑态者,有数十百人之多。或执钢叉,或握藤鞭,或拖铁练,凡过人家门首,每当户乱搠乱击,谓可吓鬼退鬼。当道者不惟不加禁止,反多捐廉提倡,并于赛至各署时,设筵祭偶,犒赏随从,谓此实为民除疫之大德政。说者谓华官不以祛疫为政,将计就计,卸责于神,不啻易地以处,使神为民牧,己为傀儡,立于无职任之地位,此诚五洲惟一之巧宦,可谓善谑不虐。而斯时之非常忙碌,几至应接不暇者,莫如僧尼。

  先是吴江习俗,人死必请女尼伴灵,名曰“纪念”。浮荡轻薄恶少年,每相率调戏,最为陋习。男僧需用尤繁,有焰口、普佛、诵经、拜忏等名目,自新死、五七、断七、清明、中元、撤几,多延僧作佛事。更有人未殒命而礼忏者,名曰“寿忏”。

  死已多时而礼忏者,名曰“几周年”。子孙将授室而礼忏者,名曰“荐祖”。各忏正场告竣后,又有铺地狱、点树灯、斋十王诸名。此外更有散经一法,或用男僧,或用女尼,或分用男女僧尼,率在死后五七时为之。间有人未死而散经者,则谓之“散寿经”。凡已散寿经者,忌入孕妇房及新婚房,谓惧触秽气,经典不灵,可发一笑。

  是年因疫疠大行,死亡相续,不独男僧生意大为增色,即女尼价值亦顿加数倍。而巫瞽卜筮及纸货、香烛、冥器等铺,凡相因而及者,亦复获利倍蓗。三人行过各处,观察种种现象,不胜太息。一日船泊黎,壮抱登岸未返,心斋顾资生道:“吴江风俗,已见大略。改革化导,全在表兄。”

  资生道:“弟言固是。其实中国全境,又何在非与吴江一般呢?我辈下手,原也只好各就桑梓,分担责任。虽不比那文明政府,一旦决行,风从草偃的魄力,然苟抱定方针,慢慢地做起,却自有个好结果。兄当永佩嘉言。”

  二人正在问答,忽见壮抱自市上归船,三脚两步大声吆喝着道:“资生兄,你们吴江的前途可望了。”

第二十一回 旧城隍神像遭殃 新狐仙香烟成市

资生正与心斋闲谈,猛听得壮抱之言,倒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兄言吴江前途可望,究何所见而云然?”壮抱道:“弟今晨起身极早,二位尚在睡乡,不敢惊扰清梦,却又无以消遣,便自己一人没精没彩的上街走去。偶擡头见一茶室,便走将进去,其时天色尚早,各座上都静悄悄的,惟有那靠墙一桌上,先坐着三个文绉绉的书生,煮茗清谈,都口呼异事不止。

  一人道:『如今的少年竟弄得胆大妄为,无天无地至此。去岁苏州定慧寺,既为新党所毁坏,今吴江城内,又出此事,可怪之至。我恨那神道,也自欺软怕硬,绝无影响。若显些报应,叫这班狂妄后生,稍知戒惧,岂不是好?』一人道:『我兄,那神道虽极威灵,却那肯与此等无知晚辈作对,这正俗语所谓大人不记小人过。神之所以为神者在此,你怎好反怪他呢?』此时弟侧耳静听,已略略有些晓得,却未能悉其详细,便起立致诘道:『列位说吴江城内究出何事?可否略道颠末?』只见内中一年长的答道:『吴江城外有一学堂,堂内学生虽略得新学的皮毛,却都沾染习气。前日放夏假后,该学生等竟敢闯入本城城隍庙,将庙内神像任意抛掷。你想如今的官府,尚且岁时拜祭,那班后生家竟公然如此慢神,真是岂有此理,不可教训的。』那时我听了此言,心中很不舒服,却又不犯着同这班胡涂东西讲大道理,便自冷冷的答道:『据弟愚见,学生好事任气,诚所不免。若全说是无知识的举动,当作三岁小儿破坏泥美人一般,却未免小覰了他。那泥塑木雕,只好吓吓智慧未开的愚人,老朽无能的俗吏。自今以往,事事悉凭实验,一切纸糊的老虎,将尽被人戳破,不值一文。贵县有此学生,虽似浮动,却正是贵县一线光明,将来的大幸。怎列位反恼起他们来?”那三人见话不投机,便顾而言他。我急急归来,报与足下,这岂不是吴江前途可望的真据么?”资生方欲对答,瞥睹一中号帐船,掠舟而过,本船舟子,素与熟识,遥问道:“老哥,今日到何处去?”舟人且摇且答道:“载客莘塔求狐仙去。”

  资生听了,不觉诧异道:“莘塔乃吴江东境,却从未听得有狐仙,此事从何说起?”欲唤舟子详问,而船去已远。因想此间离莘塔不过三十余。我今为修县志事,亲历各镇,既有此新怪像,何不径至莘塔,确查究竟。想罢,便命舟子向该镇开行。却遇顺风,扬帆直驶,下午酉刻,船已抵岸。资生负士林重望,到处闻名,只因懒于酬应,故所至各地,不使人知。

  今欲细查狐仙事,便独自上岸,去访一位旧友。

  这位旧友姓张名炳,字热诚。那人智慧有余,胆量不足,却是个科学的名家,也算吴江一位人物。相见之下,备极殷懃。

  询及狐仙一事,则曰“敝镇不幸,自本年四月某日,此间新街某宅,忽一再无端起火,随援随熄。人震惊不已,以为仙子降临,怂慂主人,设位供养。曾未多日,哄动四方,求签请丹还愿之人,接踵而至。爆竹喧耳,男女骈阗,酒醴果品堆积几筵。离此不及一,弟当偕兄前往,一觇其处。”说罢,即联袂同行。

  至则门外遗尿满地,秽气冲天。资生顾而笑道:“狐仙岂逐臭者,曷为乐此不疲?”及入门,则见一室空空,暗无天日。

  俄而拾级登楼,见外间悬一画轴,复有一仅堪容膝之斗室中供塑像,以座亭盛之。神前稍有陈设,亦极草率,略视一过,便即下楼,复至张宅。

  资生责热诚道:“我兄负一乡之望,乃上之不能先声夺人,阻止设位,攘斥狐仙,力辟谬说。次之不能化导愚蒙,随时演说,使人稍知觉悟,以遏其焰。下之又不能因而为利,请于居停,令进香者各缴银钱,为开办地方公事之助,坐使远近若狂,喧阗不已。于旧染积习外,更多一特别迷人之处,虽众醉独醒,事难见功,我兄究安得尽辞其责耶。”热诚点首谢过,遂即告别反舟。

第二十二回 猛将神坐踞堂皇 张天师技穷狼狈

那吴江东境,芦墟莘塔北库三镇之间,有庄家圩猛将庙。

  愚民辗转附会,以为灵验无匹。于是遐迩偕来,香烟炽盛。所奇者神像入宅,他处均以为不利,故每遇赛会时,凡不肯助资之居民,首事者有擡神挟制,藉端索扰之举。独于庄家圩猛将,则民间不以神像到门为忌,而以神像升堂为荣。其命意或因患病,或因求福,相率击鼓鸣锣,迎之入宅,陈供品,雇奏班,终日而毕。或送归庙内,或即由明日请神之家,就近接去,颇有席不暇暖之概。无论农工商贾,及一切下等社会之人,莫不欢迎。即搢绅之家,诗书之族,亦争先效尤,不以为怪。庙中有神像三,俗以接得最大者为幸事。往往有同日迎神,因此打降。或中路劫夺。其不能接得者,虽一帽一靴,亦复赍归崇奉,以为神实凭依。

  那心斋、壮抱二人,自资生登岸,开窗闲眺,忽睹此种情形,不胜骇异。及资生返舟,二人忙问道:“此等为着何事?”

  资生道:“此风相沿已久,不自今始。俗呼『接老爷』。或曰『待佛』。闻庙祝香火诸人,因以为利,终年恃此给衣食供挥霍者,何止十数人。除张皇哄骗外,更有纳贿匿神伎俩。相传迎神之家,欲必得大老爷而款之者,可先期贿该庙祝等,将该像暗匿他处,留以有待,毋为他家所得。一泥木偶人,有何灵异?而崇敬如此,真有百思而不得其故者。此又吴江的一大怪象也。”是晚,即泊舟莘塔。

  明晨,资生等方才起身,那热诚早已到舟奉访,邀入舱内,与心斋、壮抱互道姓名。热诚见舱中?,即邀三人登岸茗聚。

  坐定后,谈了一回,无非是痛心时事的话。

  言次,热诚忽勃然变色道:“列位,可晓得中国东南近来又出一怪现象么?”资生道:“愿闻其详。”热诚道:“我兄连日在外,那报纸想已多日不看,故尚未知悉。近来江西张天师,忽发南游之志,由申到苏,由苏到杭,据闻每到一处,仪仗喧赫,轿前用民壮八人,状甚赳赳,皆着青褂,缀以红字,上曰『大真人府』,下曰『民壮』。用罩头红盖,身坐绿呢大轿,顶用五岳朝天,花翎蓝顶,轿后有长随二人,皆乘马,或曰『法官』。其公馆前高悬正乙真人、八台诸神免参、龙王免朝等牌。逐日拜谒当道,招摇过市,出售财神、避火、治并镇煞、保身、免疫、五雷、五将等符,价目高下互殊,自十二元至数十元不等。各符黄白绫,皆须自办。照价缴加账房费二成,用印费一成。更向各道观硬夺软骗,无所不至。一醮三百金,一忏四百金,授意于道纪司为之兜揽。顽蠢如豕之绅宦富户,争先问津。复有具禀呈告被鬼怪所扰者,张均示价千金起码,为之捉妖。定期设坛召将,限先三日缴银。谓捉获之妖,即须当日押送出境,藉以脱身。行同诳骗,其计甚狡,到杭后愈出愈奇,人欲瞻仰颜面者,须费十四文,为挂号金,每日亦动以数十千文计。

  “杭人有何某者,一日在天师庙内云,欲责以哄骗之罪,势甚汹汹。经执役者极力拦阻,众询之,云:『画财神符时,天师语以此次湖北票。必中大彩。今既不中,诳骗无疑。即天师不出见,符洋必须见还。』时旁观甚众,复怂慂之,幸经警察兵驱散,何某无法将其价目虎头牌等碎之而去,闻天师甚狼狈云,各报载之历历,当非子虚。亦中国特别之丑状也。”

  资生叹口气道:“黑暗世界,无一好消息,奈何!奈何!”

  说罢,起身告辞道:“弟等出门多日,现急于返舍,容俟后会。

  ”热诚殷殷送至船边,各道珍重而别。

第二十三回 试白刃作法戕己 照红鸾冲喜成灾

三人调查既毕,仍回至古儒林,心斋、壮抱久客思归,因即买棹返镇。到家之后,行装初卸,便走访成德。成德自二人去后,苦无知己,也不甚出门,把那家中所有的书一块儿搬出来,已阅者温理一过,未阅者按日研究。有了定课,光阴便过得很快,日复一日,到也不觉寂寞。

  这日正独自一人在书房用功,忽见二人到来,久别猝逢,不觉喜形于色。成德先问出游情景,二人一一对答毕,然后心斋询问成德,近日镇江有无怪事?成德道:“弟从二位开棹后,尘俗恶态,实见不惯,因此久未出门,只得以载籍消遣,尚友古人,那镇江的近状,不大留心。惟二位开船十日后,同一敝亲在前街清明阁酒楼小酌过一次,酒后偶与酒保闲谈,始知镇江近有一种香火会,装束不男不女,当街搭台,跳舞歌唱,此风素盛于扬州。凡人家起造房屋,有病失火,无不事后做会,或一日或三日不等。自前江都某令严禁,此风稍杀。不料镇江忽然兴起,男女拥挤,日夜不绝。幸经地方官觉察尚早,饬差签拿,香火笞责,地保枷示,事遂解散。这也不必细述。惟内有一陈姓,绰号橡皮阿三者,从前乐近匪类,甘入下流,惟资质灵敏,见称朋侪。适有术士某乙,善于敕勒,往来江湖,藉符咒以赚资财。阿三从学尽得其术,每诩诩自得。谓虽枪械不能损伤,其实却未试过。阿三有姊嫁城外某乡富室,阿三每赌败囊空,即向借贷,前日又向其姊需索百金,以供孤注。姊以欲壑难填,严词峻拒。阿三恼羞成怒,适甥自外至,甲即絷而拔刃对其姊道:『不予我金,我当先自杀,然后杀甥,勿怪无渭阳情也。』言罢,反刃欲自斲。其姊惧怕求恳,银两不足,继以衣饰,阿三始释甥而去。其姊泣诉于甥伯某丙,某丙笑道:『天下岂有已自杀尚能杀人之理?此后倘再来肆扰,听其自杀可也。』不数日阿三再至索钱,其姊即遣人召丙,阿三又挚缚其甥,吓唬如前。某丙便道:『听你自杀,看你如何还能杀人?

  』阿三自以为得某乙异术,只要念起咒来,自己用刀劈斲,可以不死,且一霎时毫无伤损,便大胆一试。那知血流如注,疼痛异常。晓得上了某乙的当,只好狂奔逃去。后来竟成废人,传为笑柄。

  “又有某街妇人洪氏,病瘵已三易寒暑。前日疾又大作,医药罔效,奄奄一息,势将待毙,有好事者献策曰:『此疾非红鸾星临门,不能见效。』即俗所谓充喜者。是时适其幼子聘而未娶,洪深然之,立遣冰人向坤宅关说,择于某日迎娶。迨花烛进门,新人行合巹礼甫毕,正拟送入洞房,新郎一足方跨入槛内,不料一个倒栽葱,倒跌在地。喜娘向前搀扶,但见新郎面如土色,双目上泛,口鼻流涎,昏迷不知人事。不得已,相将扶入洞房。移时寒热大作,四肢冰冷,合家惊慌失色。谓此子素无疾病,何以至此?殊不可解。忽有老妪云:『必系冲犯花煞所致,须邀羽士禳解,方可无事,否则恐有性命之忧。』主人听其言,于是延道士,雇乐部,为款待花煞之举,更觅得猫一犬一,双双交拜,名曰猫狗做亲,耗费多金,异常忙乱,谓此病当可速痊,孰知病竟不起。其家因病而充喜,反因充喜而得病,以致于死。其母病中痛子,登时气绝。新妇自伤命薄,屡欲觅死。罪魁祸首,不得不痛恨于怂慂充喜之人,及劝请解煞之老妪。真害人不浅。而愚民听信无稽之谈,以致自取其祸,可为浩叹。以上两事,亦可见我镇江民智之有退无进也。”三人谈了片时,便各各分手而归。

第二十四回 修志书独出心裁 施棒喝顿开茅塞

那资生自心斋、壮抱去后,便静坐书斋,酌定体裁,将那县志悉心修辑起来。缺者补之,略者详之,无关紧要者删削之,有益社会者发明之。与那昔人志乘重官事忽民俗的陋见,真有上下牀之别。不期一日正挥毫缮写间,突来一不知姓名、宽衣博袖、满脸腐气的老儒。那人跨进书室,并不向主人致礼,便坐在那靠东椅子上,嗤的一笑道:“好,好。『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你这少年,公然充起著述名家来,怪极,怪极。”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向衣襟上又旧又污的布袋内摸出一京料鼻烟壶,且倾且嗅,旁若无人。资生虽是个新学界的巨子,却深明进化原理,谓人生知识,实随世运为升迁,故于那些老人家,却从未无端得罪。今见这等模样,也自按捺不下。便冷冷的说道:“这又奇了。老哥你在那吃了亏,却来我处无理取闹?那学问二字是讲不得年纪的。贾生弱冠,上《治安疏》,长吉七龄作《高轩过》,祢衡、陆贽年未二十,而孔融、张鉴皆与作忘年交。如今小弟才疏学浅,虽比不得那祢、陆,老哥的尊齿,好似已逾孔、张,骄妄如此,这器度就多多不及了,他更何论?”

  那人听了也觉自己过于冒昧,难怪资生不平,便尽情的吐露道:“我之责你,也有一段原理。闻得你此次修志,竟添入迷信一门,将全县风俗描摩尽致。你可晓得神道设教,是古人救时的妙计,今被你一一道破,从此没有畏惧,这班蚩蚩者氓,一发要旁驰横决,肆行无忌了。”

  资生聆了此言,方知那人心本无他,也是个保守派的本色,便正色的答道:“老哥,这犹似是而非的见解,顾亭林有言:『有道之世,其鬼不神。』方今世界文明,日有进步,那神权两字,必不能行于二十世纪以后。何苦自设罗网,作种种掩耳盗铃的下策,致于政界、学界、实业界、生计界,隐隐中并受无穷窒碍呢?若虑迷信一破,道德坠落,必以保存为得计,此又何异欲止渴而饮鸩,欲疗疮而剜肉?竟是自害自的勾当。小弟愚见,原思双管齐下,一边将迷信关头重重戡破,一边大兴学堂,归重德育,使人格日益高贵。这就是万全无弊的上策,并非有摧毁而无补救。老哥,此可不必多虑的。”

  那人听了,便恍然大悟道:“辱承教言,顿开茅塞。适才无理,敬求鉴原。弟姓王,名存中,字执一,世居吴江城内,久闻大名,却未深信,今听了此一席话,可见足下竟是个知行合一、补偏救弊的伟人,比那借新党名头哄骗世人的,竟有霄壤之判。此不特吴江莫大之幸也。敢问县志业已起稿,那学堂一事可有眉目?”

  资生道:“数日之前,弟已拟就启文,布告阖邑士绅,各就本地筹款兴办,现陆续接有允办回信,并托拟章程课目等事。

  大约明岁正月,均可开学。言未已,忽邮局递到一信,上书昆山沈缄字样。资生狂喜道:“此学海先生之覆函也。”说罢,便拆开与执一同阅道:资生先生知己,吴门握别,转瞬多年。兄以卢牟六合之才,施改革一方之计,其胜任愉快可知。垂虹亭畔,幸有我公,去旧播新,非异人任。前读手函,知足下运龙门手笔,补鲈乡纪闻,明岁正月,又有提倡宗风,遍开学堂之事。通儒举动,迥不犹人。临颖神驰,不胜蚁慕。仆事与愿违,频呼将伯,几经唇焦舌敝,昆山学务,始稍稍可观,一线光明,卑何足道。

  近以民愚俗陋,有触于中,拟成《醒迷文》一篇,冗碌属稿未毕,容续尘览。即候着安。梧凤上。

  资生阅毕,执一在旁道:“学海先生闻名久矣。顷兄言兴学启迷,须双管齐下,贵友既着有《醒迷文》,俟寄到时,明岁开设学堂,可钞贴各乡镇讲堂,以便教习随时讲解,俾学生触目惊心。”

  资生道:“君言甚是,弟当谨记。”执一闲坐片刻,便也告辞而出。此后各事,详载续编,兹不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