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晨钟 不睡居士编
第一回惜娇儿引虎入穴
第二回爱才郎小凤施情
第三回听谗言至戚分颜
第四回受污玷弃家远出
第五回富御史豁救异乡冤
第六回刁奴才暗构灭门祸
第七回遇飞殃烈妇誓节
第八回探消息书生投网
第九回脱天罗奇逢患难
第十回陷黑狱卖女求生
第十一回史世无一见识奇货
第十二回富廷伟半夜诉衷情
第十三回金遇奇弃邪归正
第十四回王巡抚灭寇成功
第十五回春闱得意偿书债
第十六回旅店萍逢了宿缘
第十七回获盗印报冤雪恨
第十八回聚骨肉衣锦还乡
第一回惜娇儿引虎入穴
诗曰:
识人容易识心难,鱼目珠真混满盘,
错认巨憝当辅弼,误将顽石作琅玕。
处世尽凭欺世法,千人唯有媚人丹,
只因俗尚皆浇薄,致令妖魔易入奸。
这一首诗,是说世上知人甚难,辨心不易。天下的奇珍玩器,定有人识得真假,辨出高低;独有人之善恶、美奸,却一时识辨不出来,全仗这些明眸具眼去识辨他。然好人极是易识,恶人却是难辨,这是何缘故?只因那好人处己接物,件件循理,事事合情,自始至终,表里如一,有何难识!至若那恶人心事,大概俱深一层,大怒不怒,大喜不喜,待人个个是心腹,口里说的是道理,心里存的却是满腔蛇蝎;当面甜言蜜语,背地使尽计谋。总之句句假话,件件虚情,令人不能窥测。这种人却有个比方他。譬如青楼妓者,来往的孤老,那一个不赠他几句山盟海誓,无一个不待他似膝如胶,那段恩情,比夫妇更胜十倍。岂知猫儿哭鼠,无非是假慈悲,哄钱的法儿,使人迷而不悟,陷入其网!大则丧身,小则破家,直至知觉,悔之晚矣!但据我看来,也与此辈无异,究竟还是自己没见识,所以受其笼络。虽说恶人难辨,然终虽有个辨处。要知天之赋形于人,原有善恶之分,恶人自有一种凶恶之貌,所谓成于中、形于外。只是愚昧之人,听了他口内那几句好话,反道是老天不公道,这样好人,生他这般凶相,未免以为有屈。岂知老天原是至公无私,人自不识。正如西子之美,随你蒙垢他,那一种丰姿自在。无盐之丑,纵使装尽脂粉,终不能增其妍,这是一定之理。所以说,知人甚难,只要人细细察辨耳。古诗说得好: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俱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如今且说一位缙绅,也因一时迷惑,误用一个人,后来家破人离,许多颠沛,说来醒一睡么。那一桩事,出在明朝正德年间。江南镇江府丹徒县有个乡绅,姓富名珩,字珍卿。甲科出身,世居南门内。累代簪缨,家资巨富,年将五十,曾任京畿御史,致仕在家。为人仁慈忠厚、好善乐施,只是一味姑息,有些无定识。夫人黄氏,族亦名门,却年小富公三岁。自从二十五岁上,生了一位小姐,并无二胎。那小姐乳名琼姐,年方十九岁,生得娇媚如花,端庄静淑,夫妇珍惜如宝。因无子嗣,故舍不得嫁出去。偶有窗友钟贡生的儿子,生得颖秀出群,单名奇,表字倬然,与小姐同庚,十四岁入泮,阖郡名誉蔚然。富公爱他才貌,且系素交子侄,遂留联姻。不意联姻之后,不及二年,钟贡生〔夫妇〕相继而亡,家道寒素。富公即将倬然入赘,与小姐成亲,待之有如己子。
那倬然不但才高,亦且为人豪旷,磊落刚直不谀。只是少年老成,豪旷之中,又带些耿介之性,不肯同污流俗,趋势附炎。虽是赘婿,却没有一毫觊觎丈人家资的心。见富公年将半百,并无儿子,料想丈母是生不出的了。忽然一日,立意劝丈人纳妾。富公平日,因夫妻最相好的,恐娶了妾,未免要生嫌隙,是以不愿。并说道:“凡人子嗣之事,关乎天数,不可强求。若我命里该有,早已有子,何至今日?即使纳了妾,又不生育,反多这一番介蒂,岂不如不纳为洒脱。况且既有贤婿夫妇在此相依,亦可娱我晚景,那纳妾之事再莫说起。”倬然道:“虽是天数,也要人谋,谋而不遂,然后听之于天可也,未有不谋而坐听之于天者。况修德可以回天,以岳父之盛德,断不至于有伯道之叹也。且晚年纳妾,得子者甚多,若云易生嫌隙,则岳母贤声素著,岳父又达大体,有何嫌隙可生?更有说者,小婿蒙岳父恩养,视如亲生,小婿同令嫒自然晨昏定省,岂敢有负?奈属异姓,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承宗继祖,是人生一桩大事,毕竟要纳妾的是正理。”黄夫人亦劝富公道:“贤婿苦劝,甚是有理,况我又不像世上这些妒妇,河东一吼,倾倒醋坛,镇压丈夫的人。我两口几及三十年,虽不敢夸梁鸿、孟光,然亦算得是个唱随的夫妇,相公谅无终风且暴之诮,岂致妾有绿衣黄里之讥!我先也曾劝过你娶妾,你只是不允,即使有子的,一个作宦的人,就置一妾也不为过。你听我说,不要忒古板,假老实。外人不知,只说是我妒忌,不容丈夫娶妾,使我为富家之罪人。我如今也不管你要不要,明日便去访个好的娶了,倘得生子,亦是富氏有幸!”富公见他说得剀切,就含糊允了。次日夫人即令家人富方,去叫了平日在宅内走动卖花的张二妈来,当面吩咐他去寻人。隔了一日,张二妈就说定了一个姓王的闺女。那姓王的号叫玉楼,是丹徒县的快手,年纪有六十岁了,妈妈已死,止生这个女儿,乳名金姑,年已二十岁了。先许过同衙门的一个书办的儿子,未成亲死了,望门寡在家。玉楼素知富公夫妇盛德,并不较量财礼。夫人封了六十两银子送去,次日就过门来。那金姑生得身材窈窕,性格温存,夫人喜之不胜,彼此极其相得。
倏忽过了半年光景,金姑忽然慵茶懒饭、拣食贪酸,富公只为有病,请了医生来看。那医生说是有孕,富公暗自欢喜。又过数月,看看十月满足,却好是七夕之夜,富公在夫人房中睡,三更时分,忽梦见一只仙鹤,飞入庭中,盘旋飞舞,既而竟入堂中,突然惊觉。正与夫人说梦,只听得伏侍金姑的丫鬟彩云敲门说:“金姑肚疼,象要分娩的光景。”夫人慌忙同富公起来,穿上衣服,即过金姑房中,一面着家人去唤稳婆,一面叫妇女起来伏侍。小姐知道,也来看视。只见金姑十分苦楚,夫人亲自替他抚摩了一会,须臾稳婆到了,不想一则长头、二则是胎气艰难,直至天明正辰时,方得临盆。喜得生下一个满抱的儿子,鼻直口方,相貌丰伟。富公夫妇见了如拾宝,即令丫头扶侍沐浴,一家围绕而看。不意金姑产后,身体十分狼狈,发晕数次,谁知一时恶血攻心,飘然长逝。有诗一首,怜他之苦,诗曰:
彩云易散奈何天,剩粉残脂自可怜。
燕子楼中余好梦,芳魂缥缈逐寒泉。
当下富公与夫人、小姐见了,十分惨伤,大哭不已。只因金姑平日做人和气,阖家婢妇、大大小小没一个不为之动恸。富公即令家人去报知王玉楼。玉楼就住在县前,隔不多地,不移时就到。见了女儿,嚎天呼地,哭了一场。抬头见富公,亦在旁边欷歔,玉楼反劝道:“老爷亦不必过伤了,向知老爷、夫人待他极好,这是他福薄,所以寿夭。我一生只此一女,岂不心疼,但死者不可复生,幸而生得一子,又是莫大之喜。”富公道:“我见他死得可怜,不由人不伤感,如今你女儿虽死,此子幸在,倘我祖宗庇佑,得他长成,你也决不至于寂寞。”说罢,叫丫鬟抱出来与玉楼看。睹物伤情,彼此又掉了几点泪。富公又把此夜的梦兆说了,便道:“我如今依梦命名,叫他鹤仙便了。”玉楼道:“极好。依这梦看起来,后来他定有好处,也不枉他娘在此一场。只是如今要作急雇奶子要紧。”富公道:“这个自然,且待殡殓了,再处。”此时有亲友来吊奠的,纷忙了两日,遂成殓入殡,即葬在祖茔边。玉楼辞别回家,富公即吩咐家人,仍叫了张二妈来,叫他速寻奶子。二妈道:“多蒙老爷、奶奶看顾,老婆子敢不用心?但今年时年好,小户人家可以度活,都不肯出来。前西门张翰林老爷家,也要雇一个,至今尚无。既蒙老〔爷〕吩咐,且待我去寻问,只恐急切难有。”夫人道:“这是一项大事,未满月的孩子,可少得乳么?”这几日得富方的妻子养住,他孩子虽大,幸有些乳,暂令他喂,亦非常久之计,你可以用心去寻,自有重酬。”二妈道:“既然如此,我就去!”遂辞了出门而去。
次日,只见二妈来了,夫人问道:“可有了么?”二妈道:“我来与老爷奶奶商议,昨日回去,适与隔壁陶四妈说起雇奶子之事,他也是惯做媒的。他说有一个山东人,姓刁,夫妻两口,都有三十一二年纪了。带了一个女儿,也有十四五岁了。到此处投奔亲戚不着,流落在此半年。有个孩子,未及周岁,才死了四五日,正有乳哩!只是要卖身,不肯单做奶子。实是一件凑巧的事,只恐老爷嫌他外路人,或者不要,故此特来商议。”夫人听了,遂令丫鬟到书房中,请出老爷。丫鬟领命,即去请了富公来。夫人把上项事说知,富公对张二妈道:“我家人尽多不用买,只是燃眉之急,也说不得了。你就去叫他二人来,我看一看,问明他的来历,再议便了。”二妈道:“既如此,我就去唤他来。”起身就去。不多时,同了那陶四妈,领了一个妇人进来,张二妈指点他,见了老爷、夫人的礼。富公看那妇人,果然只有三十一二年纪,却是生得美貌风骚。但见:
面非黛粉,却也娇妍;腰岂小蛮,亦称柔弱;稀稀儿几点雀斑,自有牵云之处;湾湾的两道娥眉,尽多觅雨之妖。站立着,无风亦动;启朱唇,不笑嫣然;□之俏眼欲勾魂,只可惜金莲不称!
富公道:“他丈夫在那里?”二妈道:“在大门外,禀过老爷,方叫他进来。”富公即令陶四妈,唤他进来。陶四妈就去叫他。到了厅上,对富公磕了头,站旁边。富公道:“你叫甚么名字,原籍那里,因何在此?”那人道:“小人姓刁,名仁,妻子邢氏。本贯山东郯城县人。当时扬州府有一个姓胡的乡宦,在山东经过,娶了小人的妹子为妾,一向不来往。今年山东遭荒,没奈何挈家到扬州,一则看视妹子,二则原想投奔他家,不意妹子已死。亲人不在,竟不相干。守候了一月,每日到他门首,可恨那些管家的需索门包,方肯通报。幸在守候,得做官的出来拜客,小人发急了,只得扯住了轿子,叫唤起来,他方才知道。不想见我身上褴褛,甚是薄情,只叫我在寓处等候。次日却差一个〔人〕送了四钱银子,来与我折饭,小人愤恨,不收他的,赶到门上,数落了一场。他恼我,叫家人出来打我,幸得两邻舍的劝开了。小人回到寓处,进退无策,不能回乡,只得把几件衣服抵还了饭钱。过江来,别图生计,住在西门外饭店中,已经五个月了。没奈何,思量投靠人家,昨日陶四妈说老爷府中要奶子,小人情愿卖身。小人一生忠厚诚实,倘蒙老爷收用,虽赴汤蹈火,也不敢辞的。”富公见他身材长大,说话清楚,就有几分喜他。便说道:“我本意只要雇奶子,不肯用买,今见你说来,是个异乡之人,流落在此,我且收用你。你的妻子在内做奶子,自然另眼看顾你,俟我小相公长成之日,你要回乡,悉听自去,我亦不计较。”刁仁道:“受恩深处便为家,既蒙老爷抬举,小人粉身难报,即使驱赶也不忍去。”富公大喜,问他要多少身价。答道:“小人该店家叁个月的饭钱,不过十余两的银子,其外亦无使用,总不与老爷较论。”富公一发道他忠厚老实,便说道:“你夫妻三口,与你三十两身价,算还饭钱之外,也要做些衣服穿,你且去写了身契来。”刁仁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起来到外面寻了纸笔。他原也识字,自己就写了一张卖身契,同两个媒婆,俱签了押,同送到富家。富公收了,叫管事的兑了三十两银子与他,两个媒婆各人赏了一两,就叫同刁仁前去收拾行李,并领女儿前来。刁仁即同陶四妈到店中,算还了饭钱,他也没有什么行李,不费工夫,领了女儿前来了。富公把他女儿一看,年纪虽小,却是生得丰姿秀丽,态度娉婷,不施朱粉,红白自然,袅袅娜娜,有十分标致,竟不像这等人养的。因对刁仁道:“你女儿生得如此,日后须要择一个好人家匹配他,不可误了他。”遂令张二妈率领进去,拜见夫人、小姐。夫人、小姐亦爱他,令收拾一间房,与他母子在内宿歇,哺乳公子,打发媒婆起身。那陶四妈又叮咛教导他夫妻一番,作谢而别。正是:
只因误听澜班舌,致令开门揖盗来。
评:
第一回叙金姑之死,令人不可测度。殊不知,一部小说,俱打从金姑之死,雇奶子面上来的。通卷阅过,方知是紧要关头。
又评:
世之最下流者,莫如龟与奴两种。然不明者,必曰奴愈于龟。予曰:“否,否!”为奴之人既忘廉耻,甘以妻、女供人下陈,是龟与奴兼而有之也,算来还是龟之高为奴一等!
第二回爱才郎小凤施情
词曰:
调寄《如梦令》
举世曾无月旦,红颜忽尔相看。未听箫声啭,飞凤何生庭院?眷恋眷恋,辜负东邻一面!
却说,富公买了刁仁夫妻在家,甚是得意。你道刁仁是什么样人?原来是山东红花铺人,世开旅店,他父亲叫刁鳄、其母张氏,姿色平常,专在店中牵云布雨,勾搭那些来往的骡夫,都到他店里下,所以他的买卖,比别家更闹热几倍。只是暗中来,明中去,一生以赌为命,所以挣来挣去,还是一双空手。他父母死后,仍习旧业。邢氏亦传了婆婆的衣钵,只因他的姿色比婆婆更高几分,所以刁仁只许他招接来往之客,不许他勾搭骡夫,这就是他之营某(谋)。正是:
青出于蓝,强宗胜祖。
却说刁仁平日爱赌,除了赌之外,件件刻剥,件件要占些相应。倘见了人的,不拘大小物件,他心爱了,便千方百计,定要弄到手才快活。又能阳施谄佞,阴布牢笼,专交结匪类,损人利己,奸盗诈伪,件件俱全。若论他的做人,正是:
谓他狼虎而不足,加之蛇蝎则有余。
谁知这刁仁,真是小人中之穷凶极恶也,一生并无心腹,拚得丧了廉耻,坏了良心也。挣了数百两家当,不想一年前,店中下了两个客,见他有两匹马,囊中有物,遂令邢氏把两人都勾上了。一住数日,殊知那两人是做响马的,在道上劫了一伙行客,走到这里来的,却被巡捕追来,见二人可疑,盘问住了,送到郯城县审究起来。二人一口招承官司,波及到刁仁身上来,他只得买上使下去料理。还亏了两个贼有良心,止供与他妻子有染,不过在他家花些银子是真,那打劫的事,实不知情的。官府处央分上说明,才开断了他。〔事情〕虽完,奈囊中已荡然矣。在本地又羞又气,住不得了,遂挈家搬至扬州,希图捱在妹子身边。不想妹子死了,弄得进退两难,却得富公买了他。
闲话休提。原来买刁仁这一日,适值钟倬然往乡间母舅宋武城家去了,隔了两日回来,方才知道。富公叫刁仁叩见姑爷,倬然将他仔细一相,但见他容貌有异,生得:
蛇头鼠眼,面似橘皮,鹰嘴鼻,连腮胡;满面凶恶之不好看,开口!淡之甘如蜜。
倬然又询知他是山东人,心中有〔些〕不然,直到晚与丈人、丈母吃酒之际,对富公道:“小婿看那刁仁,一股凶气,状貌狰狞,必非良善之流。即他妻子,亦不像良家体格,况又是外省人,未知来历。若依愚见,此人不可收用他!”正是:
虽然无妄之失,难免莫大之祸。
富公道:“贤婿休疑,此人貌恶慈善,言语井井〔有条〕,〔事〕事周到,尽可用得,且并不较身价,看来是个忠厚〔之〕人。”倬然道:“越发可疑了。既要卖身,岂有不论身价!原其胸中,不过急欲投主,看来此人,像犯事在逃,欲借乡绅门户为护身之符的。不可不虑!自古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小婿所疑,未必亿中。然而将来,定是个坏事之徒。就弃了几两身价事小。”富公道:“你休过虑,断无此事。”倬然觉丈人执意如此,料不可强,就不说了。不想正说间,却好邢氏抱了鹤仙,正走到转弯处,听见倬然说他丈夫,便立住了,听得细详。次日偷空出来,告诉了丈夫。
逢人祗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莫道隔墙无耳听,须知窗外岂无人?
刁仁自此就把倬然怀恨在心,这且慢提。
却说刁仁之女,名唤小凤姐,年已一十五岁,生得容貌美丽,亦且心灵智巧,从小见父母所作之事,大有不然之意。常常浩叹,无可如何,只得付之。时已情窦大开,自从见了钟姑爷,少年标致!他竟萌了一段顾盼的念头。几番对了倬然频送秋波,轻谈挑!。那知倬然是个正气的人,竟不放在心上,然也有三分觉察,自此过了年余光景。正是:
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
却说倬然是个肯读书的,只在书房睡得多。忽然一夜在书房中读书,正值更阑,只见小凤手中拿一幅纸走进房来。倬然问道:“你来此何干?”小凤笑吟吟答道:“昨日我父亲买了一幅美人图,我看画得好,心甚爱他,欲求姑爷替我题一首诗在上边,我贴在那里也好看。”倬然生平酷喜做诗的,听见求他做诗,便说道:“与我看看,若果然画得好,我方替你题诗。”遂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画得雅淡轻教,娉婷韵致,有临风欲舞之态。细看了一会,也不觉诗兴勃然,遂援笔书一律于上。诗曰:
几番私欲问罗敷,娇怯天然倩若扶,
坐久或嫌天日永,夜深可畏月明孤。
感怀留恋真还假,笑我相看是也无,
恐化彩云飞去远,叮咛静锁汉宫图。
写完,即递与小凤道:“你拿去罢。”小凤道:“我不识字,姑爷将上面的诗句,说与我听听。”倬然道:“这妮子也混帐,你出去,让我读书。”小凤道:“你一年不说,我一年不去!”一只手轻轻搭在倬然手上,把身子渐渐的倒近身来。倬然忙把他推开,道:“恐怕你父母寻你,快快去罢!”小凤道:“我父亲今早,老爷差往瓜州去了,今晚不回的。我母亲,方才老爷叫抱了公子,到奶奶房中去了。”倬然道:“你是个闺女家,黄昏深夜在此,就是小厮们看见也不雅,快出去。”小凤道:“他们都出去睡了,就见了我,也是一家人,有何妨碍?我定要你讲完了才去。”倬然被他缠不过,只得把诗中之意,讲了一遍。小凤笑嘻嘻的道:“你原来是个口是心非的假志诚,我看你日常见了女人,头也不回,眼也不举,今见了这幅画的死美人,尚且这般赞他、爱他,若见活的,岂有反不爱之理?可见是假志诚么!”倬然道:“赞他则有之,我爱他则甚?”小凤道:“你欺我不识字么?我却理会得。你说道,恐化彩云飞去远,这是无计留他,恐他飞么!是爱得他紧的意思。”倬然道:“这是你的画,我替你赞他,非是有心之谈。”小凤道:“画是我的,诗却是你的,发于心,现于词,心里有,口里才说得出。况且我是个女子,你替我爱他做什么?还有一个证见,待我一发再讲明了,使你无词以辩。那第一句,我虽不知罗敷是什么,是否是个人,但你说问他,想来自然是人了。那几番私欲问五个字,岂是无心之谈!既说无心,何必几番私欲问他!我这一说,是也不是?可没得说了么。”倬然道:“你要我替你题画,我不过见景生情,就画说画,怎么你这丫头,说这一片牵枝带叶、以假为真的话来!快些出去,莫在此混罢。”小凤道:“你不要厌我,还有一句话,请问了就去。”倬然道:“还有甚话?”小凤道:“那感怀留恋真还假这两句,只怕他的留恋是真,你的相看是假,你若果有真心相看他,他岂有不真心留恋你的!”倬然见他借画推敲,语中寓意,心下明白。只是拿定主意,因说道:“凭他真也罢,假也罢,在我总属无心。如今说完了,可速去罢,我也要睡了。”小凤道:“姑爷且莫睡,我来的时节,烹了一壶茶在炉上,我去取来,送与姑爷吃罢。”倬然道:“这倒使得!”小凤拿着画出去了。倬然见他已去,暗自想道:“这丫头尽是可人,亦且灵巧之极,可惜他父母又非其人,看他光景,明明有顾盼之意,故将美人画如题。只是我读书君子,从来不作钻窥行径,亦且此女还是个处子,断乎不可。我想古人柳下惠坐怀不乱,鲁男子闭户不纳,我岂肯如此!只作如聋似瞽。”正想间,小凤捧了一壶茶来,斟上一杯,递与倬然。倬然接了道:“我吃便了,今已夜深,你进去罢。”小凤此时也不则声,一径走到床上倒下。倬然叫他起来,小凤道:“待我略睡一睡去。”倬然倒着了急,只得走近身去扯他,他趁势搭住倬然的手。倬然道:“小凤姐,你起来,我实话对你说。你的美意,我已领略。人非草木,岂得无情!但我读书君子,自幼守先人规戒,从不敢萌一点邪心,坏人闺阃。况你举止不群,日后自有好配偶,你断不可作此想。”小凤听了并不则声,忽然掉下泪来,倬然倒吃了一惊。问他为何?小凤只是哭,便不回言。倬然怕人听见,只得把衣袂“住了他,问之再四,方才住泪。说道:“妾年尚幼,岂敢无耻,作淫奔之行!盖有苦衷存焉。”倬然道:“有何苦衷。”小凤道:“不瞒姑爷说,我虽不知书识字,然天理人情,也还明白。我父母所为背理,以至离乡背井,我屡屡劝阻,反遭严责。今年在饭店中,又发不仁之心,讲定了一百两银子,要卖我为娼,我发极了,要上吊投河,方才罢了。总之我父母一生,以财为命,不顾理义良心,如此父母,我想终没有好结果的。因见姑爷翩翩雅度,年少高才,故尔久怀妄想。然妾下人,岂敢言及其他,只求收作一婢,趋侍房帏,足了素志矣!实为终身之愿也。倘若失身匪类,有屈无伸,出于万不得已,不惜自荐之羞,望姑爷见怜!”正是:
淑女从来愿好逑,风流人尽说河洲。
佳人私盟配才子,免使深闺叹白头。
倬然听了这一席话,不觉惨然起来,说道:“以汝之态度,聪慧兼有,此苦衷我岂不爱怜你!但我寻思,你父母乃我岳父家人,我不得而主之者,况你尚属闺娃,若图一时之欢,不能了你终身,置为墙花路柳,则于情有亏。若必谋汝列之小星,则我实难启齿。劝你只是息了此念,我心领你的高情,倘你日后嫁非其偶,待我对老爷说了,与你觅一佳配。”小凤只是哭个不住。倬然弄得没了法,暗想:“我且许了他,哄得他起身再处。”遂对他说道:“你且莫哭,我不是拒绝你。所虑者,我不便亲自告诉老爷耳。既承你的美情,待我慢慢央个朋友转达,必要委曲图成,定不负你便了。恐你母亲寻你,我送你出去罢。”小凤信以为真,方才收了泪,回嗔作喜道:“既蒙金诺,便是我终身得所了。但姑爷不可负了今宵之约!”说罢起身,倬然送他至门边,小凤推住了:“不要你送,姑爷请转,千万不可负约!”竟自冉冉而去。这叫做: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又有诗一首,单道钟倬然的志诚处:
贪花爱色天下有,拒绝风流世间无。
莫道钟生情意薄,一片冰心在玉壶。
评:
从古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若鲁男子便无此力量。所以风月之中,坚拒户外之女而不约了。小凤之下顾,乃上门买卖,钟生却之不受,真耶,伪耶?我则未敢遽信也!
第三回听谗言至戚分颜
诗曰:
罡风疾雨日兴澜,静掩残书带笑看,
枳棘满庭谁解剪,芝兰空谷自难安。
流言恐惧周公日,反间能施乐毅残,
可恨含沙人不觉,”黄在口令心寒。
话说刁仁自投富公之后,一味献媚兴谗,假仁假义,见人极尽温和,存心无不奸诈,哄富公欢喜不过,竟认为赤心之仆、才干之奴,一切大小事,俱托他总理。那晓得他一举一动,件件打算主人的财帛,饱自己之资囊。一向的老管家们,人人束手,反要奉承他些,稍不遂意,便在家主面前下石,祸患立见。至令众人不能置喙,真个是弄得来六宫粉黛无颜色!那邢氏又逞旧日开店勾人的手段来,屡屡对了富公撒娇撒痴,卖尽风情,把一个积年的老道学,竟勾搭上了。且枕席之间,用些慢迎紧凑,轻摇缓展之法,骗得富老爱之如宝。一年之间,把他满身罗绮、极尽奢华,他也仗着宠爱,目中无物。夫人是个大贤大度之品,全不在意。只有倬然识他夫妇是个坏人,见刁仁干那些欺主昧心的事,常常加之叱斥,即在富公面前,亦屡诉其奸恶。那里经得他夫妇是内外恃宠,根深蒂固之人,富公不但不听他,反怪女婿多事。倬然愤极,一日对小姐道:“向承岳父、母不弃寒素,从幼以贤妻字我,后怜先人遭变,即收留养育。此段恩情,小生时勒心碑,常怀图报。即目下依栖在此,并非附其势、利其资,实因未报深恩。欲俟小舅长成,然后我夫妇辞去,此素愿也。不然贫乃士之常,我岂无容膝之地,而恋恋如此乎!今岳父误用刁仁,受其欺蔽,我几番苦谏,忠言逆耳,将来为祸不小。我今渴欲再痛陈一番,则岳父已属迷而不悟,恐言之无益。若如聋似哑,坐观成败,又非翁婿之情。将来立意,唯有同贤妻辞去,不睹不闻为妙。未知贤妻,意下何如?”小姐道:“妾处闺阁之中,外面事总不知道,只是见那女人这些妖娆模样,目中久已难容。亦曾对母亲谈及,奈母亲一味宽容,毫不为较,将来唯有付之不言耳。至若君所云,辞去一说,妾虽非读书之女,然亦明白嫁鸡遂鸡之义,既已字君,贫贱相守,去留总听于君。但念我母止生妾身一人,从幼珍惜,未离膝下,若一旦随君而去,不免牵肠挂念。虽夫妇之道有常,恐父母之情亦难#然耳!总如君所云,俟弟长成,然后辞去,此近乎情理之当然。至如刁仁,固为可恶,然亦不能败坏大事,君当以度外置之,亦不必与之十分结怨。所谓投鼠忌器,父亲既被蛊惑,则谗言自然易入,势必至戚伤和,家庭不睦,使外人闻之不雅。不如忍耐,缄默为上。”倬然道:“贤妻之言甚善,但大丈夫处世,终不能为知而不言,随风逐浪之人耳!”
正说间,只见丫鬟秀秀进房说道:“老爷在书房,请姑爷说话。”倬然即起身到书房中来,你道为何事?原来是刁仁在外面兜揽一件事,要央富公去府里讲情的话,却是兄弟二人争占家财。先是那弟与刁仁说定,为酬仪一百二十两,外又许一百两与刁仁的;不意次日,那哥子不知弟央了富公,也来与刁仁说,许了二百四十两,刁仁也勒定了这个数儿,刁仁贪多了一半的。劝富公退还那弟的,收了那兄的。只因富公本来原是忠厚人,恐怕退了未免失信于人,欲待不退,又禁不得刁仁在旁边撺掇,弄得没主意!所以请倬然去商议这一桩事。当下倬然道:“若论正理,以岳父在朝有清介之名,居乡有长者之誉,一旦毁节改行,投谒当事之庭,以取锱铢之利,窃为不取,还要都退了的是。若云既已允诺于人,不便为自相矛盾之举,则自然收了先议的,退了后来的才是。若贪了后议多,退了前议少,将来何以取信于人?倘令其人闻之,以岳父为何如人也!”刁仁道:“小人到有个两全之法。”富公道:“怎么两全之法?”刁仁道:“两个人的银子,都不要退,两边都应允他。老爷总不要发书贴,静听官府审理,定有一个输赢,那时取了赢的,退了输的,两边俱不知就里。赢的自然甘心肯送,那输的银子尚在,料他也不敢放个屁,又不费老爷纸笔,神出鬼没,落得用他的。”倬然听了便道:“这样事,你便做得出来,使天下人做不出的。凡人处世,当以至诚待人,岂有缙绅先达,做此昧良心撞木钟之事,欺天乎!欺人乎!若止凭苞苴之利,而不顾礼义名节,与盗跖何异?自古道:
穷达有数,富贵在天,
求之不得,听其自然。
刁仁听道:“姑爷动不动说这些之乎者也,如今在世上,无非似唱戏一般,认不得真。不过图大家哄过去,大凡事拘定了礼义名节,只怕寸步难行,即使孔圣人后生,定要说他是个老腐儒,不通时世的人。”倬然站起身来,对富公说道:“此事任听岳父尊裁,小婿才短之人,此移天换日之事,不唯刀(力)不能做,亦且目所未见,耳所未闻。”说罢,冷笑一声,走了出来。富公见倬然不辞而去,虽有不悦之意,然到底想那话说得是,遂不听刁仁,把两人的银子都退了。
刁仁想着上手之物,被倬然一席话吹散,且又恼他煞尾的话,恨入骨髓。回到自己房中,要想法儿算计他。却好邢氏在里面抱了公子出来,见丈夫闷闷独坐,因问道:“你与人合口来哩?”刁仁道:“没有。”邢氏道:“既不与人合口,为何恼恼的?”刁仁把上项事说了道:“我正要想一计较,撺掇老头子,赶他出去方好。一则泄了以前的旧恨,二则可免将来之阻挠,去了这个穷酸,那老头子我视同木偶,悉听我扯线了。”邢氏想了一想道:“你且莫急,我到有一计,他丈母极爱他,别的事算计他不倒,只消如此如此,那老头子自然着恼起来。”刁仁听了欢喜道:“此计必中,你今后可加意奉承老头子,于中取事便了。况我岂肯甘为人之下,少不得看机会,倘着我的道儿,弄了些银子回乡去,却不是好!”当下夫妻计议停当。正是:
莫道男子巧,妇人娇炎多,
不须夸六出,妙计竟如何!
从此之后,邢氏常在富公面前,说倬然夫妻的不是。又说:“我一日晚间,在小姐房门外过,听见姑爷与小姐商议道,当时没有公子的时节,原想承顶老爷的家产,所以真心为老爷。如今有了公子,料来没分了,赶早做些私蓄。故此小姐把奶奶身边的衣饰,不时运去,只瞒得老爷一人。前日我丈夫对我说,听见姑爷母舅那边的邻人说,姑爷把母舅出名买得有田房在那边,丈夫恐老爷不信,所以不敢说,叮嘱我也不可则声,只恐小姐知道,怪我们口嘴不好。但我想姑爷得去一分,公子就少了一分,公子是我喂乳,下半世,我却要靠着公子的,也算是我切己之事,所以不得不说。老爷将来也要留心些,且公子非奶奶所生,只有小姐是亲生的,自然偏爱些。老爷不要没主意,恐怕皮内损了肉去,日后叫公子受苦,反坏公子。”说罢,弥弥而笑。正是:
舌如利刃,口如甜蜜,
人面易知,人心难测。
这一席话,说得富公半信半疑,只留之于心,绝不提起。邢氏见一计不中,次计又来,心里想道:“如(欲)要用此计了。”一日,见富公独坐在内书房,他故意抱了公子走进去。富公四顾无人,见了他,不觉一时情动,一把搂住,吻了一个嘴。邢氏忙把公子放在床上坐,也把富公搂上来,富公即与他解衣宽带,推倒在醉翁椅上,遂赴巫山之梦。那邢氏百般奉承,万种娇痴,极尽狂荡之态。不想公子在床上哭起来,因而草率完篇,未尽兴而罢。邢氏起来,整了衣裤,掠好了云鬟,抱起公子。正是:
黄金人人爱,美色更动心,
一时贪念起,百计即相侵。
遂对富公道:“有句话要告诉老爷。”富公道:“你说来!”邢氏道:“我丈夫当时未投老爷之时,虽是买卖人家,然贱妾从来水清玉洁,并不晓与人讲话调情。不想流落异乡,自进老爷宅内,蒙老爷一时见顾,妾怎敢推辞,只得含羞服侍。本来原非淫荡妇人,不意前日我偶在姑爷书房前过,被姑爷一把抱住,扯进去,定要求欢。我不敢十分唐突,只说我们虽是下人,从不会干那些无耻的勾当,姑爷不可错认了人。他说,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与老爷弄了,今日决不与你空去。我死命挣脱,跑了出来,老爷不信,请看我的衫袖,还是挣破的。今日先禀明过老爷,若日后姑爷再要如此,只得得罪了他,那时老爷不可见责贱妾了。”
好凭三寸舌,拆散骨肉人!
富公听了,不觉太阳火发,说:“小畜生,怎敢如此无理,你既知与我有相干,一发不该了。”邢氏见富公恼怒,已知中计。又说:“老爷还不知哩!前日丈夫买了一幅美人图与小凤,姑爷又想调戏他,在画上题了一首诗。我见了,把小凤打了一顿,夺了他的,我娘儿两人,他都想哄骗哩。”富公道:“你去拿画来我看!”邢氏即向房中取了画来,富公展开一看,果是倬然笔迹。从来人心中一动疑,诸邪皆入。富公遂认定倬然借画寓情赠小凤的,有甚说得。便收了画,打发邢氏出去,一径到房中,细细对夫人说了道:“我竟做瞽目之人,认他是个少年老成之品,这样事,可是老成人做得出来的!亏他平日不离说礼义廉耻四个字,爽是些假道学。罢罢!当初怜他父母双亡,收留抚养,今他如此作为,我已心冷。女婿终是异姓,他宗可归,叫他去罢,我竟不得这样口是心非的人!”夫人道:“女婿不是那等人,你那里得这话来?不要耳根软,经目之事犹恐未真。不是我护短,你还该清心自想,我也不便对女婿说,待我去问琼姐便了。”遂起身往小姐房内而去。正是:
凭空驾起蜃楼舌,致令波涛顷刻来。
大凡人为了色之一字,悉听你至戚好友,未有不吃醋捻酸的,所以极淫之妇,舌利如刃,其言入情入理,良可畏也。古来英雄豪杰,谁不坏在此!即如晋献公,听骊姬之谗,而杀太子申生;吕奉先中连环之计,而弑义父董卓;楚平王纳无祥,至今父子相残。此皆前人已往之鉴,原非荒缪之谈!
评:
刁仁说处世如唱戏一般,大家哄过去,认不得真,确是时路中人的要诀。死讲道学者,自然不□□,正都要鄙之、薄之、笑之矣!
第四回受污玷弃家远出
词曰:调寄《菩萨蛮》
一旦风波平地起,顿教骨肉轻于纸。谗口暗嚣嚣,杀人岂用刀。洁白受乌冤,却将何处言?折柳柳堤边,离人泣断弦。
话说老夫人到小姐房中,细细的把话说了。小姐道:“孩儿与他几年夫妻,深知他的心迹,洞悉他的品行,即平素我夫妇之间,彬彬有礼,言不及乱,岂肯干那些无耻之事。总因他性刚口直,言语招祸,刁仁夫妇怪他,暗里中伤唆耸父亲,欲施调虎离山之计。岂料父亲中其奸谋,视骨肉如仇敌,以奸奴为腹心。”正说间,倬然忽进房来,小姐怒极,把上项事,一一告诉了。倬然听了,哈哈一笑,对老夫人道:“小婿素明礼义,守身如玉,焉肯做那些没廉耻之事!只怕西子复生,亦难摇动,何况此蠢妇乎!若云私置产业,不瞒岳母说,小婿虽贫儒,然视财帛甚轻。即未有小舅之时,亦并无觊觎之心,今反肯去干那昧心之事乎?衷肠可对天日者。至如题画,则果是真。然系小凤央我写的,何尝有心,即此诗亦非挑逗之淫词也。总之,事起有因,怨有来由,奸奴视我为眼中之钉,故不顾廉耻,加我以污蔑之言,使白碧受玷、素缯遭淄。岳父既堕奸谋,自然不分皂白。在小婿今日亦不必辨其真伪,古云日久见人心,直待浮云散尽之时,自能复睹明月耳。前小婿曾与令爱商议,原想告别归宗,只因令爱不忍母女相离,故暂为住下。但小婿是个血性穷儒,何肯蒙此不白之名,复立于瓜田、李下乎!只今夫妇便辞去,不是海口说琴书,半肩何地不可容身,砚田一亩,何计不能¥口!”说罢,即令小姐收拾起身。当下夫人见倬然一番激烈,立意要去,又见小姐果然收拾起来,不觉凄然悲泪道:“你二人果然抛我去了,我五十余岁之人,止生此一女,自幼至今,从不离我畔,即视女婿亦情同己子。若分离,叫我举眼看何人?势必肝肠寸断。老头子虽一时短见,然到底有我在,为何认真起来。依我说,还是忍耐些好。”说罢,抱住小姐,竟大哭。倬然见此光景,自觉惨然,遂说道:“既如此,岳母亦不必过伤,小婿亦非无故作此孤情寡义之举,忍心别去。但小婿若再赧颜,依然居此,是无气骨之人了,况且日坐嫌疑之中,有许多不便。今岳母既舍不得令爱分离,小婿何忍言此,只今独自辞去,天涯海角所不计也?”老夫人道:“一发不是了。独行作客,风雨萧条,有甚好处!况我女何辜,一旦弃之而去,令抱白头之叹。”倬然道:“令爱知小婿心迹,我非薄幸辈,岂无故而作弃妻之举,况与他何干。只因岳父轻信奸奴,颠颠倒倒,将来定有不测之事,若在此亲见其败,则我亦不得辞其责,故此暂离眼前耳。”夫人道:“你休如此说,我只是不叫你去,凡事看我之面,忍耐些罢。”说话之间,不觉天色已晚。夫人对小姐道:“我且过去,你且再慢慢劝他。”说罢,自去。倬然暗忖:“我若要明去,断然不能,必须如此如此方妥。”遂对小姐道:“取杯茶来吃。”小姐即出房,叫丫鬟取茶。倬然即开箱,取了些盘缠,藏在身边。却好小姐叫丫鬟取了茶来,遂吃了两杯,对小姐道:“今夜我在书房中睡去。”说罢,即到外面来了。遂把书籍收拾了些,又书律诗一首于壁上。
诗曰:
犬吠篱边术未工,平生气意涣长虹。
身心已属浮云外,人事皆从感慨中。
扼腕久惭王粲赋,临风几叹叶公龙。
飘然领略江山秀,肯为坫儒学送穷。
心上又转念,只因丈人这几句不明白的话,故一愤之气,暂作飘然之举。但何忍令小姐独守空房,况他见我去后,定多伤感,不免认我为薄亻幸之徒矣!遂援笔又书一绝于壁。
三年结发情何限,岂敢轻言王允风,
枳棘满庭殊碍目,暂泊洁体作宾鸿。
写完,收拾停当,吹灯就寝。次早起来,带了原随来的家僮庆儿,悄然出门而去。管门的只道姑爷有事出门,不敢询问。
且说小姐一夜放心不下,到得天明,就着丫鬟到书房打听。只见行李书籍俱无,姑爷不知去向,忙回房中回复小姐。小姐吃了一惊,急起身穿好衣裳,走到夫人房中说知。即与富公夫妇同至书房,果然空空如也。只见壁上题诗数行,小姐见了,即涓涓滴泪,大骂刑氏霹空造谤,离间人家!老夫人亦泪下,把富公数落个不住。富公至此,虽恼女婿,却疼女儿,因再四劝慰道:“你且莫悲愁,他诗中之意,都是讥讽之语,无非恼我而去的,岂有飘然长去之理!绝句内又云,结发情深,不敢效王允之风;又曰,暂作宾鸿,不过暂时作客,不久归乡的意思。然虽是这等说,料他也去不远。你且归房,待我着家人往他亲戚家访问,定要寻他回来便了。”当下夫人劝了小姐进去,遂吩咐家人,四下里去亲友家探问,俱说不来。小姐知道,越添愁闷,夫人委曲宽解,再令家人探。那时小凤知道,暗里也不知流了多少泪,明知是父母用的计,心中着实怨恨!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刁仁夫妇,果然中了他计,弄了倬然出门,满心欢喜。从此之后,毫无忌惮,终日间,一吹一唱,哄骗家主。富公的朋友,也有贫富不等,那富贵的,他也会奉承谄媚;那穷的,他便恣意轻薄,不存体面,所以人人恼恨他。可笑富公迷而不悟,实意爱他能事,那知道:大凡异巧坏法,都是这些能事的人做出来!若忠厚本分人,一生谨慎,不敢妄作妄为,虽是些能事的人,未免以庸才薄之,然而倒未至于坏事,贻累身家。譬如人在冰上走,胆量小的,不敢大步,只是挨着脚儿走。虽然走的慢,到得迟,然到底安安稳稳走了过去;那大胆的,仗着力量,比人跨大了些,满心要走在人先,反见他常常跌倒。这种道理,显而易见。只是人人不悟,所以爱的是能事的人!此时刁仁,也便恃了主人的宠爱,公然以能事自居,傲妄放肆,专一做那损人利己的事。三年之间,积蓄千金,他便越加鸱张了。邻舍街坊,叫他刁大叔、刁管事,他便心里不爱,必要称他刁老爷方才快活。所以起先人家恼的是刁仁,后来见他越发难看了,竟把脑刁仁的心肠,移在富公身上来了。这也不过道主人宠〔信〕豪奴,方敢放肆。所谓罪及家长,此亦人情之尝也,怪不得他们。所以缙绅之家,不论出仕居乡,第一要紧,须留心察访家人。为主倘不严束,养成虎豹在山之势,择人就食,横行闾里,获罪亲朋,而使怨声载道,亦非美事。倘至败辙覆辕之时,然后创治,却已迟了!
闲话休提。刁仁在富家,倏忽三载,公子鹤仙已有三岁了。此时富公已蓄了个林泉之念,不愿出仕了。不想有个姓祝的门生,现任翰林院编修,上了荐本,朝廷准了,将富公原官起用,着即赴京。富公不得已,收拾行装,并不带家眷,家中事,俱托老仆富方料理。(下缺)
第五回富御史豁救异乡冤
词曰:
狱贵度情彻理,岂曰严刑而已。张冠李戴,幸赖开笼放雉,可喜可喜,不愧乌台御史。
话说富公,此番是应召进京,一路轩昂,是不必说,途中无语。不则一日,已抵通州。遂搬运进京。原有当时旧宅在正阳门外,收拾住下。谢恩之后,拜了几日客,自此在京为官。光阴荏苒。倏忽三年。此时朝中,正值宦官刘瑾当权,富公不肯趋奉他,为此与瑾不睦,几欲辞官未遂其意。不意江西宁藩,此时暗交刘瑾,阴蓄不轨,持具疏,请加护卫,朝议纷纷不决。富公挺身持论道:“宁王久有不臣之心,今加护卫,如虎生翼,祸将作矣。”遂具表力陈宁王宸豪反状,不当加以护卫,并劾刘瑾表里作奸,请赐诛戮。朝廷竟中不发。自此,逆瑾愈怒富御史了。富公此时亦决意挂剑,不想特旨差了山东大巡,同年相知俱来庆贺。忙忙的领了敕印就走,出得都门,当日至良乡县住下。富公对家人们道:“此去我欲私行一番,打听地方利弊、官属贪污。你们可在后慢慢而来,探听我到了任,都至任所,在途中切不可走漏风声!”家人们应诺。住了一夜,次日只带了刁仁,并一小童紫霞,起身前进。不则一日,来至德州,就有迎接新院的,见富公三人从京里下来的,便问山东新按院消息,富公品推不知。是夜便宿在德州旅店。吃了晚饭之后,富公唤刁仁,与之计议道:“想来旱路都有接官的,恐一时间有人看破,我欲从水路至临青州,转至省下,岂不为妙。”刁仁道:“小人也是这般想,只是小人还有一句话,与老爷商议。老爷今为大巡,须拿得几个真正贪官污吏,审得几件冤情枉狱方妙。老爷知道,小人原是山东人,各处风俗都省得,意欲与老爷两路去。待小人细细打听,报与老爷知道,那时番起来,件件是真,桩桩是实,地方上有不称诵老爷为神明的么。小人感老爷抬举之恩,无门可投,只愿扶持老爷做一任好官,不知老爷意下何如?”富公听了,大喜道:“甚好。只要你赤心为主,不可招摇坏事,你明日就分路去便了。只是在那里会哩?”刁仁道:“小人打听老爷出巡那里,就到那里便了。”看官们,你道刁仁为何发此议论?他心里打点停当,思量要在外面狐假虎威,暗通关节,打合弄钱。可笑富公没主意,信他这几句假惺惺的话,认是个赤心为主之奴,轻意着他去。
次日,果然富公即与刁仁分路,自同紫霞觅船进发。到了临青,遂上岸在西门寻饭店。只见一家挂着招牌,上写盛老实老店。走出一个人来招呼道:“寻店的这里来,咱小店极洁净,上等汤饭,出奇的小菜,请进来看中意便住下。”富公即随他进去,只见店中住得满满的,便对他说道:“我却有句话说。我从南来,有些货,装在粮船上,我是打从旱路来的,听得船尚在后面,要在此等他,还有几日住。你却拣个好房与我,饭钱不论。”那主人家道:“既如此,随我里面来,咱出一间与老爷住下便了。”即引到内边一间厢房里住下,看那房果然与外面不同。富公坐定,即问主人家道:“大号可就是老实么?”那人道:“不敢,爷休笑话,这是在下的浑名,因从来老实,再不虚谎,故此外边就顺口叫出了名。不瞒爷说,州里开店的虽多,来往爷们,都道在下老实,故此下顾也多,比别家不同些。”富公道:“可为名下无虚!”老实道:“不敢!”说罢,即叫走堂的,拿茶拿水擦桌扫地,满面堆下笑来,就是见了亲戚,也没有这样热闹的,这是店家旧套,不足为奇。
且说富公在店中,每日出去,各处察访事情,民间疾苦,官吏贤否。人人俱说那本州州官庄墨淋,贪酷虐民,怨声载道,细细访在肚里,一住两三日。一日晚间回店,盛老实道:“爷在何处去顽?”富公道:“在州前看看。”盛老实道:“咱告诉爷,切不可往衙门里去,这老爷最好拿闲人,不可去犯他。”富公道:“原来如此,我在外面不妨。”盛老实说些闲话,自去了。富公吃了夜饭,上炕睡了。次日起来,买些点心吃了,对紫霞道:“我到城里去,如此如此。若有人拿我一封字来,你看了字上的话,同他来。”嘱毕出门,一径直到州前来。正值州官坐堂听审,富公趁着忙里混进去,直捱到丹墀下。却好审完了一起事,夹了一个犯人,发出收监。富公故意捱上去,忽被庄州官见了,喝叫皂隶:“那月台下窥探的什么人,拿过来!”皂隶应了一声,就将富公推上去,富公却不跪,站立旁边。庄知州便喝问:“你是什么人,敢在此窥探审事,到了官府面前,抗不下跪!”富公道:“生员是江南人,姓安名才,往京看亲的。有些须绸缎在粮船上,在此等船的,因见衙门听审,借观一观。”知州道:“你是秀才,就敢如此放肆,况又系外省人氏,未知秀才真假,一定是个流棍、假秀才名色,以抗官府的。叫禁卒带去收监,明日具文详宪查他是否秀才。”当下便有值日禁卒,来推下去,富公更不〔言〕语,跟了禁卒便走。进得监中,众禁卒取了铐锁刑具之类,来讲公事钱。说道:“这个去处,是做不出好汉的地方,不论罪之轻重,只问钱之有无,到了此地,就是靛缸里不出白布,猫儿见鼠,定无慈悲之理的。看你斯斯文文,必然知些道理之人,及早料理起来。”富公道:“不须列位讲,但我初到,身边并无钱钞,少待等寄信到寓中就来料理。”众人听见,便道:“既如此,我们且去,停会再讲。”大家走开了。富公因看那些犯人,个个是鸠形鹄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模样,问他们所犯何事,大概都是户婚田土,斗殴牵连的小事。只见旁边有一人,倒在那里声唤,看他就是先在衙门内夹了出来的那人。富公即走近前去,问他所犯何事?那人垂泪道:“我姓屈名渊,保定府人,来此做买卖,在西门外归大饭店里住下。不想那归大见我有几两银子在身边,终日叫他妻子来引诱我,我再四却他,他妻子说道:‘我丈夫知道的不妨,今夜我备着酒菜,晚上打发他外边去睡,你可进来。’我一时没主意,许了他。不想那一夜,还有我同乡一个的人回去,我与他送行,吃了酒回到店里,已是二更了,遂到他妻子房中,不知何人将他妻子杀死在房。我着了忙,连夜走了。他丈夫听见房中不做声,走进去一看,见妻子杀死,知我走了,即声张起来,合了一伙人,分路追赶,将我拿住,送到州里审问。”又说:“失了一个匣子,内有银十两,银手镯一对,账簿一本,两番夹打,我业已屈招,只要追那匣子并凶器,却叫我那里拿出来?眼见得是有死无生的了。可怜家中尚有年老父亲,我若死于异乡,连报信也没有,如此黑冤,何处伸诉!”说罢,重新又哭起。富公再要问他,只见一个禁卒来,叫道:“姓安的,自己的事还顾不来,管人家的事怎么?你来我与你说话。”富公跟了他,无人之处,那禁卒道:“我们弟兄不消说,你该作速料理就是,老爷处也该打点。”富公道:“列位的礼自当奉送,只是老爷处,叫我如何打点?向我要不曾犯法?”禁卒道:“你说不犯法,官府的性儿是定不得的,欲加人罪,何患无词。况你是个异乡人,经不得监在此,误了事。依我说,有个朱门子,官府用事都是他出入,央他送个礼进去,今日就释放,却不好么。”富公道:“要多少?禁卒道:“得拾贰两,加三使费,再得三两谢朱门子,就可完事了。”富公道:“既承指点,这个数,我还料理得起。但不知可是真么?”那禁卒道:“我叫陆仁甫,从来极忠厚,不晓得哄人,我就接他来,你当面与他说便了。只是我们的礼轻不得!”富公道:“既如此,事不宜迟,我写一信,就烦老哥拿到西门外盛老实店中,交与小价,叫他到这里。只不可叫店家知道,恐他见笑。”陆仁甫道:“你就写来,我一面去与朱门子说了,也便邀了他来。”富公借了纸笔,急急写完,付他去了。一会儿,果然领了紫霞进来。原来紫霞看了字上的话,默默会意,将银子都打点停当来了。富公先把四两一封,送与众禁卒道:“些须薄礼。”众人见他体面,接了也就不言语。朱门子也到了,众人就替富公把上项事说了,朱门子一力担当,道:“不敢欺,就是我放个屁去,也不怕我官儿不依的,你只管安心,我如今便送进去,少停即有回音。”富公道:“如此甚感不浅。”把银子一一交他去了,到得将晚,果然差人释放了。
富公回到店中,是夜睡在炕上,想那监中姓屈的这件事。若说是他杀的,则与此妇何仇,若说本夫杀来陷他的,亦必无此理,竟想不出致死根由。想了一会,正要睡去,只听见顶格上耗子厮打,惊觉了,再睡不下去。直至天明起来,抬头一看,但见顶格被耗子咬了一窟,拖下一块衣角。即扯下一看,却是一领浑身血迹的白布衫,裹着一把尖刀,一本帐簿,上有“归记”两字。富公暗忖道:“这店里杀了人了。”不觉记(计)上心来。昨日监中那姓屈的说,那杀死妻子的人,姓归,其中必有缘故。忙把衣刀卷好,令紫霞收放行囊中,打点起身。遂叫店家来问道:“这一间房,请问你们一向是谁安歇的?”盛老实道:“一向咱一个表弟在内居卧的,原这是内屋,不留客的。近日他偶然出外,空在此,因见爷是个斯文人,故此留在里面,爷为甚问及?”富公道:“我每夜听见有些响动,疑心是空久无人住的,故偶然问及。敢问令表弟上姓?”老实道:“姓鲁,号小川。”富公道:“这些都是闲话,请你来非为别事,只因我在此等了三四天,船无消息,意欲迎下去,特来请你来算饭钱。”老实道:“任从尊便,饭钱旧例,每人五分一日,爷们两位,每日一钱,四天共该四钱,不须算得。”富公即令紫霞开发了,作别出门,雇了牲口,一径往东昌府来。
不则一日,到了城中,便向至察院里来。只见一簇人,在那里做工修理,富公问道:“为甚修理?”那些人道:“修理齐整了,问候新按院来出巡的。”富公即讨一把椅子面南坐下,吩咐道:“本院就是新按院富,你们去报府县官来。”众人听见,俱吓了一跳,飞跑去报了。不移时,各官俱到。富公把敕印与各官看了,各官参拜毕,退入后堂。顷刻间执事,各役齐来伺候,各官见按院如此光景,多怀着鬼胎。次日,即行香坐堂,放告。遂吩咐书办行牌临青州,提屈渊一起人命事亲审。又唤承差一名赍朱签,往临青西门外拿盛老实,并着要伊表弟鲁小川回话,如有一名不到,该役处死。承差正不知为甚,接了签,没命的去了。不则一日,各犯俱已解到,发在监里。次日早堂就审,富公先叫归大上去,问道:“你妻子果真是屈渊杀死的么?”归大道:“是他强奸不遂杀死的,又盗了小的衣资匣子一个,内有银十两并镯一对、帐簿一本。”又问:“他盗杀之后,彼时即被擒获了,这些物件既不随身,他却藏在那里?况他异乡人,且住你家,料别无亲戚,莫不是你图赖他么!”归大道:“禀上青天爷爷,果是真情,但赃物,小人也不知藏在那里。”又问:“你帐簿上可有记号么?”归大道:“面上有归记两字。”富公即在袖中取出饭店内拾的那本帐簿,递与他看:“你认可是么?”归大一看:“这是真了,是小的亲笔。”富公听见真了,即叫鲁小川上去,道:“奴才!你怎么杀死归大妻子,又盗他衣资?”鲁小川道:“小的总不知这件事。”富公即令人往后堂取出血衣、尖刀与他看,道:“这可是你藏在顶格上的么?”小川一见,便面如土色,只是不肯招认。富公道:“这是本院亲手得的,你还敢狡辨么!”即令:“夹起来!”两边皂隶动手便夹,鲁小川吃夹不过,只得招道:“小的那夜,原欲行窃他是真,不想见女人盛妆坐在房中,被他见了,即要叫喊,小的因此将他杀死,窃了他衣资是实。”又问:“你表兄盛老实可知情么?”小川道:“银子分他用的,杀人的事却不知情,也不曾同去。”富公叫盛老实上去,道:“你可认得本院么!”老实抬头一看,认得就是安客人,魂不附体,总不敢开口。富公把二人重责四十板,定了鲁小川死罪,赃物在盛老实名下追完,都下了监。又唤屈渊上去,道:“本院在监中,就询知你的魂枉。”屈渊将按院认了一认,只是磕头。富公道:“本院怜你是异乡人,赏你盘资银十两,可回乡去。”屈渊重新叩头,不计其数,领了银子而去。审了这起事,阖群的人,无不称颂神明。盘日即题参庄知州,拜疏之后,即着东昌府取了收管,并拿朱门子、陆仁甫监候。此时庄知州方知这按院就是监的安秀才,悔之无及了。富公在东昌事毕之后,遂发牌往济南府。
评:
开释屈渊一段,是节外生枝,不关本文。殊不(下缺)。
第六回刁奴才暗构灭门祸
词曰:调寄《如梦令》
不识蛇心佛口,认作忠肝能剖。忽尔肆含沙,还想托孤存后。知否,知否!此际请君消受。
话说富公在东昌起马,不数日,已抵济南府,各属远迎进城,坐了衙门。众家人并刁仁,陆续俱到,说了些一路的事情。刁仁到晚上,悄然至富公卧内,说道:“小人与老爷挣了两宗银子来了?”富公问:“甚么银子?”刁仁道:“小人到临青,听说老爷参了庄知州,又拿了朱门子。那朱门子之父,是开饭店的,小人却好下在他店中。那老朱说,庄知州要在按院处通个关节,审起来,只要把赃银卸在衙役名下,自己图个干净,转身也罢了,只愁没有寻门路处。小人问他,肯出多少银子寻门路?他说愿出三千两。小人想,这是上门买卖,又不是诈他的,取之无碍。故此,小人斗胆许他了,只要老爷不提亲审就是了。”富公初时不肯,那里当得他在旁边花言巧语的说,也就允了。刁仁道:“还有之事。兖州府知府,要求老爷题荐卓异的,也肯出三千两。小人打听他平日做官,水清玉洁,况且又是成人之美,是件好事。比不得词讼事,得了贿,便以直为曲的审理。为此小人也斗胆许了他,现有他两边家人在外面等回音,倘老爷允了,就将银子缴进。”富公道:“这件我还要察访,若本官平日果然端方清介,也就罢了。万一所荐非人,则未免上获欺敝之罪,下蒙伴鼠之诮矣。”刁仁道:“小人蒙老爷恩养七载,从前大小事皆忠肝赤胆,未尝有毫欺主之心。这件事,关系老爷一任巡方的声名,若是这官儿不是名称其实的,小人也不敢兜揽来哄家主,老爷何用疑惑。”富公被他这一席话,只得又允了。说道:“既如此,候我拜客时你跟出去,〔见见〕他便了。只是要谨密些!”刁仁道:“小人理会得。”隔了两日,果然出去,把两宗银子取来交了。他也索了加三使费,又打了些后手。自此在衙内,每日在宅门上,百般唬吓,外边自属官乡绅,以至史书差承、皂隶门子,无不需索常例,稍不遂意,不是骂,便是打。所以,阖衙门内外的人,见按院只有三分畏惧,见刁大叔倒有七分的害怕。或在外面取了物体,铺户总不敢来领价,他也只当忘怀,真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此累富公的声名,也渐渐不好了。这且慢说。忽然一日,又对富公道:“如今老爷出巡那一府?”富公道:“兖州府。”刁仁道:“小人明日还先出去,打听事情,到衙门来会便了。”富公道:“使得!”当日无话。次日刁仁辞了富公出衙门而去。
却说刁仁此番出来,心里已做下了一篇丧良心的文章。他见家主身边的宦资,算有万金了,满心想做财主,意欲劫取他的。原先有个结义弟兄,唤做沈君章,与邢氏亦有旧交,原是赶脚的,专一与响马勾连,做些没本钱买卖。他运气好,不败露,所以积蓄了些家资。遂不去赶脚了,住在家,屯些粮食,赶趁集上营生,现住兖州府张家集。当下刁仁竟去与他商议,不则一日已到。却好沈君章赶集回家,见了刁仁,即叙了积年的阔别。便道:“兄弟几年不会,真个想杀了咱!咱三年前还做买卖的时节,几番在红花铺问你,俱说官司之后,往江南去了。为此咱每日挂心,今日甚风吹得来?”刁仁将本身始末,细说一遍。并说:“主人现有万金,特来与哥商议,取了他的!咱哥儿将来都做财主,岂不妙哉!只要想个取的法儿。”君章道:“官府的银子,不是容易取的,若是道上来,一路有官兵护送,这断不要想的。且问你,他如今身边有多少家人?”刁仁道:“大大小小只有十来个。”君章道:“咱有计了,这件事,有如《水浒》上智取生辰纲。一般人多无用,人少不能,须得有胆气、有本事的,八人足矣。待他出巡至本府,咱们白日埋伏城中,异夜从墙后破墙而入。那时你在内边,只消暗暗指点官儿的卧房,进去先拿住他了,纵使有本事的家人,也不敢动手了。不怕他不倾囊奉送!到了手,还从旧路而出,连夜缒城奔回,岂非万全之策。”刁仁听了大喜,道:“妙计,妙计!只是那里得这八个人?”君章道:“这里有四个,一个唤做弄杀鬼张燮石、一个唤做爬山虎陈六哥、一个顾大哥、一个张三哥。府里南门外,还有三人,一个姓王、一个姓朱、一个也姓顾,都有本事的。连咱可不是八个?包管马到成功,只要约定时举事。”刁仁道:“两三日间,他就起马了。今日是四月初八,准在三十日夜便了。只是还有一说,咱哥儿相交,虽是不分你我的,但有众人在内,因先要说过这件事,不枉我丧了一番良心,咱却要得个双股的。”沈君章道:“这个在咱。”刁仁道:“还有一说,到手之后,我也要避嫌疑,不好再出来。我分的银子,在存哥处,谅来哥是不欺我的。再过几时,我趁个空儿,带了家眷,到此一处过活。”沈君章道:“咱弟兄可比别人,是金不换的心肠,有甚么欺处!你只管放心。咱就邀他四人来,与你会一会。”说罢,就令儿子长儿去请,须臾都来了。刁仁一看,果然四条好汉子,当下坐定,彼此通名道姓了。沈君章把上项事,对他四人说知,四人俱各欢喜应允。当夜吃了二三更天酒,四人散去。刁仁住了两三日,要起身,沈君章道:“有此正事,咱也不留你,你再听好消息便了。”当下约定日期,刁仁遂作别出门。张家集到府,只隔得四五十里地,不半日就到。富公尚未到,又候了两三日方到。刁仁便进了衙门,磕了一个头,捏上些鬼话说了。又说:“一路上,那一处不说老爷审豁了那冤枉人命,访出了凶身,尽道是龙图再世,真正好官。”富公听了大喜,重赏了他。
却说下马之后,兖州府属官乡绅送礼的,刁仁撺掇主人,无不全收。总之,他为自己收下,少不得是他的货。可笑富老言听计从,犹如在梦里一般。看看到了三十日,适值富公身子不好,不坐堂。是夜微微细雨,刁仁白日里备了酒肴,请阖宅的弟兄,假意殷勤,劝他们吃酒。因他的酒是〔够〕得吃的,众人快活,吃了酩酊,东倒西歪,各各离去,〔躺〕下睡了。刁仁是有心事的人,假意倒着,却不睡,一心等那时候。忽听谯楼正交三鼓,宅后隐隐有些哔%之声,算来是了,便坐起身来。但听后门“呀”的一声响,一伙人拥进门来,都点着火把,拿着明晃晃的刀儿。刁仁跳起来,假意叫道:“甚么人?”只见为头一条大汉,把刁仁一把抓住,喝道:“不许则声!若则声,先杀了你。”原来察院里房子少,后边一带三间正房,东边是官府卧房,西边是幕客的房,正房之前,是东西两厢房,厢房前便是三堂,厢房都管家住。刁仁暗暗指点两个人,把住了三堂门,两个把住了两厢房。此时众管家酒尚未醒,见满堂屋里都是火,方起坐来,又被他们一声喝住,又见雪亮的刀,个个吓做团儿,在床上发战,连“饶命”两字都说不出来。刁仁又假意叫道:“大王爷!要什么只管取,不要惊动我老爷!”面上说,眼里看着东边房门。沈君章会意,便打进东房。富公明知是伙贼了,惊得动弹不得,坐在床上。沈君章举刀便砍。刁仁又假意一把抱住家主,跪下哀求道:“宁可杀了我,老爷是杀不得的。”富公道:“列位!要东西只管取,尔我无仇何必害命!”沈君章道:“论起来,你们做官的人,平日坐在堂上,作尽威福,咱爷们砍你一刀,也不为罪过。只是杀你也无用,有金银快快拿来赎命。”富公道:“都在房中,任意自取。”须臾间,四个人动手,将房中席卷打包完了,一把拿住富公说道:“你可送我们出去。”富公不敢不依,一声唿哨,都出了后门,到原进的墙穴外,才放了富公而去。刁仁扶得富公到了房中,已是惊得个半死的人了。忙检点房中,那庄知州与兖州府送的六千两,都失了,并杯缎之数。不想那颗印,偶然这日放在扶手内,连扶手拿去了。富公见失了印,那一惊可也不小!叫家人们流水出去,唤齐衙役,分头去报府县各官。不移时都到。一会儿,天明了,即传了城守武弁,督兵分路追缉,那里有个影响。富公对知府道:“本院年灾月耗、罗此意外之多,如今失了印,身命所关,也不必说了,就是贵府县亦干系不浅!可速具文申报抚院,一面具题,一面通行追缉,本院即到省下待罪,候旨便了。”府县唯唯,拜辞而去。富公回到内房,即并众家人,唤过刁仁来,道:“我此番事不小,你随我数年,心腹相托,我也信得你过,今却有一件大事托你,不可有负!”刁仁道:“老爷有何吩咐小人,小人岂敢不赤心报主乎!但不知所托何事?”正是:
诗曰:
错认奸邪是好人,猫儿哭鼠信真真。
从来药石难为口,世态逢迎易进身。
评:
刁仁坏心,所利者财耳。设使富公不收此六千暮夜之金,则刁仁这篇丧心文章,未必就做。只因一念之失,改品败行,即为招祸之源。或亦造物假贼奴之手,以为投施之道乎!
又评:
读至此回,所可恨者刁仁贼奴,所可惜者富公。能明于远,不能明于近,何迷惑之甚耶!此虽云小说,而世之驱奴者,当以富公为鉴,可以免祸。
第七回遇飞殃烈妇誓节
诗曰:
百磨不怜方为节,留得声名万古芳。
一似寒梅经雪后,清贞依旧独传香。
当下富公对刁仁道:“我此番多凶少吉,本身之罪,自知不免;只刘瑾与我系对头,虑有毁巢倾卵之虞。我一生只有此子,意欲预先藏过,以防意外。但托孤之人眼前唯你。我如今将千斤担子交你,你急回家,悄然对夫人说知委曲。你夫妇领了公子,往山东去住着,只说你私自逃遁,致嘱夫人递缉的呈状在县,以为后计。倘邀天庇,朝廷不加重处,复图完聚。若我有不测,你好生与我辅养公子,如得成人,延我一线,不独你是千古义仆,竟是富氏之恩人矣!”说罢,潸潸泪下,刁仁也假意弄出几点眼泪来,答道:“老爷何出此言!自然逢凶化吉,决是无事的。万一不幸,有尴尬起来,小人向受大恩未报,将来为程婴、杵臼者,非小人而何!请自放心,必有负老爷之托。只是于患难中,实不忍别老爷而去,如今为公子大事,也顾不得了,小人明日就行。”富公道:“你有此心,我心始慰。”当日无话,次日富公写了家书,即打发刁仁起身去了。
却说山东抚院,姓李,讳湘南,虽与他是同年,但此事实不能周全,只得具题了。那时刘瑾正恼着富御史,见了此本,知他被盗失印,正中其机,就要主张批个纽解来京的旨意,欲置之死地。亏了大学士杨公一清,是富公的年伯,揣知这一拿进来,性命难保,再四与刘瑾说道:“仓卒间被盗,原与失守城池者有间,只着该巡抚核拟便了,何必提进来!”刘瑾不得已,批了该抚从重严核具奏。杨公又另写手书,差人飞送李巡抚,嘱他不可轻拟,恐触了瑾怒。旨意到了山东,此时富公已在省下。李公见了旨意,即请富公进署,细细说知。便道:“不是弟不用情,年兄的对头不好,难以周全。杨相公见光景不妙,特写书与弟,托弟转致年兄耳。”富公道:“弟既犯罪,何敢希图侥幸,以累年兄,只凭依法处治便了。”两下又说了些朝政的事,就辞了出来。李公不敢轻拟,定了遣戍,并佥妻具题达部。刘瑾以为轻了,就要处分问官,全得杨相公委曲挽回,方才依。但刘瑾明知富公有妾生一子,不容使其漏网,批令未分家之子,一并遣发陕西兰州卫充军,同城印官武弁,俱革职,仍着缉盗追印。兖州府知府,费三千金买荐卓异,不想此案内也革了职。可见富公荣达,各自有数,断不可强的。
旨下到了山东,抚按即请富公看了,说道:“弟效力不能为年兄周全,有屈了!”富公道:“这朝廷的法,与年兄何干?只求行文原籍,唤山妻辈来发遣便了。”话毕辞出,到寓即唤一家人,同紫霞过来,吩咐道:“你两人今日即起身回家,致意夫人,收拾料理,家事俱交富方管理。其余家人,要去者,听他自去过活。公子的事,可在本县起一回文来。还有一说,可悄悄对夫人说,钟相公久无消耗,我今日又值此一变,若带小姐同去,实不便;孤身留在家,又不可,莫若视一好对头,另嫁了罢。此乃一桩大事,断不可没主意,书已写下,可速去速回。”两人接了家书,忙收拾行李起身。不则一日,已到家。叩见夫人,呈上家书,把上项事说知。夫人此时,因刁仁到过,悉知其事,已将鹤仙交他去了。正在与小姐终日烦恼,又知〔道〕了发遣一事,母女哭个不住。既而夫人对琼姐道:“你父亲的意思,以钟郎杳无下落,恐误你终身,叫你另嫁,你意下何如?”琼姐听得,登时柳眉剔起,双颊通红,说道:“孩儿虽不识书字,然亦晓妇道从一而终之义,即使钟生不弃,客死在外,儿亦不萌再醮之心,唯有继之以死,以尽夫妇之情。何况钟郎尚在世间,断未有忽言更抱琵琶之说,背伦灭理,狗彘之行,儿岂为乎!钟郎若在,儿亦不忍分离父母,将来唯有追随戍所,以侍晨昏。况钟郎志诚君子,并非薄亻幸之徒,倘知遭此大〔祸〕,自然踪迹孩儿,完聚有日,母亲断不可听父亲之言。倘必欲夺儿之志,则儿不敢丧名节,以偷生于人世也。”说罢,大哭。即取桌上一把剪子,把股乌云剪下。夫人慌忙去夺,已剪却大半矣,从此夫人更不敢提另嫁之字。有诗赞富小姐曰:
凛凛冰霜并碧霄,青丝一缕等#荛。
男儿不惜平生节,独把真贞让阿娇。
夫人就把家事料理明白,尽交富方。其余事,悉遵富公书上吩咐。又将盘费银两,并细软之物,包叠停当,只候差人到,便起身。
隔了几日,山东提牌到了,县差人来催夫人、公子去点解。夫人即在屏门后对来差道:“未蒙之前,我小儿已被家奴刁仁拐遁,曾具呈在县,现差捕捉缉,烦你转禀〔老爷〕,恳据实回文。至如我老身,若你老爷肯看缙绅体面,免了一番点解,只消差人来,我们就起身了,不知可使得否?”差人道:“夫人见谕的,待我们禀过老爷,回复便了。”言毕而去。去不多时,又来说道:“我老爷说,公子的事,自然准富老爷之情,据实回文。若点解一说,此乃朝廷的法,夫人是钦犯,十分不能徇情,必须屈夫人一行。”夫人道:“我以前的话,无非要你老爷尽一番通□之情,我既做了钦犯,岂惜得出头露面?悉听便了!”差人道:“夫人见得极是。我们且去,明日早来,伺候夫人到衙门前去。”夫人见此光景,知不能迟延,遂连夜收拾停当,叫家人雇下了船只,当夜无话。次日绝早,差人来了,夫人吩咐打点轿子,即同差人至县前。差人进去禀了,出来说道:“我们老爷多拜上,不消夫人下轿了。这就是老爷的情面。只是吩咐致意夫人,今日便上船罢。”夫人道:“总之悉听!”差人道:“既如此,我们也去收拾行李起身了,夫人请便罢。”即令轿夫抬回,夫人到家,又叫富方吩咐了一番,即同小姐上船,只带两个家人同紫霞,又带两个丫鬟。可笑一切亲朋,当初富公赴京之时,毋论亲疏,争先进馈送行,还恐不肯收他的;此时转身,连鬼也没一个来了。凄凄凉凉,母女二人开船而去。这也是炎凉世态,人人如此,真令人可叹!正是:
诗曰:
炎凉世态总如花,万紫千红蝶捧葩,
忽听杜鹃啼尽处,更无人泛武陵槎。
夫人见光景,暗自感伤,一路无话。不则一日,船抵青江浦。舍舟登陆,雇骡轿进发,早行夜住,涉水登山,说不尽风霜,客况之苦。行够多日,已抵济南府。夫人、小姐与富公相见,各各悲伤。又把小姐立志坚贞的话,说了一番。富公对小姐道:“我为父的,读〔圣贤〕书,身为风纪之臣,岂不知名节为重,而忍发此伤〔风〕败俗之念?只因遭此意外之变,我是获罪之人,岂惮劳苦。你是个不出闺阁的女子,岂可出头〔露面〕,远涉风霜,况我此去回乡未卜,恐一旦而作边磷,那时使你失足他乡,终何了局?况钟生负心远去,音信杳然,若留你在家,一孱弱女子,如何使得?实在事出两难,故发此不得已之想。”小姐道:“若论孩儿与钟郎,夫妇之情不问存亡,自无二心之理。若论父母之恩,则爹爹今日远戍边荒,身无亲属,孩儿岂忍不想相依膝下?昔缇萦尚能舍身救父,儿岂惜出头露面之小节乎!一则尽孩儿为女之情,二则全孩儿夫妇之义,倘日邀恩赦宥,回乡完聚,未可料也。”富公道:“汝能克全节孝,千古名香,夏侯令之女不足数矣。有女如此,我死亦含笑九泉!只是数千里之遥,你闺娃嫩质,叫我于心何忍。况你兄弟虽有刁仁夫妻抚育,然终是骨肉分离,使我牵肠,此心已碎!”说罢,大家泪下。正说间,李抚院差人请,富公即起身进院,见礼毕。李公道:“尊眷到了么!”富公道:“今日才到。”就把小姐愿追随去的话说了。李公称羡道:“年兄素行端方,自然该有此令嫒,可谓是父是女。”富公道:“还有奉恳。小儿被恶奴拐遁,原籍已有回文,求年兄周全。”李公道:“俟弟委曲周全便了,但今日□驾者,有一言奉告。”富公道:“望赐教!”李公道:“昨日徐公有札说,刘瑾道是轻处分了年兄,尚不能忘情,只是撇不得老徐情面。恐逗遛在此,彼或另生波浪,令弟作速发〔遣〕,打发年兄起身。”言毕,将原书递与富公,富公接来看完,遂送还道:“极承徐公委曲覆庇,年兄又辗转提携,使弟卸结难报大恩!既权奸不能忘情于弟,弟亦当以姓命置之度外。今贱内已到,并无未了事,明日即可起身了,年兄只管打发咨差。弟此去,倘天悯孤臣,不死异域,或图再拜尊颜也。”遂起身辞出,与夫人说知,收拾停当。次早解差赍咨文,先来知会。随后李公亲来送行,送程仪二百四十两,彩缎十端。富公再三不受,李公不从,只得拜领作别起程。李公送至十里之外,然后分手,一行人取路,望陕西进发。
评:
托孤一〔事〕,求之衣冠中,恐难其人,而乃孟浪,付给一个贼奴,富公其真瞽目者乎!
又评:
观世间妇女间,或有丈夫,仍然出不归者,心中遂怀无限怨恨,朝呼夕詈,无刻不萌再嫁之思。较之富小姐一段,凛然不可代之志,宁不令此辈怀愧羞死!
总评:
富公之于刁仁,始则惜其掊克之交,终则受其姻花之局,故陷之死地,尚迷而不悟也!若远色轻财者,何至于斯!君子是以于富公,不能无憾也。
第八回探消息书生投网
词曰:《蝶恋花》
纷纷魑魅寰区绕,我还疑碧天犹未晓。个中机谷知音少,当头一棒今了了。遍天涯消息谁讨,冤家路窄,忽遇前山獠。一片含沙何处扫,令人扼腕增烦恼!
富公挈家赴戍,一路无话,暂且不提。却说钟倬然当时因遭邢氏谗言,以至翁婿生嫌,一愤之气,带了庆儿,飘然出门。到母舅宋武城家,说知来意,叮咛有访问我的,只说不来。所以当日富公,着人到宋家询问,回说不来耳。一住数日,即往浙江西湖,并越地之山阴禹穴间,遍览山水之胜。往来忽经数月,因想起父亲有个好友,是丹阳人,姓薄,名宇凉,出了贡,现任河南开封府通判。还有父亲一个门人,姓符,名清,字秋云,是举人,在山东东昌府莘县作宰。不如此去看他们,遨游山水,也是快事。主意已定,别了母舅,买舟至浦口,雇了牲口往开封府进发。不则一日已到,下了店,即去往谒。农民进去禀了,原来那薄通判,年已望六,其为人也,目有炎凉,心怀刻薄;其为官也,喜收暮夜之金,能吸穷檐之血。为此履任以来,从无亲往朋来。因知钟生乃富御史之婿,见了名贴,即叫请进内衙相会。倬然进内,礼毕,坐定。未叙寒温,薄老先问:“令岳大人一向万安?”倬然道:“托赖福庇。”又说:“令先君与学生,为莫逆之交,不意仙游,使学生尝抱人琴之感。又因一官匏系,寄迹他乡,致与贤侄又久疏世谊。今幸获赐教,欣慰鄙怀!”倬然道:“先君在日,久叨知爱。不幸小侄怙恃继失,家道飘零,一向寄食外家亲朋,父执交概疏阔。今因家居无聊,游学中州,使侄获瞻山斗,何怜如之。且入境即闻老年伯政声匣野,民歌五礻夸,不胜庆羡。”薄老即吩咐将钟相公行李搬进宅内,遂设宴款待一番,情绪迥出寻常,倬然甚是感激。一住数日,即欲辞行,薄老死命苦留,说道:“贤侄岂比外人,虽然荒署慢贤,亦岂有到此即去之理!且请宽心,况尚有事请教。”倬然见他留意至诚,只得住下。又隔了数日,只见薄老欣然进书房来,说道:“恭喜,适见邸抄,令岳已钦召进京矣!”倬然道:“家岳宦游之念又澹,何忽有此举?薄老道:“乃词林姓倪者,特荐的,只是学生有一事奉恳。”倬然道:“有何教论?”薄老道:“不佞历俸已深,今值计典之期,欲请老侄入都,转恳令岳,介绍图一升转,不知老侄肯用情否?”倬然道:“老之事,小侄该效微劳。但近来与家岳不睦,不屑去求他。”薄老道:“这又奇了,老侄乃令岳之赘婿,情同父子,却为何不睦?”倬然便将宠用刁仁,赌气出门的话,告诉了。薄老听罢,就疑倬然是丈人逐出来的,无所依归,来此就食的。便应道:“原来如此!”又说些闲话,便进去了。自此一连两三日,不出来陪,家人们伺候并供给,也十成其七。是什么缘故?原来此老势利肚肠,以前的情全是奉承他丈人的御史,并不是念平昔的世交。因听见说翁婿不睦,知是奉承来无益的了。所以就转过脸来,诸凡冷淡了,这叫做箭无虚发,势利的人往往皆然。倬然见此光景,也就会意了,不觉长笑一声,赋律诗一首。
诗曰:
苍凉长剑倚秋天,孤客高吟寄短篇。
世事人人诓个是,寒暄处处尽皆然。
不愁老马终悲□,岂效歌鱼近乞怜。
风浪几经余劲骨,笑听篱下大声传。
次日即束装辞行。薄老假意留了一番,即送出程仪二两。倬然道:“老伯请收了,小侄此来,不过念故旧之情,实非图苟且,以作抽丰之客。况囊中尚有杖头,不烦费心,厚惠断不敢收!”作谢了就行。薄老亦不多让,即送了出门。主仆二人仍到旧店中,谢了他即雇了牲口,往山东莘县而行。
不则一日,到了莘县,即在东门外,寻了一个尘远庵作宿。庵僧超凡,原籍也是丹徒,知是同乡,慨然留下。且意况甚觉洒脱,倬然亦喜。次日遂进城,往谒符知县。原来那符秋云,平素为人、做官操守,与薄老不相上下,也在丹徒西门住,家中人不时往来,已知钟生是丈人恼他出门的。当下见了名帖,思量他此来,为久住之计,不好打发,终久招一怪,不如不见的干净!叫农民回说:“老爷在此,因畏功令,一概绅衿亲友,并不接见。况来往的多,亦未知真假,名贴也不敢领。”倬然听了,哈哈一笑道:“我便是惯冒名哄人的光棍!”叫庆儿接了贴,就走。倒是庆儿愤愤的说道:“你老爷,是我老相公亲授业的门人,如今做了官,眼睛忒高,看不见人了,天地君亲师,也没有的,还亏他在此做官!”倬然连忙喝住,叫他跟了出城。
回到庵中,想着资斧将竭,作何区处?即点坐潜思。那超凡询知符知县不见缘由,又见倬然这般光景,便问道:“相公有何心事,可能赐教否?且〔未〕来还是或行或止,或者贫僧能为你分忧,也未可知。”倬然听他词意慨然,似非世俗中人,遂把出门的缘故,并河南的情由说了。便道:“小生目下,身心如浮云流水,茫无定向,兼之所谒非人,势处阮籍之途,未免杨朱之泣,故在此踌躇不决。”超凡道:“这等看来,相公是个不趋势利,忠诚耿介之士了。可敬,可敬!你请放心,僧虽是方外少年,时也曾替人排难解纷,千金一诺,眼里也认得几人,人喜的是扶危济困,恼的是附势趋炎。你既是艰于进退,一年两载只管在此,总不烦你费心。正可安心习静,以图进取。僧与尊驾结个云水之交,何如?”倬然听了,说道:“我只道风尘多势利,何期世外有高人!既蒙美意,只得暂借一枝,容图厚报!”超凡笑道:“僧岂望报之人乎!若望报,则与世俗一流矣。”倬然亦笑道:“以吾师之大雅,反是小生失言了。”从此倬〔然〕在庵中,别无一事,日与书籍为伍,暇则与超凡谈今论古而已。
却说庆儿见主人进退无计,寄食庵僧。暗想:“我随在此,有何出头日子,不如走回乡去,别图生〔机〕,有何不美!况且还剩二三两银子,再偷他几件衣资,卖来够做盘缠了。”主意已定,次日五更起来,收拾停当,悄悄开了门,飘然而去。天明超凡起来,伏前装香,只见大门都开了,即往庆儿房中一看,行李俱无。遂叫倬然说知,倬然道:“不消说得,此奴见我处于岐路之间,遂生背主之思,小人之心,一险至此。可恨!可恨!”超凡道:“人情欢乐则聚,患难则离,洵不谬矣!但如今衣冠,谁不俱炎凉之眼。即薄老与符君可鉴,岂可独责之小人乎!此平常之事,不足为怪的,只索之一笑。”倬然听他说得透彻,也就不放在心上。自此日月如驹,住在庵中,不觉一年有余。忽然一日,超凡在城中回来说:“闻得新任巡按,是令岳,可去见他么?”倬然道:“翁婿至情,只因他忠言逆耳,不识贤愚,故尔愤然出门。但他现任此地,若去见他,反觉势利了,只是不去的妙!”超凡道:“见识极是。”又迟了几时,听得出巡兖州府了,值此患难之时,我若不去,谁与料理家。超凡道:“避之于显荣之候,趋之于患难之中,真豪杰胸襟,血性汉子,难得,难得!如今足下,只该到济南府一询便知,此处去亦不远。贫僧与你打点盘费起来,明日就行。”当夜无话,次早起来收拾行李,超凡送出盘费十两。倬然道:“不用许多!”超凡道:“出外的人,多留些在囊中,也好防意外之需,倘有缓急,更求谁去!”倬然方收下了,谢道:“吾师为世外之高人,早已超脱在世俗之外,一切感激套话,不敢赘一字,总勒之于心耳,但小生此去,行止必有信至吾师。”超凡道:“僧家迹踪无定,亦不必寄信来。”原来早上,超凡已雇下头口,当下便分别起身。不则一日,行至高唐州,天色已晚,即在东门外一个大饭店中住下。少停,即请店主人来问富公的事。那主人家道:“富按院问了军,往陕西去,才起身不多时。客人与他想是亲戚么?”倬然未及答,只见内边一个人来,急急的叫了主人家进去。你道这主人家是谁?原来就是沈君章。他与刁仁同展,开下此店,这段情由,却在富公问军之时同时的。所以不便说了这边,又说那边。待我如今慢慢补说出来。
当时,刁仁自从在兖州府,领了富公家书,到家见了夫人,假哭了一场,说上一大些忠义的鬼话,夫人一时也信他了,把一个儿子,竟把他了。那鹤仙是邢氏从小领在身边,至今不离的,此时已有七岁,有甚不肯去。夫人又将几十两银子与他做盘费,一夜里飘然而去,挈家竟至张家集沈君章家住下。原来当时打劫之银,沈君章分了一半,一半分与众人,绸缎等物亦如是,彼时就有个一号鲸吞之意。因见他夫妻到来,遂哄刁仁道:“兄弟这宗银子,放在家里,恐怕有个差错,我尽寄出在外,对你说个明白,使你放心。”刁仁道:“哥说甚么话,弟有甚么不放心!但那颗印,你们不拿来也罢,如今在否?”君章道:“那有心要他,只因在扶手内,开看是印,那印我现埋在地下。”自此刁仁住在沈家,邢氏与沈君章常常温温旧情,好不快乐。隔不多时,不想严查此盗案,乡村城市各处稽察。又因刘瑾必欲追究富公之子,恼李巡抚庇护,以拐遁审责,竟把他降三级调用了。仍往原籍,并山东两处查缉。两按同在严急。此时君章的邻居,见刁仁一家来住下,就有人来问。君章虽支吾了去,终久疑心生暗鬼,坐立不安。想着有个外甥,在高唐州住,唤盛二,是禁卒头儿。与刁仁商议了,竟迁至高唐,在东门外赁了一所大房子,开着个大大的坊店,接宿来往的人。恐富公子的事发作,刁仁遂改姓了王。幸而富夫人当日禀县报呈,只说刁仁拐遁,并不说刁仁是山东人。所以此处,也没有人疑心,况且也没人认得他。却却这日,倬然下在他店中,正在对沈君章动问富公的事,却好刁仁在里边走出来。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熟,就住了步,在门缝里张看,认得是倬然。为此使君章的儿子长儿,叫了沈君章进去。当下刁仁道:“你与他讲话的人,就是老富的女婿钟倬然。便是我的对头了。”“怪道他进门就问老富”。刁仁道:“我却要和你商议,此人最罡,将来回江南,知道我领了他舅子来,必要追究,就有些不妥了。况丈人不在,权归于他,万一被他访着我了,可不是反吃他的亏!不如先下手为强,非(想)个法儿算计他。”沈君章道:“店里人多,别事难做,现今奉宪搜查富公子,他是富御史的女婿,不如等我州里去禀了,拿他去追究,官府自然将他收监。那时只消托我外甥,预先替一个病呈,悄悄弄死他,谁来要了命去么。”刁仁道:“绝妙、妙、妙!只是他明日早就起身了,须今夜就禀。”君章道:“我如今就去!”忙穿上袍子,就往衙门,不多时,带了两个公人来了。沈君章即指定倬然道:“此位就是富按院的女婿、钟相公!”不由分说,差人就将倬然一索拴了就走。倬然正不知为何,□□□□怎么说,那公人不言语,拉了就走,一径到(下缺一面)匿富公子者,一并治罪。本州也不听你的狡辩,只解之上台,你到那里分辩便了。”说罢,就吩咐收监候解,遂退堂进去了。倬然此时,已属百喙难辩了,只得随了禁卒进监。正所谓: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评:
倬然算计得停停当当,至簿、符二处,不意闭门不纳,无心中遇超凡,反能慷慨留宾,可(下缺)
第九回脱天罗奇逢患难
词曰:调寄《惜春飞》
偶到南山逢白额,此际实难筹画。陌路来到聂提山,樊笼情浥溢。地阔天涯游子怯,□□缘幸未相隔。寄语尘中客须识,恩仇报在咫尺。
倬然到监中,正疑心店家为何知我是富按院的女婿,那里想到,是刁仁要害他的缘故。又想:丈人既问了军去,鹤仙何故不随去,却是何人藏匿了,今日尚在查缉!左思右想,竟想不出其中委曲。当下有个看守禁卒在内,即央他去店中取行李。那人有二十开外年纪,姓尚名义,做人忠厚本分,和颜悦色。此时见倬然央他,即慨然就走。只见外边又来了一个禁卒,相貌甚恶,此人是君章外甥盛二,乃禁卒头儿,他受了母舅吩咐来的。当下问尚义那里去?尚义道替姓钟的取行李。盛二喝道:“放屁,这是什地方,容易出入自由?你可知道,这里原是有天无日之处,除了钱财,并不认得人的所在。打帐轻易取行李进来,除非你丈人还在此做按院,方由得你这般性儿!”遂吩咐尚义道:“这是藏匿钦犯的罪人,好生看守。”说罢,出去了。倬然只当付之不睹不闻,长笑一声道:“今日方知狱吏尊,周勃尚然,何况于我!”暗忖身边还有几两银子,倘或解上司,好做盘缠。索性不与他,凭他怎么便了。那尚义见盛二去了,便对倬然道:“相公,你请放心,他虽是这样说,有我在此照管,要什么,只管对我说。我虽是个禁卒,却无处不行些方便,我见相公是个斯文人,有心要救你,只是事情大了,无可效力。晚间,我自有被褥与你睡。”倬然听了,着实感激他。暗想,此辈中也有好人。身边遂取几钱银子送他,他再三不要,两个说说话话,倒讲得投机。倬然便把查缉富公子的情由,问他是怎么的?尚义道:“这等看起来,相公你果不知情的了。咳!可见屈事原有,但我也不知其细,只晓得富老爷问了军,奉旨夫人、公子都有名的。不想江南回来,说公子被家人姓刁的拐遁了,这边抚院也是这等回去。后来部驳了,将抚院降三级调用了,丹徒知县也革了职。定要查缉富公子,所以行文江南、山东地方严查,不想相公你撞在这网里来。”倬然听罢,才明白这个缘故,必是刁仁拐去了。
正说间,只见盛二又来,看了一会,叫了尚义去,好一会才回来,却好天色已晚。原来这监里犯人少,连倬然止得三个。是夜尚义引倬然,办在外边一间房里睡,把自己的被褥,打开铺好,对倬然道:“相公今晚权睡一睡罢。”倬然道:“多谢!”尚义又说:“待我去收拾晚饭你吃。”倬然道:“今夜不吃,既承美意,有茶借一壶足矣。”尚义道:“有。”遂去烹了一壶茶来,与倬然吃了,他自己另打一铺,对面睡下。倬然见他闷闷不悦,口里不住的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及至问他,他说自己有心事,倬然也不再问。到了三更天气,倬然方&’睡去,觉得有一人乱推,吃了一惊,开眼一看,却是尚义。口里叫道:“钟相公起来,我有话说!”倬然见他这般光景,正不知为何!披衣而起,问道:“甚么话?”尚义道:“那店家与你有仇。”倬然道:“素不相识,仇从何来?”又问:“有个姓王的,与你有仇么?”倬然道:“也没有!总是我从未到过此地,焉得有仇人?”我亦正疑那店家为何知我是富按院的女婿?”尚义道:“这个我也不知委曲,只是老实告诉你,那姓王的,与店家是伙计,两个商议了,要害你性命。那白日里来发话的,唤做盛二,是那姓沈店家的外甥,他〔叫〕我去计议停当,明日先在官府处,报你有急病,到晚上,要我帮他把你缢死,许我二十两银子。我口里虽应允,心里却要想个法救你,所以左思右想,竟不曾睡,特与你说知。”倬然听了,惊得目定口呆!细思这两人,并〔未〕识面的,因何要害我命,却从那里想起?便道:“尚兄,你可救得我么?”尚义道:“我踌躇再四,别无计策,三十二着,走为上着。我左右父哥俱亡,又无妻室,这监里就算是我的家,并无挂碍。明晚盛二必亲到这里,难做手脚了。趁今夜天还未明,收拾了行李,和你同走了罢!我有个亲戚,在真定府枣强县住,到那里另商议计。”倬然道:“你的大恩,使我图报不尽!”而两个遂忙忙的将衣服行李,收拾停当。幸而监内,连尚义只得两个禁卒,那一个,只得十六七岁的孩子,睡得像死人一般,况且又在里面犯人屋里,那里知觉。凭他两个开了监门而出。东门开得早,挨出了城,不敢从大路走,拣着小路往前,忙忙而行。
那一日,赶到了武城县,离高唐有站路,心上稍安。可怜倬然何曾走惯路的,没奈何走了一日,困乏已极。是夜宿于武城旅店中。次早起来,二人都雇了牲口,取路望枣强发进。行了数日,到枣强止隔得四十里地。那一日,贪走了几里地,走过了宿头,巴不到前途,天色黑了,见大道旁,有个庄子,地名锦石林,两个只得进去寻人家借宿一宵,自当相谢。那老儿见倬然是个斯文,连忙答礼道:“你们想是走过宿头了,此处并无歇店,别家是不肯留的,我那行些方便,留一宿罢。”遂引了二人进来。虽是庄家房子,却也雅致洁净。到客位里,放下行李,坐定。倬然动问他上姓,老儿答道:“贱姓屈。”也回问他二人,倬然随口答道:“我们姓张。”老屈道:“二位请坐,我去吩咐收拾晚饭吃,待我叫小儿来奉陪。”说罢,往内去了。须臾,他儿子出来,动问了些闹话,遂掌上灯,引二人到东首一间小房里来,将行李安放炕上。倬然举目四顾,只见中间一只桌上,供着一个木主,上写着:
龙图再世神明代巡富公长生之位
面前供着一个香炉。倬然便问道:“这个木主,为何而设?”那后生道:“客人,一言难尽,让我告诉。我唤屈渊,去年在临清做买卖,遭到一场冤枉,人命盗情的事,监在监中,自分必死。亏了巡按富老爷,私行亲访出了杀人凶身,开释了我,又赏了盘费,打发宁家。我因感他活命之恩,无门可报,只得立此木主,朝夕辨一炷香拜他。”说完,又叹口气道:“只是天道不明,这样好老爷,被丧良心的强盗,打劫了他,失了印,累他远戍边方。我前日闻他起身,特特赶去送他,也尽我这点下情。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倬然听了,知道就是丈人。便说道:“原来如此,该感激他。”尚义见倬然不说什么,也便不做声。倬然此时,见丈人的木主,虽怨他当初的信谗,到底动了翁婿之情,念他从小收养之恩,只管呆呆的,对着木主看,几至泪下。屈渊道:“尊客莫不与恩主,有些瓜葛的么?”倬然暗忖,此人既受丈人活命之恩,又见他父子俱像忠厚的,料无他虑,便答道:“既是患难中人,不敢相瞒,其实是家岳!”屈渊听得,连忙叩头下去,道:“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倬然扯他不住,只得同叩了一首。屈渊道:“天幸相公辱降,使小人见相公,即如见恩主一般。请问相公何往?”倬然遂把真姓名说了,又将前后情由,细述一遍。屈渊道:“天不佑好人,怎么有这些不如意的事!既如此,相公不必他往,敝处幽僻,小人三年两载,养得你起,住在此再作计较。”又入内请出其父来,重新见礼。老屈道:“初时不知恩主爷的贵戚,多多得罪!”倬然也谢了一番。那老儿进去,重整酒肴果品之类,不移时,摆上八座就饮。倬然道:“小生今日之遇屈亲翁,真可谓患难奇逢。既承高谊,在此也甚安心,只是不知家中消耗,贱内不知同家岳去否”妻弟不知果的是何人拐遁?每一转念,食不下咽。”屈渊道:“不须过虑,过两日,待小人亲赴江南,到府上采一确信来便了。”倬然道:“若得足下一行固妙,只是搅扰已不当,如何又敢动烦。”屈渊道:“相公休说这话,小人受老爷大恩未报,岂惜这些步履之劳,谅我做得来的事,任从驱使便是。”吃完了酒饭,收拾就寝。自此一日三餐,极尽恭敬。
隔了两三日,屈渊道:“我收拾盘费行囊了,相公你写下家书,小人明早就起身了。”倬然见心,真心肯去,当下写就家书。果然屈渊次早要了书,往返一月有余,回来了。打听得富小姐不肯改嫁,随往戍所的话,又说家事是富方管理,公子确是什么刁仁领了去,只是目下为公子的事,着实严急,富管家竭力支持,费了好些钱钞。我为此不敢到府上投家书,只在邻近打听了此信来,原书带回,相公急切断不可回去。倬然听得小姐的信,心如刀割,不觉惨然泪下。尚义劝解,终不能释然,当下致谢了屈渊。是夕,赋律诗一首,而寄所怀。诗曰:
几载天涯客,宁忘鼓瑟人,
端庄知素志,冰操见贞真。
砥柱流中劲,梅花雪后春,
关山千里梦,数点泪痕新。
却说高唐州因倬然走了,之后,州官将盛二责三十板,也下了监,遽了越狱,通行追缉,声息渐渐紧起来。倬然与尚义商议道:“起先解到上司,倒还有分辨,如今出去,竟分不得皂白了。又恐连累屈渊,不如再往别处走走。”因对屈渊说知,屈渊道:“就有连累,我无怨。只是没个定向,往那里去好?我却想着个地方,不知钟相公意何如?”倬然道:“是何处?”屈渊道:“小人有个表叔,姓吕,名人表,原籍枣强,因他父亲曾在江西南昌府属作二尹,卒于任所,他就营在彼。不想遇际宁王甚爱他,用为门客,诸事信任。现今家资巨万。他原是秀才,做人慷慨好客,仗义疏财。前有家书来,叫我去走走,我因父亲年老,不敢远出。他书上又托我,在本地请个先生,去教他儿子的书。我如今送相公到那里,倘少西席,则为西席,如有了西席,彼亦必然相留。以相公之才品,得他荐入宁王,或者倒是一个机会。况闻宁王招贤纳士,去无不留的。”倬然道:“我也不敢希望西席,奈日下徘徊岐路,既有这个令亲处,只得暂为鹪(栖宿。”屈渊道:“只是还有一句话,如今相公是避难之人,须暂改换姓名方好。就是表叔处,亦不可说明。”倬然道:“极是!我如今把钟字去了半边,姓了金;把那半边折开,是千里二字,做了讳。且与足下相遇甚奇,号为奇遇,可好么?”屈渊道:“甚好!”倬然道:“只是事不宜迟了。”屈渊道:“小人就打点,明日起身罢。”当夜无话,次早起来,收拾停当,辞了老屈,三人即起身往江西。倬然是个傲气的人,因出于不得已,千里投人,在路感怀,口占一律诗曰:
问遍河山岂胜游,鸟啼%路草含愁,
诸君请拭新亭泪,孤客难消宋玉秋。
傲骨羞从贫处折,短歌聊为世情酬,
眼前日月虚相过,未必陵阳晚拜侯。
屈渊在路上,又说道:“我却还有一个商议哩!此去钟相公自然说我送去的先生了,只是尚义儿说甚么人,只得要权时得罪了,可认作钟相公的管家罢。”倬然道:“这使不得,我心何安!”尚义道:“这有何碍,就这等罢。”计议已定,晓行夜宿,水陆奔驰,行够多日,已抵南昌府。
原来吕家住在王府东首。进得城来,问至他家,果然住着个大房子,门前站立些管家。那管家问了三人的来由,即进去报知。须臾,那吕人表出来邀请,至大厅上,叙礼毕,坐定。倬然看那吕人表,四十左右年纪,修髯仪面,态度温和。当下人表先与屈渊叙了久阔的寒温,次问倬然。屈渊代他说了籍贯并假姓字,又将来意说了,倬然也道了一番初会的套话。人表看倬然风流倜傥,先已欢喜,及至论谈之际,见他风生籍籍,出史入经,连声赞道:“台兄少年大才,玉堂金马之品,当今第一流人也,弟恨相逢之晚!”是夜设宴盛款。次日,即率两个儿子,大的十五岁,名匡力,小的十三岁,名襄力,拜从受业,宾主欢然。
评:
尚义之救钟生,是烧冷的人,不似薄老之不放空箭。可见仕路中人,不如一禁卒,能不慨之!
第十回陷黑狱卖女求生
词曰:
《南乡子》人说干将利,我道孔方无义。爱汝丰姿,骨肉能相刺,盟山誓海从教弃! 犹望同舟济,岂料刁仁施毒计。一命付南柯,撇却娇妻,爱女分离,从前妙算浑如戏!
这回且按下钟倬然,在吕人表家坐西席不提。话说刁仁在高唐州,无意中遇着了钟生,便商议出这毒计来,要害他性命。彼时,盛二不肯,许了他几十两银子,方才应允。不意钟生走了,州官把盛二打了三十板,监着。那盛二本来也是歪人,况且从来小人原无肝胆的。高兴头上,贪了财,便应承了,及至祸患临身,自然抱怨在刁仁身上来。不料,州官当时连夜备文,将钟生报过府的了。如今上司提人,州官只把盛二重责。刁仁只得与他上下衙门用钱料理。沈君章又从中间打些夹帐,共费了四五百两,才弄得盛二再去着缉原犯,将这件事做了。未完,盛二几番要说出刁仁买嘱他,谋害人的缘故来,刁仁只得央沈君章转求他,被他诈了二百两,方才默然。刁仁此时着实懊悔起来,思量害人,那知害了自己,做了扑灯蛾。终日愁闷,店也无心开了,因而旧病复发,一心只想去赌钱,思量赢些转来补空。不料,又做了滚汤浇雪,不上半年,把从前在富家克克剥剥,欺人哄诈的财物,输个罄尽!沈君章见他这般行径,暗忖:我留他一家在此同住,原想吃他些银子。今见费了这些,又见输个精光。一日,对刁仁道:“兄弟,咱与你说明白,富家之物,你该分一千两。除了官司用的,并你输的,算来所剩不上百两了。咱只管包在身里做甚,咱情愿吃些亏,找你一百两,各自营趁罢。至于一向盘缠,咱哥儿面上不算了。”刁仁此时明知被他吃了去,所谓强更有强中手,既落在手内,悔之无用了。只得忍气吞声收了银子,自此二人就有些言和意不和了。况且邢氏与沈君章睡得滚热,反厌起刁仁来了,终日与他吵吵闹闹。小凤此时已有二十岁了,只因刁仁心里要留他在家,仗他姿色,教他传母业,赚些大钱,故意不许人家。就是小凤心里,还望倬然之订,巴不〔得〕能不嫁。只是他立心端正,揣知其父之意,便自韬藏,不肯轻与人见。知道刁仁要害钟生一事,心中着实忿恨,常常借题敷演,把其父数落一场。所以刁仁受其妻女絮聒不过,主意要收拾了些本钱,往外做买卖,要刑氏拿些来凑本。那知邢氏私蓄还有,只因丈夫心变了,分厘不肯。刁仁气愤,止拿了那一百两,收拾行李出门。想着有个朋友,原是赶脚的,住在河涧府故城县郑家道口,姓陆,名国文,要同他买了枣子,往南边发卖去,故一径往郑家道口来。不则一日,到了陆国文家,天色将晚,却好国文在家,两个叙了寒温。国文道:“数年不会,一家在那里?”刁仁道:“向在京里往来,如今住在高唐州,在家闲不过,特来与哥商议,买些枣儿,往南去做买卖。”国文道:“来得甚好,咱正想卖了口头,出去混混日子,咱哥儿可好做个伙计。”讲了一会,忙去收拾晚饭,二人正要坐定吃酒,只见门外拥了一伙人进来,不由分说,将他两个一索缚了。陆国文叫喊起来,内中一个骂道:“好贼!你干得好事,还敢嘴强。”兜面便是一掌,打个踉跄。众人动手,将家里搬个精光,把他妻子交与地方,带了他两个便走。你道为何?原来数日前,陆国文合了一伙响马,在故城县地方打劫了一个京官的兄弟,有千余金资囊,那兄弟坐在故城县里,要县官拿这伙贼。县官差了番子手,遍处查缉,拿了三个,当堂招了陆国文,为此来拿他。不想刁仁造化低,却好撞在这网里,也拿去了。总是他处处坏了良心,所以有此意外之祸。
当时拿到县里,县官连夜就审,将他二人一夹,陆国文招了。刁仁招实良民,并不知情,乃是来探亲的。县官道:“你与贼人亲戚,必非善类!”喝令再夹。看官,听说:夹乃极刑,即使能受者,也经不得一连两三夹,总有十分冤枉,亦只得招了,且偷生顷刻。故此凡为官之人,听审必须虚心度理,不可逞一时之怒,视夹棍为散愁解闷之轻意用他,这便是造福无穷了。当下刁仁受夹不过,只得屈招了,下了监,也埋怨不着陆国文。常言道:“小姨上了妹夫门,来的不是!”只是身边之物,并行李都失了,实是冤枉的。家信不通,那里有钱,要央个人往家通信,情愿厚谢。那些禁卒,是杀人不皱眉的魔君,那管你冤枉不冤枉!只因要他的谢仪,且等家信通了,好索他的常列钱。内中一个禁卒道:“既然你肯厚谢,可写家信,我替你走一遭。阿弥陀佛,我叫张佛子,极肯行方便的。”刁仁道:“若得爷发这点慈悲之心,便是我重生父母了。”遂借了纸笔,写上几句粗话,与沈君章说道:
弟命该死,方到陆国文家,不料国文数日前做下不良之事,弟正撞在网里,受尽极刑,有口难分。现今在监,口食无度,使用全无,谅来多死少生。乞望哥看弟兄情分,千万设处钱钞,亲来料理。再者作急寻个人家,打发小凤出门,将财礼来救命。至嘱至嘱,千万千万! 难弟刁仁具
将字封好,写明住址,交把张佛子,佛子接了,次日就走。
不二日,已到高唐。沈君章是开饭店的人,一问便知。却好君章在家,问了来意,接了那封信。他不识字,拆开央对门一个人念了一遍,便对张佛子道:“虽承张爷枉顾,但在下与他实非亲戚,他出外做买卖,也不知他外边的事。张爷请坐,在下拿此信,去与他家里人看了,再商议罢。”遂一面吩咐店里伙计管待,自己往内,对邢氏说知。邢氏全不在心上,说道:“这样人,死了倒干净!”君章道:“你心上要救他也不?”邢氏即睁圆浪眼道:“救他则甚!我为他丧尽体面,挣得钱来只好供他赌,累我东来西去。从前想起来,并无一些好处,叫我丢不下。实对你说,我舍得他死,安心不妙(要)他了,怕天下断了男人种么?”君章道:“咱有句知心话对你说,不如趁此机会打发他上路罢,咱两个做个长久夫妻,可不好么?”邢氏道:“我的乖乖,咱两个是割不断的了,有甚么闲话说,你有事只管去做。”君章道:“他字上叫打发小凤出门,我看这丫〔头〕诸事倔强,终日长吁短叹,留他在家也不相安,不如着他去罢。”邢氏道:“女儿大了,终道是人家的!这丫头我也看他不上了。”君章道:“既如此,我就托人寻主儿去。”言毕,出门去对一做媒的朱小泉说了。次日即打发张佛子起身,说道:“烦爷先去,在下已对他家里说了,要设处钱钞,一时无措,待他们设处了,在下就来。”送了张佛子一两盘缠,佛子接了道:“弟在县前住,只问张佛子人人知道。君章兄若来,即到舍下便了。”遂作别而去。
话说朱小泉隔了一日,就来说道:“有真定府一个大财主,姓乌号量涵,在此要娶妾,若看中了,肯出一百五财。若你们肯,我便同他来看。”君章道:“今急如星火要救他父亲,有甚不肯!咱自对他娘说,你只管领来看就是了。”小泉遂别去,去不多时,果然同一个人,衣冠楚楚而来。邢氏将女儿打扮得十分潇洒,那人一看,便中了。当面讲财礼,君章拿班做势,那人见小凤人物标致,添到一百六十两。即日就送了财礼,约定次日要娶。君章依允,忙忙的便去备些出嫁的衣饰。小凤此时,已知打发他远嫁为妾。便对邢氏哭道:“母亲,你舍得将我远去,若是这宗银子去救父亲,我亦无怨,你不要被人蛊惑了,置之不理,你女儿死在九泉也不瞑目的。况且,我看昨日来相我这人,身上穿得体面,而举止轻佻,出言粗蠢,料此人定非正经人。你女儿此去,不知如何结局!生离死别,总在今日。”说罢,放声大哭。邢氏虽心若顽石的女人,见他说得伤心,也掉了几点泪。劝道:“你不必多忧,沈伯伯打听得详细,万万无错。虽是到人为妾,倘生得儿女,后来也有受用的日子。”沈君章的老婆汤氏,也来相劝,小凤只得住了泪。次日,朱小泉即领了轿子,娶新人来。邢氏遂打发小凤上轿,因那姓乌的说,当日就要起身的。沈君章即备了头口,送过门来,果然那姓乌的就收拾了车辆起身。沈君章送腰站地方,小凤哭哭啼啼,千叮万嘱,托他救父亲出来!君章安慰了一番,分别回家。对邢氏道:“好了,去了这丫头,眼前也清静些,只是鹤仙,只得七八岁的孩子,看他气质甚是不好。以前他家里的都知道,就是前日为钟倬然逃走的事情,州里差人来说起,不知怎么听见了,就对我说:“沈伯伯,那人说甚么钟倬然?我记得我姊夫也叫这个名字。我喝住了他,他就不言语了。我想来留在身边,万一大起来,知了我们的事,可不是养虎害身!我也要寻个法儿,弄他出去。”邢氏道:“这个且慢,你往故城县去要紧,看了一个下落,大家放心些。”沈君章道:“明日就去了。是夜,与邢氏大整旗枪,掀天塌地的干了一夜。
里的都知道,就是前日为钟倬然逃走的事情,州里差人来说起,不知怎么听见了,就对我说:“沈伯伯,那人说甚么钟倬然?我记得我姊夫也叫这个名字。我喝住了他,他就不言语了。我想来留在身边,万一大起来,知了我们的事,可不是养虎害身!我也要寻个法儿,弄他出去。”邢氏道:“这个且慢,你往故城县去要紧,看了一个下落,大家放心些。”沈君章道:“明日就去了。是夜,与邢氏大整旗枪,掀天塌地的干了一夜。
次日收拾出门,一路早行夜宿,到了故城,竟至张佛子家来。佛子在家相见了,先谢前日搅扰,次说你令友盼望之极。君章道:“别有商议!”佛子见他欲言不言,半吞半吐的光景,又问道:“沈爷,你此来必定进去,看他一看?”君章道:“老实告诉张爷,他妻子恼他不学好,赌钱吃酒,带累了好些气。今又犯了事,巴不能盼他死,那里肯来救他。所以在下来,与张爷商议。”那佛子原来佛口蛇心的人,见君章的光景,早已瞧破三分,便说道:“这等看起来,不但不救他,莫不是要打发他早些上路么?老实对你说,你有话可同我计议便了。”沈君章道:“实有此心,不知张爷肯担当否?”佛子道:“天下何事做不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若舍得大大的谢仪,包管顷刻令你见个了当。这里面不知断送了多少人命,谁希罕他一个。”君章大喜道:“咱看张爷是个麻利人,若果然做得来,也不敢谢少,一百两细丝。”佛子见许了一百两,满心欢喜道:“且住,此事我一个人也行不来,待我去与伙计们说妥了,回复你。”说罢,就去了。去不多时,又同了一个姓王的来,三人当面讲定,当日替他出了病呈,明日便动手。君章即在身边摸出五十两一封,递与佛子道:“先交一半,见了真信找足。”二人收了,自去知会众人。至次日更深时分,三人动手把他缢死。可笑刁仁,伶伶俐俐、极奸、极诈、极会算计人的,到此地位,不能一毫挣扎。只因他一生奸伪,并无心腹,以至祸起萧墙,仇生家室,竟死于妻友之手。岂非恶人之报,天道昭章!次日禀了官,只说病亡,拖出荒郊,总承了几只犬儿,一顿大饱。君章亲到尸边看了,遂找足了那五十两。又分外谢了佛子,作别起身,回家报知邢氏。自此,邢氏死心着意的随着沈君章,朝朝暮暮,恣意宣淫,好不快活。
评:
伤心哉,刁仁!痛矣乎,刁仁!身死狱中,皆因妻友之毒,只因其心之不良。作此书者深心,故笔不曰倬然之报刁仁,不曰富公之报刁仁,而刁仁自收毒报于妻友,其中曲折,令人不可测度。而世之处妻友者,当奉以为鉴。
又评:
邢氏钟情于君章,便忍杀结发之夫,不惜亲生之女,妇人之心,一狠至此!
第十一回史世无一见识奇货
词曰:《青玉案》
白眼红尘,谁知假和真,英雄可惜沉沦,一腔怨气何伸!错将美玉指顽&,令人几掣昆吾,牝牡骊黄之处,幸亏眼眼(睛)不昧。
却说富公子鹤仙,已长成八岁了。当初刁仁在日,原送他在学里读书,却也古怪,虽然年小,那一种举止动静,骨格丰姿,自有大家气象。且性极沉静,平日从不与街坊上孩子戏耍,闲时只独自坐地。家中事,心里都记得些,常常想起来,一般样也在背地里掉点泪。邢氏虽是个歪女人,然从小哺他乳的,终有些疼他。况且小凤在日,十分怜惜他的。此时,刁仁死了,小凤去了,依归沈君章,小人心肠,只顾目前,那肯念他是个公子,只管恣意凌贱。八岁的孩子,驱使他买东买西,还叫他在店中服侍客人,装烟点火,取水拾柴,稍有不遂,轻骂重打。邢氏起先还疼他,后来也趁着沈君章的喜怒了。初时鹤仙也不甚怕,那里禁得起几顿狠打,不怕你不畏惧。左邻右舍,只知是王家的儿子,王知道是一个御史的公子,反做了骡夫的奴仆,鹤仙受了打骂,常在背后告诉人家说:“我不是王家的儿子,主家是我的奴才,他也不姓王。”那些人一时也不辨出他的话,从中有好事者,将此话来对君章道,君章把些言语支吾了。自此不独沈君章恨之入髓,连邢氏也怒之如仇了。两个商议妥当,决意要卖他。夜里推他在房门外,独自一个睡,可怜衣衫褴褛不成模样,亏了汤氏原是老实人,性极慈善,见如此凌虐。他十分不忍,便收拾他在身边睡。衣服破了,与他缝补浆洗。孩子管甚亲疏,只知疼他的,便是好的。自此又过了一年,鹤仙却实九岁了。忽然一日,州里两个衙役,送个客人来下店,却是州官的朋友,姓史,名青,字世无,江南徐州人。家资巨万,四十以外年纪,少年时遂叨乡荐,因无意功名,三十之外绝不会试,为人胸襟洒脱,仗义疏财,有鲁子敬、孔北海之风。性好山水之乐,因打从河南北,直转到高唐。那州官要留他在衙内,世无原非为抽丰而来,不过想住几日,看看高唐风景。所以不欲在内,情愿在店里。只因沈君章的店房,高大洁净,所以送他来。一行主仆三人,沈君章加意奉承是不消说。忽一日,君章托朱小泉觅主要卖鹤仙,小泉说妥了本地一个乡绅人家,要买个小厮,在书房里伺候,就领了一个管家来看。君章领出鹤仙,正在那里看,适值史世无在州里赴宴回来,见三四个人围看孩子,因注目将那孩子来一看。原来此老精于风鉴,但见他生得天庭高耸,地角方圆,目秀眉清,神光代目,暗忖何以有此宁馨儿,长来必是廊庙之器。可惜沉埋在此!遂问道:“此子何来?”君章答道:“是一个敝亲的儿子,他父亲已亡,其母寡居,欲要卖他。因城里田老爷家要,着管家在此看。”世无因问他姓甚,君章道:“姓王。”世无又问:“如今田老爷家,看得中否?”君章道:“嫌太小,不要!”世无听了,便归到房里,唤家人史义,吩咐道:“你请王人家来说话。”史义即去,叫了君章进来,世无逊他坐,君章让他是官府的乡亲,死也不肯,世无再三逊他,方才坐下。世无道:“你们这孩子,果要卖么?”君章道:“果然!”世无道:“我实对你说,此子我爱他,可惜与人家为奴仆,我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欲继他为螟蛉。愿送白银二十两,酬他之母,相烦去说一说。”君章见许了二十两银子,便满口应承道:“爷既爱他,不必问得,悉如尊命便了,只怕此儿收福。”世无恐他返悔,便道:“既如此,你叫其母写入帖子与我为凭,言定与我为嗣,后来不许归宗了。”君章道:“这个自然。”便去央对门一个教书先生,写了帖子来,双手交把世无。世无收了,叫史义兑了二十两银子,交他君章收了,就去领出鹤仙来拜父亲。却也古怪,那鹤仙,一则因日常受苦不过,听见有人过继为子,心上也巴不得离此地;二则也是机缘凑合,见了世无,竟像一向认得的,毫不怕生。问他话,一一回答,说得井井有条。喜得个世无竟如拾了一件至宝!即取名廷伟。次日买些绸缎,与他做衣服,浑身换过。常言道:佛要金装,人要衣服!此时又另是一番相貌了。正是:
丰城有剑尘埋土,不遇张华那得知!
那州官知道,也来贺喜,请他父子赴席。世无得了廷伟之后,喜之不胜,也无心在高唐州住了,急急别了州官,收拾行李,带了廷伟,起身回家。一路上,免不得受些晓风残月,淡雨浓霜,作客的人势所必有。不则一日,已到家中。
原来世无一妻一妾,正妻王氏无出,妾朱氏止生一女,乳名云姐,年方九岁。当下各相见了,世无领过廷伟,说明所以,令他拜了王氏、朱氏。廷伟比云姐大两月,也着他二人见了礼。王氏见廷伟生得清秀,也自欢喜。世无就请了一个姓韩的先生,是〔当〕地秀才,学问甚高,在家教廷伟的书。廷伟天生资质,闻一知二,先生亦甚爱他。
光阴荏苒,忽然长成,至十四岁了,先生替他取了一字,曰“书蕴”。是时不独举业大进,而且诗词俱擅。是年文宗案临岁试,廷伟县府考,俱叨前列。及至进院,早早完了卷,求宗师面看。宗师一见他少年飘烨,先已欢喜,及接他卷子,细细看完了,喜动眉宇。说道:“你年少,只怕是计诵来的。天色尚早,本院要面试你一篇,若果文气一样,定然取你。”廷伟道:“求老爷命题!”宗师遂出“吾十有五”一句,叫他就在堂上做。日未下山,廷伟已完篇。送上宗师,宗师见他敏捷,业已称奇。看至起股道:“十五以前,聪明悉淡,当识见之未凝,则亦浑然一吾耳!俎豆嬉游,孰解舒长之岁月。十五以后,征迈靡涯,正愤乐之递至,则亦皇然一吾耳!晦明寒暑,无非黾勉之居诸。”看完了,即大加赞赏道:“好似此童年,有此养到之笔,宿儒所不及也。”遂问今年几岁,廷伟答道:“十四岁了。”宗师花把卷面上圈了三圈,面许取了第一名。廷伟叩谢了出场。到家将场中事,告诉了世无,世无大喜。及至发案,果然史廷伟是案首,阖家喜个不了,世无自以为有眼力不差。廷伟参谒之后,拜了客,免不得亲朋一番贺喜,阖群人没一个不夸赞世无螟蛉得这样一个好儿子。彼时就有人来与廷伟作伐,〔也俱〕辞年纪尚小,概不许允。只因世无久有念头,要将云姐配他,以继子而为赘婿,又亲热些。此乃与妻妾们私议的话,所以不另议婚姻。那云姐是年也十四岁了,长得柳眉杏脸,齿白唇红,腰之细,羞说小蛮态之媚,慢夸飞燕,真个是行来入画,一见魂销!世无亦尝教他读书写字,故尔粗知笔墨,夫妇珍爱,不啻明珠。此时,亦有许多人来求亲,世无也俱辞绝。云姐身边有个侍儿,比云姐大一岁,名曰紫箫,性极聪慧,他仍然在老主母房中。听得要将云姐匹配廷伟的话,即至房告诉云姐,又说:“大相公与小姐,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可不是小姐莫大之喜。”云姐道:“婚姻事,自父母主张。未知真假,我是个闺女家,怎么你这丫头,把这话私告诉我,甚为无礼。下次如此,我必对奶奶说,决不怪恕!”紫箫便不敢则声。那里知道,云姐平日虽极端庄,与廷伟兄妹间从不戏耍,然心中亦甚爱他才貌。此时口虽发作丫鬟,心里亦但愿如此。此乃大概闺阁中女子,无有不爱慕才貌大夫的私心,亦不独云姐而然也!
评:
廷伟始为公子,中为管脚的所使,皆天使之然也。然虽天使之然,而君章之与刁仁,先称莫逆,后盗其妻,卖其女,杀其身,刁仁应皆受此报。不该以贵宦之子,视为几货,以赁易为人也。及看廷伟之采芹入泮,方知天产奇人,定不埋没于流俗也。
第十二回富廷伟半夜诉衷情
词曰:
孤灯掩映黄昏后,更几阵狂风骤。短调长吟意自悠,无情无绪处处成愁。离人想彻痛江州,梦魂千里,空向罗浮,为想双亲忆故丘。一腔幽恨,数载情思,欲诉又还休。
却说廷伟自十四岁进了学,次年就交十五岁了,斯时情窦大开。尝见了云姐,私心赞叹道:“古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过如是!娶妻如此,亦人生之快事。”因念受世无大恩,出入之间,见了云姐,兄妹之礼肃然。那里知道,云姐自从得了紫箫这句话之后,见了廷伟,反遮遮掩掩起来,言语之间,亦不甚交接,绝不似以前光景。廷伟却不知世无有坦腹之意,疑心以为女儿大了,是害羞的意思,自此竟不能常常相见了。忽一日,读书倦了,无聊之思,作成了一绝。诗曰:
有美东邻绝世妍,蓝由无壁觅良缘。
分明咫尺高唐路,碍着云横未敢前。
咏毕,即将稿儿折置书中。事有凑巧,此日世无因思连日未查廷伟功课,忽然踱到书房来,廷伟正在昼寝,也不惊觉他。因翻阅桌上,却在书内检着了那首绝句,展开看了,暗忖道:“他从不出门,并无外遇,此诗为何而作?”一时会过意来,即纳之袖中,走到房中,对王氏商议道:“一向有心将云姐匹配廷伟,今男女俱已长大,若不明言,番彼此反有嫌疑。我意即托韩先生作媒,与廷伟说知,缔此丝萝。再迟二三年做,也了却一桩大事,你们意下何如?”王氏、朱氏皆说极好。世无当日遂设两席酒筵,即在书房内,请出韩先生来,说知此情。先生极口称赞道:“书蕴之才,自是远大之器,况从幼属兄赏鉴者,今更以掌珠许字,可谓独具千秋,探遗珠于沧海,辨璞玉于荆山。敬服,敬服!弟当〔效劳〕。”说毕,即到廷伟房内说知。廷伟因寻不着那首绝句,疑心世无看见取去,心中正惊畏不定,一闻此言,真是天从人愿。韩先生即率领至大厅上,请过世无,叩拜了,以定子婿之礼;世无又率领进去,拜了两个丈母。当日并无别客,师生、翁婿对席,尽饮而散。从此,廷伟在史家,又觉亲热了些,只是云姐反要避他,竟不能见面了。
却说,家中大厅之左,有一花园,园之后,通着内边,园中有台榭、池沼亦颇幽雅。时值清明,因先生回家去了,廷伟独自无聊,踱至园中,去看花。进得园来,只见云姐独自坐在桃花下,手内折了一枝桃花在那里看。廷伟望见,喜之不胜。悄悄走至背后,在他香肩之上轻轻一拍,道:“贤妹,连日少会,你却在此独乐。”云姐吃了一惊,转身一看,见是廷伟,即远远走开去。廷伟道:“妹何独自在此?”云姐道:“见桃花开得烂漫,特来一观。”廷伟道:“贤妹,只知你爱桃花,焉知桃花不爱妹乎!然而桃花方之我妹,只怕桃花自□□□。”云姐不答。廷伟见云姐默默无语,又道:“昔为兄妹,今赋关睢,何反畏惧娇羞,情同陌路?岂以尘俗凡夫,不当妄近仙子乎!”云姐道:“虽赋关睢,未谐合卺,终有嫌疑。而哥哥竟以凡夫仙子为喻,何言之太毒,而责之太深也。”廷伟笑道:“一时戏言,多有唐突。”遂走近前,一把扯住道:“贤妹少坐,你看春色如许,粉蝶奔忙,昆虫亦知爱色,为人岂不解韵,尔我正该赏鉴谈心。”云姐立定不动,廷伟便伸手搂他来坐,云姐变色道:“夫妇之礼,当导之以正,何乃擅行戏谑,哥哥视妹为何如人也?今后切须要尊重些。况上有父母,下有婢仆,倘一旦知之,甚属不雅。”说罢,撒脱手,竟不顾而去。廷伟顿觉无颜,怏怏而返。归到书房,暗想:虽受他一场抡白,然话也是正理,只是自见之后,相爱越深,相思越重。而云姐又深自韬藏,总不得一面矣。不觉思慕伤神,竟成恹恹一病,卧榻不起。世无夫妇俱来看视,请医调治,那知此乃心病,非药饵所能少效。一家慌做一堆,云姐也悄悄着紫箫来问候。廷伟低低问道:“小姐亦知我病乎?”紫箫道:“小姐知大相公抱恙,特令贱妾来问安。”廷伟叹口气道:“我之病大约不起的了。”紫箫道:“大相公何出此言?”廷伟道:“你来得甚好,有句话要你达上小姐,我此病实为小姐而起。”紫箫道:“却是为何?”廷伟道:“我与小姐昔为兄妹,今谐琴瑟,我慕之,爱之,不啻连城之璧。何期小姐自结姻以来,反觉情同冰炭!我固始因爱慕,终继感愤,酿成此病矣。”说罢,不禁凄惨之状。紫箫道:“大相公放心,小姐必无此意,我且去回复小姐。”廷伟道:“我还有一言,可致意小姐,倘念夫妇之情,肯亲来看一看,则我死而瞑目矣。”紫箫道:“待贱妾去说便了。”言罢,回到房中,将廷违之言,细述一遍。云姐道:“我以礼节自持,他却错怪我了。”紫箫道:“大相公病势沉重,必要小姐去一看,说得甚觉可怜!”云姐道:“我怎么好去!倘人知觉,亦不便。”紫箫道:“小姐与大相公又当别论,原是兄妹,以妹看哥哥的病,亦有何碍?况且除了贱妾之外,更有谁知?”云姐听了这番,也十分怜惜,便道:“既如此,你可先去说,我到晚间人静之后去一看,叫他预先打发出房中小厮。”紫箫领命,即到书房复了廷伟。廷伟知云姐肯来,觉得身子爽然了一半。到晚上只推嫌小厮打呼重,不耐烦,着他外面睡了。看看到了黄昏之后,只见紫箫先来说道:“小姐来看相公哩!”随后云姐也到,站立床前,见廷伟吁吁的喘气,只得问一声道:“哥哥病势何如?”廷伟不则声,但以手相招,云姐只得又近前一步。廷伟道:“念仆遭家不造,落魄风尘,蒙大人抚以为子,且以贤妹许字,自谓苹蘩得仍,私心甚喜,且爱慕贤妹。已非一日。只碍着兄妹两字,终不敢萌非礼之心。今既为夫妇,情难别论,何贤妹微有外我之意?自从受你一番抡白之后,惊愧成病,今蒙玉趾降临,死亦无憾矣!”说罢,潸潸泪下。云姐听了,亦觉惨然,道:“哥哥你休错怪小妹,以兄班马之才,妹得侍巾栉,平生之愿足矣!只因虽有伉俪之名,尚虚唱随之实,终属有别。所以深自韬藏,以谨男女之嫌耳。”廷伟道:“我还有一言请教。我自揣病入膏盲,倘一旦不禄,则贤妹更当如何?”云姐道:“妇人从一而终,更有何说!”言讫亦微微掉下几点泪来。廷伟道:“贤妹情见于词,仆死亦瞑目,只是尚有一事奉恳,但恐贤妹不依。”云姐道:“除了非礼之事,断无不依。”廷伟道:“我病中,岂能言及其他。只因爱妹实深,但求贤妹和衣伴我少睡片刻,即或不幸,九泉之下,亦可了一段夫妇之愿矣。”云姐此时,竟无了主意。欲待不依,又怜他病重,说得哀呜之状;欲待应允,又恐他相犯!一时双颊通红,默然不语。紫箫道:“小姐就在此少伴相公一会,待我先到房中去看看再来,倘或奶奶叫唤,也好支吾。”云姐也只是默然。廷伟见他默然不语,料来是肯的了,便手挽香肩,搂他倒去。紫箫道:“小姐,我去就来!”便扣上房门而去。廷伟拉他在被里去,云姐道:“我衣服冷,恐冰了你,在外面坐坐罢。”廷伟道:“不妨!”死命扯进被去,云姐只得依他。廷伟见他进了被,便劝他脱衣服,云姐却不依,只好以脸相偎,浑身抚摩,摩到了风流之处,云姐用手相格。廷伟虽是有病,然因害相思而起,原非膏盲之症。俗云:心病还将心药医!此时见了云姐,病去大半,未免动了欲念,因而婉转求欢。云姐抵死不从,说道:“我此番举动,已属非礼,若欲他求,实难从命。且我来此,因君在病中,十分不能违命,只得冒昧从依。君不可视我为怀春之行,况尔我佳期有待,何急急于此乎!”言毕,就要起身。廷伟知不能强,只得住了,。其余朱唇绛脸,酥乳香腮,唯命自从。抚摩了一会,廷伟即沉沉睡去。至三更时分,紫箫来催小姐进去,方才惊觉,云姐即起来,与他上下盖好。说道:“你宽心将息,我进去了。”廷伟嘱以后期。云姐道:“且看我若不便当,令紫箫不时来相看。”说罢而去。
却说廷伟与云姐虽无云雨之欢,然得此一会,了却相思,身心顿觉爽然,渐渐竟有起色,调养几日,公然全愈。世无夫妇心上始安,云姐亦自暗喜。从此廷伟病好之后,只是埋头读书。但尝想着此身虽然安享,婚姻已就,然父母不知下落,家园乌有。家中事,虽然依稀记得些,终不明白。父母当初为何分离的,又不知为何叫刁仁将我藏着,却受了沈君章许多凌辱。想至此处,不觉凄然,又不觉愤然,因赋诗二章寄感。诗云:
摇落春秋十几旬,个中心事问谁真!
恨无勾践三千卒,喜结田横五百人。
生岂空桑虚怙恃,行将何地觅萱椿?
他年若问门衰落,恃浪休教中副轮。
其二
谁怜岐路历问关,十载含冤泪满颜。
郁气全凭三尺剑,悲风吹透万重山。
双亲白发当年恨,孤客青衫此日班。
极目陇头增凄恻,要离墓畔水潺湲。
停笔,又想离父母之时,也有七岁,怎么父母的仪容,一些也想不起来?胡思乱想了一会,是夜已及二更时分,身子困乏,即隐几而卧。忽梦见父母,仪容枯稿,面身悲戚之状。口里说道:“我儿,可认得你父母么?”廷伟一见,扯住了,放声大哭。此时世无尚未安寝,听见哭声是廷伟的。忙到书房中来看,见他伏桌而哭,连推几推,方才醒来,犹作欷歔不止。知他是做梦,便问道:“为何?”廷伟抬头见是世无,即站起身来,道:“孩儿偶得一梦。”世无见了桌上的诗,问道:“这诗可是才做的?”答道:“是才做的。”世无道:“看你诗中之意,大有不堪之情,当初记得那姓沈的说你令尊弃世,有母寡居,今据此诗,明明父母俱在,其中定有缘故!倘有别情,何妨告诉我知道。”廷伟道:“论起来,大人之前,说也不碍,其实孩儿父母尚在,只是当初分离的时,因在稚年,竟不知委曲。总是孩儿不姓王,连那姓王的,也不是真姓,他本姓刁,是小仆,非父也。”世无愕然,道:“这又奇了,你本是姓甚?”廷伟道:“本姓富,江南镇江府丹徒县人。家父曾为山东巡按,彼不知为着何事,孩儿只得七岁,家母托刁仁夫妇,领至山东,恐人知觅,他故改姓了王。刁仁死后,孩儿即同其妇,在沈家过活,沈姓乃刁仁之友也。彼时孩儿幸遇大人,不至落魄他乡耳。”世无听了大惊道:“这等说,你是富珍卿的令郎了!珍卿与我是乡同年,他的始末,我却悉知。”廷伟道:“求大人细述其详!”世无就将出巡兖州府,被盗失印,并刘太监怪他,遣戍陕西。又通行查他的儿子,部驳两次,后来这事渐渐冷了,前后说了一遍。廷伟道:“今日孩儿如梦方觉,但记得还有一个家姊,姊丈姓钟,大人必然也知之?”世无道:“令姊丈叫钟倬然,我也曾会过,当初怪你令尊宠用刁仁,因而翁婿生隙,飘然远出,你令姐随往戍所。”廷伟听到此处,方知这根由。世无又道:“论起来,你是钦犯,刘瑾尚在当权,不可令人知此情由。家中奴仆不可令彼知之,你今后也不必过忧,候乡试之后,我差人送你至陕西,拜认二亲便了。”廷伟谢道:“若得如此,孩儿粉身难报!”世无道:“昔为年家,今作翁婿,可见机缘有在耳。”说罢即进内将这番情由,对王、朱二夫人说明,吩咐秘而不提。自此廷伟只是读书,是年科试又取了批首,进场得中第二名正魁,一家欢喜不了。过了八、九月,收拾进京会试。
评:
螟蛉为子,本欲承祖继宗,贪其才貌,赘作东床,私会云姐,染成重病,点染出色。忽借一梦,写出想父慕母,是其心思转关绝奇处。
第十三回金遇奇弃邪归正
诗曰:
取义成仁姓字香,匣中剑气转苍凉。
书生未食天朝禄,敢把丹心并日光。
且按下史廷伟去会试。这回该说钟倬然了。但既为金遇奇,则亦当以遇奇称之。话说遇奇在吕人表家为西席,当时屈渊先已辞回。他假主仆二人,在吕家倏忽三年,宾主相得,竟成莫逆之交。遇奇亦吐出实情,说明真姓名了。人表见遇奇胞襟磊落,言行真诚,所以肺腑之事,无不为之商议。因此时,宁王宸濠,阴蓄不臣之心,每怀窥鼎之伺,招集亡命,训练甲兵。不想与刘瑾近来微有嫌隙,欲假诛瑾为名,实效靖难之举。人表常常苦谏,那知逆濠立意成城,谏之不听,人表忧心如焚。忽一日,至遇奇房中,屏退左右,悄然叹道:“所恨食人之禄,而不能挽回人之祸,从之既不可,弃之则不义。始悔当时昧然,不拆人而事,竟成)目之徒。”遇奇道:“此言何谓也?”人表遂将宁王之事说知。遇奇道:“这怎么行得!目今圣主在上,海宇奠安、人乐平治之化,路闻鼓腹之歌,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臣,若妄行逆举,势必朝发夕擒。吾无为王府所推心置腹者,还该疼陈苦谏,以利害说之。否则立见其败,而身亦随之,悔之晚矣!”人表道:“已曾疼哭流涕,反复开谏,奈左右邪奸林立,蛊惑已深,所以弟言难入也。目今沿江要害之地,处处声气相通,唯有赣汀巡抚王守仁势居上游,虑有扼吭之患,故不敢速动。但守仁外貌似和顺,此中实难测度。久欲觅一能言之士,往说探其动静,奈急切未得其人。”正说间,宁王差人相传,人表即起身进去。去不多时,就来了。遇奇道:“为何事?”人表道:“昨日九江道,送了一架美人图来,王爷甚得意,叫相公们每幅做诗一首,题在上,做了几十首,俱嫌不好。为此,要我请一个会做诗的进去。弟想能诗者,未必能写,二者不可得兼。想来无如吾兄,诗字俱佳,故斗胆相荐了。原说是弟之西席,敢请一行。”遇奇道:“做诗写字,亦为快事,然弟嫌其不端之人,不欲近他耳。”人表道:“士各有志,见亦何妨!完了诗,即可出来了,何必过虑。他在那里等候,倒求速些罢!”
遇奇遂换了衣冠,即同人表进王府去,因人表同去,不用报门。宁王坐在堂上,遇奇过去,叩拜了。宁王见他恂恂儒雅,知是书生,忙叫赐坐。因人表先已说明,更不问起姓名、籍贯。只说:“吕先生道及是下大才,故欲借重。”遇奇道:“生员樗栎菲林,何敢在殿下之前轻肆笔墨!本不敢应召,又恐违殿下金旨,只得勉强趋谒。实恐俚鄙之句,难免涂鸦之罪,望殿下谅之!”宁王道:“吕先生与足下是宾主,自然所荐不虚。”叫伺候的:“抬过那架屏来!”展开一看,是十二幅美人。每幅要按景,却是:
春睡秋夜月下花下倚栏灯下焚香拍蝶照镜采莲抚琴修简
果然画得韵致入神,临风欲舞,洵名笔也。家人们摆上笔砚、花笺,遇奇细看一番,略想片时,遂各图咏绝句一首,即书上画图。
春睡美人:
猩红双侧小莲斜,玉臂微弯护鬓鸦,
罗帐轻寒垂不上,一池碧水浸桃花。
秋夜美人:
箫瑟秋风动地凉,一庭花露湿衣香,
只因良夜多成梦,鸳枕空陈翡翠床。
抚琴美人:
焦尾惊从爨下残,卷帘细向月中看,
人间端的知音少,几度临凤不忍弹!
倚栏美人:
绮窗停绣倚朱栏,一曲新词舞袖寒,
伫望彩云天际落,不知今夜共谁看?
修简美人:
征途风景近何如,万缕相思不尽书!
总是只云长别矣,叮咛重写早归欤。
拍蝶美人:
蜂忙蝶乱细端倪,故故花间并翼栖,
怪汝偷香何胆大,从今轻逐过墙西。
月下美人:
银河泻影月微茫,露浥香风上海棠,
夜半闲庭人寂寂,清歌一曲是霓裳。
照镜美人:
绿窗斜傍理新妆,髻挽乌云七尺长,
对影自怜还自惜,苎萝那得有夷光。
花下美人:
春衣新试越罗轻,窄窄金莲花底行,
花底蝶随香气舞,不知香气是谁生!
焚香美人:
紫燕呢喃日正长,博山烧尽水沉香,
箓烟不逐微风散,随着侬身伴玉郎。
灯下美人:
蜡炬争花金层春,帘垂不管月华新,
晚妆初罢三杯后,双颊微红更可人。
采莲美人:
当年留得六郎颜,着水亭亭开并莲,
笑折一枝频顾盼,令人争看说谁妍!
顷刻写完。宁王看了,诗字兼优,赞不住口。道:“清新俊逸,庾开府之流也!才大如此,而使沦落诸生,主司之过耳!”遇奇逊谢不已。宁王相爱之极,吩咐赐宴。谈论间,遇奇词锋侃侃,对答如流,喜得个宁王手舞足蹈。说道:“先生诚当世之异才也。何其高贤咫尺,若非吕生相荐,几乎当面错过!寡人今日,不啻汉高之遇子房,刘备之得孔明也!”当日席散,遇奇辞出,宁王坚留不放,留在府中。每日寸步不离,极相隆重,赐赉甚厚,诸〔事〕凡商之遇奇。遇奇见其言语虚浮,举动往谬,知非端人,但有下问,唯唯而已。欲寻脱身之计,又不能得出来,心中反时刻不宁,因商之人表。人表道:“彼既相留,且住下再处。”遇奇道:“我见其府中上下之人,谄媚成风,言语作为,不循礼法,以王侯之尊不能齐家,焉能治国!不问而可知也。似此光景,将来定有不保之势。”二人正言间,王着人相召,内书房小酌,遂同来人赴内。宁王上坐,二生打横,饮酒之际,宁王忽然道:“有一事与二位计议,目今朝内,奸宦专权,圣聪朦蔽,河山有累卵之危,四海有向隅之泣。寡人忝在宗藩,何忍坐视!欲兴一旅之师,扫除君侧之奸,不识二位以为何如?”吕生默然,金生答道:“从来吊民伐罪之师,必须上顺天道,下洽人心,然后王师所指,箪食壶浆。今朝廷英睿,天下一统,岂宜妄动?殿下还该三思!若云奸臣专权,此系癣疥之疾,殿下分属亲藩,只该开列罪状,上达九重。除之有如几上之肉,亦何必兴师动旅!”人表道:“金生之言甚善,殿下当纳之为是。”宁王道:“孤意已定,无复异议!知我罪我总不顾矣。事成之后,二生富贵共之。但目今归心者甚众。唯有赣汀王守仁处,虽佩服心实难测,欲觅善言之士,往窥动静。一向未得其人,今见金生,可为不辱君命之士,欲请一行,幸勿推辞。”遇奇暗忖:“此人逆谋已露,断难与共,何不借此为脱身计?”便答道:“生员驽骀之林,恐不堪驱策,有负殿下之命。”宁王道:“不必过谦,明日准备礼物,即烦一行。”当日席散之后,无话。次日,即令起身,金生辞出来别人表。人表道:“吾兄此行何如?”遇奇道:“见机而作,弟自有妙用。”人表已揣知其意,执手依依道:“知己远行,弟将奈何!”遇奇道:“相会有日,倘事有可为,弟必不负兄相知之雅。”王府从人催促,不及细谈,遇奇带了尚义,起身而去。
一路无话,到了赣州,下在馆驿内。着人通报了,王公知宁藩使臣,亲自接进去。见礼毕,分宾主而坐。遇奇先致意了宁府的来意,献上礼物,然后说道:“老先生望倾宇宙,晚生钦仰有素,自憾无缘御李。今以藩府作使,得瞻山斗,喜慰生平。”王公道:“先生贵乡何处,尊姓贵表?”遇奇道:“江左人,姓金,名千里。因友人之荐,暂为王府记室。”说罢,即送上书札。王公看书毕,尚未开言,遇奇道:“乞退左右,有密谈奉告!”王公遂叱退从人。遇奇即将宁藩逆谋细述,又道:“渠令晚生交通老先生,探其趋向,晚生虽一介书生,焉肯以洁素之体,为贼作奸细乎!本不愿行,因久仰老先生乃道学宗匠,心秉忠良,必不肯俯就逆谋,故借此一帆风密陈衷曲。”王公听罢,大惊道:“不意先生乃书生也,反具此丹心。但宁藩不轨之心,学生久已知之,因其形迹未彰,亦只秘之于心,不意今日果然。只是为今之计,当何如?”遇奇道:“不足为虑,此人外若蕴和,内实残刻,兼之作事乖张,语言无信。所以左右之人,个个离心离德,如此局面,必败之道。目今晚生必不回去,明公当婉词以复,只说晚生陡然疾作,暂留署中,打发从人先去,然后暗令各*,谨守斤堠。明公即密疏陈请,只说臣处江西上游,江西连年盗起,当为未雨绸缪,乞假臣提督军务,便宜行事。那时俟其反形一露,不难朝发可以夕擒也!”王公大喜道:“天下有幸,获遇先生,使学生得聆方略。灭贼之后,当为题请以酬大功!”遂留遇奇在署中。隔两日,即备回启,打发宁府从人。遂具密疏,差人兼程进京。
却说疏上,此时大司马是王晋溪,见了此本,明知守仁暗为宁王而发,遂复奏。绪为旗牌,一应大小贼情,悉听便宜剿抚,文武官员,皆听提调。旨意到了江西,王公拜受讫。自此,日夜与金生议论,操演人马,添设武备,又密致书于南京巡抚李充嗣,亦须沿江谨斥烽堠,预增险阻。正是:
张弓设矢擒狼虎,密网稠罗等巨鳌!
评:
钟生受宁藩知遇之恩,而忍发其谋,似乎不义。曰:“否,否!”天下事,当决之以重轻。彼大逆之谋,亦可从之乎!周公大义灭亲,亦不得已也。
又评:
侯门之下,求之而不得入者。观钟生初时不欲赴宁藩之召,已见其人品。彼窦尚书屈膝执政,深有愧矣!
第十四回王巡抚灭寇成功
诗曰:
天心非嗜杀,小丑欲何为?
庙算无遗策,谋臣独据奇。
兵威推细柳,逆魄殄潢池,
露布封章上,高声奏凯诗。
却说宁府从人回去,禀覆宸濠说,金生陡沾重疾,不能回来,留养王巡抚署内。呈上回启,宁王拆开视之,辞意极尽恭敬,心下大喜。等至半月,金生竟无消耗,宁王甚疑,欲再差人去。谋士李士实道:“主上以金生为腹心,臣每见他长吁短叹,似有不足之意,臣料他借此为脱身之计,必不回来,此病亦诈。倘走漏消息,为祸不少,幸他在府日浅,尚未深知。即有吐露王守仁,亦在疑信之间。今当乘其无备,事贵速发,则其势在我。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正此谓也!”宁王道:“然则我何?”士实道:“速传诸将听令,臣自有调遣。”宁王即升士实为统军大元帅,总理各路兵马。士实谢恩升帐,取令箭一枝,唤过游击胡宁,督兵三千,屯于丰城,以阻上游救兵;又取令箭一枝,唤过右营游击朱瑞,统领三千人马,镇守南康;令参将马福,领兵三千,守住九江;遣副将韩原,率水师一万,为先锋,进攻安庆;留总兵马玉,镇守省城。大发精兵五万,士实亲领中军,统舟师接应韩原,宁王自为合后。调遣已毕,各自起身前进。
且说韩原统兵直抵安庆,安庆知府张文锦和守备杨锐,文武同心,百般严守,攻之不克。随后士实、宁王大队也到,连营五十里,四面攻打。却说王公正与金生谈论宁王之事,忽探马飞报告变,急议出师,往救安庆。遇奇道:“用兵先在乎审势,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今彼势正锐,不可急犯其锋,宜示以自守不出之形。且目今九江、南康,已为贼所据,南昌为贼之巢穴,必有重兵固守,攻之急难摇动。若急救安庆,彼必分兵死战,安庆之兵在重围之中,必不能出而夹攻。倘贼令南昌之兵,绝我粮道,九江、南康之兵,又合而挠我,而四方之援兵,又不能速至,则我之势反危矣。若依愚见,不如听其进攻安庆,久闻杨守备智勇兼全,必能善御,料贼兵急不能攻克。彼见坚城难破,不敢持久,必舍而往下。下江李巡抚文武全才,运筹精密,谅沿江紧要之处,必有重兵守把,岂能飞渡哉!势必迁延不进。那时我出奇兵,先克南昌,以倾其巢穴。贼闻之必回兵来援,我却先以精兵屯于湖口,安庆知此消息,必出而扰其后,我却邀之于前,贼必成擒矣!此孙子救韩趋魏之计也。”王公大喜道:“先生妙论,不亚孙吴,敬服,敬服!”悉如其议。不数日,探得宁王果舍安庆,统兵往下之信,王公遂密遣一将,率兵三个,疾趋丰城。于三更时分,易其旗号,诈称宁王差回催粮之兵,赚开城门,因而取了丰城。即以大兵继之,进围南昌,设奇攻打。
再说宁王宸濠,见攻安庆不下,从李士实之计,留兵攻安庆,自统大队直趋南京。前队韩原舟至李阴河,即闻李巡抚亲督大兵,屯于采石矶,又遇一路有史牌云,朝廷差太监总兵等官,统兵十余万,将到南京;又调湖广狼兵,水陆并进,俱到安庆取齐。原来此系李巡抚密发间牒、火牌,虚张声势,以为疑兵之计。宸濠信以为真,迟疑不进。忽又有丰城败兵至,报称王巡抚遣兵,赚开城门,破了丰城,九江、南康俱已攻陷,胡宁降亡,朱瑞已投降了,目今围南昌甚急。宸濠得知此信大惊,即令回兵,解却安庆之围,疾赴南昌。杨锐在城上见逆兵乱动,师无纪律,知其有变,即开西门率兵驾舟掩袭,身先赴战。韩原部将许宾挺枪来迎,战不三合,被杨锐一枪刺下水去。韩原驾快船回身来救,未及交锋,被杨锐一箭射中肩窝,抽兵即回,大折了一阵,杨守备追至黄石矶而返。是夜,逆兵屯于黄石矶,宸濠问此处是何地名,左右答曰:“黄石矶。”江西人黄与王同音,宸濠听了,惊骇道:“有何美哉,我当失机于此。”令即拔营开船,天明舟抵鄱阳湖,正遇南昌败兵云:南昌已破,眷属尽陷,王守仁亲统大兵,已抵湖口。宸濠心胆俱碎,惟哭而已。李士实道:“后有追袭之师,退既不可,惟有进兵死战,存亡在此一举!”即督舟前进,望见湖口战船,如蚁而来。看看相近,只见王巡抚阵内,先锋金节驾快船二十号,带领精锐,望阵上杀来。两下喊声大举,逆将韩原,虽昨日中了杨守备一箭,自恃骁勇,挺枪来迎,大战良久,不分胜负。那指挥金节,是王巡抚标下第一员虎将,只因所驾小船,敌高大仰面而战,急切难胜。此时杀得金节性起,趁着韩原一枪搠下,即撇了手中的枪,带住韩原的枪,大喝一声,腾身飞上贼船,掣出腰刀,韩原措手不及,被金节一剑挥为两段。众兵俱拥上贼船,贼兵尽皆拜降。金节复率兵杀入中军,来擒宸濠,此时众贼闻巢穴已破,先自丧胆,那里还有斗志!金节左冲右撞,如摧朽木,贼兵杀死者不计其数。李士实正在中军船上,指挥兵将督战,被金节一箭射下水去。宸濠见大势已去,忙下小船,带了亲随,思量逃脱,正遇王巡抚大队下来,被副将詹达活捉过船,尽降其士卒,收兵班师,当时诸将各自献俘请功。吕人表一家俱在俘中,遇奇知道,即苦恳王公道:“吕生忠义之士,素曾哭谏,逆濠不从其言,只因在其掌握,脱身无计,并非甘心从贼者。且与晚生订交生死,素叨其恩惠,乞明公开一线之恩,释其生命。使首归于故土,则晚生亦沐再造之德矣!”王公道:“论国法,则叛党无祝网之条,念私情,则又难拂先生之命,然耳目众多,断难明释。他乃金指挥名下解到的,当令他纵之便了。”遂密传金指挥进署,吩咐了。遇奇自己不便出去与人表会,将银百两,托金节送与他作盘费回乡,金节自去放他,不提。王公将宸濠囚于浙省,时值朝廷差内官张永至浙,王公即以逆濠付永,再上捷音。朝廷叙其功,加封新建伯。王公未上捷音之先,以遇奇功大,欲为之题请。遇奇辞道:“晚生曾经依傍宁藩,只因为国家事,不得不发其逆谋。若因之以为功,而图富贵,即为不义之徒,晚生断断不为也。”王公甚嘉其忠厚,益相敬爱,从此在署,王公日与遇奇饮酒,赋诗。
忽一日闲谈之际,王公问道:“贵乡有乡绅富珍卿者,先生必然知道!”遇奇道:“老先生何以问及?”王公道:“是学生敝同年,且意气相投,颇称莫逆。可惜遭了意外之祸,远戍边方,止有妾生一子尚幼,相传此子被家人拐遁,未知真伪。后来刘太监必要追究此子,连累山东抚院,也是敝同年,为此事降调了。通行严缉,此子终无下落,先生系同乡,定知其详。”遇奇叹口气道:“晚生深切知爱,不敢不以实情相告,其实就是家岳。”王公愕然道:“是令岳么?这又奇了!但学生颇知富年兄家事,他止有一位令爱,令坦却姓钟,并无第二位令爱,怎么先生又说是他令坦?”遇奇起身作一揖,道:“晚生一向见欺,多有获罪!晚生就是钟奇,贱字倬然。”王公连忙答礼道:“一向失敬了,请问为何改姓更名,而得至江右?此处又该称钟倬然了?”倬然便将丈人宠用刁奴,赌气出门,后在山东探信,遭沈姓欲害,亏了尚义救脱,并遇屈渊引至吕家,前后说了一遍。王公道:“原来有许多周折,那姓沈的与先生有何仇恨?倬然道:“与之素昧平生,至今不解其故。如今带在此这个人就是尚义,当时初到吕家不好说,所以权认主仆耳。”王公道:“不意小人中乃有此仗义之流!但可知令舅果然何在?”倬然道:“晚生离家,在家岳遭变之前,总此事一些不知”。王公道:“以故人之婿,而适成知己,正恨相逢之晚。但先生离家既久,前程必然弃了?”遇奇道:“一青衿耳,何足重轻。”王公道:“以先生之才,取功名如拾芥,幸遇学生,当助一臂。明年正值乡试,当与先生援例北雍,〔方〕可入场,倘得着鞭,不在一□□知。但刘瑾尚在,还须按金姓隐名,不可不虑。”倬然称谢不已。
第十五回春闱得意偿书债
诗曰:
十年口血快随肩,今始欣看着祖鞭。
谁说璞藏无识者?须知鹏化自天然。
簪毫露浥鸾台草,撤烛花开凤沼莲。
从此有心皆变赤,圣朝应庆得弘贤。
话说倬然在王公处,倏忽过了新年灯节,却早二月初旬,王公收拾盘缠,纳监之费,三百余金,催促倬然北上。说道:“先生此去,还该韬藏真姓,不可为人物色。到京后,当替修静养,奋志图南。学生在署,伫听佳音,以慰所望!”倬然道:“谨领清诲,以老先生相爱之情,何以为报!”当日王公设席相饯。席间,口占一绝,以赠倬然。诗云:
莺花三月赴间关,柳满河堤翠满山,
金阙好将经济展,青春毋使布衣还。
倬然起谢,亦口占一绝,以酬:
百感难忘独是君,相逢意气快如云。
最怜南浦伤心句,岂羡相如檄蜀文。是夕,宾主尽欢而散。
次日,束装已毕,王公道:“学生有一小仆王彩,在礼部当书辨,住在礼部前。今带一谕帖去,纳监事俱托他料理。”倬然接了谕帖,遂辞别王公,带了尚义起身。王公亲送登舟,分别回署。倬然亦即开船。本船是衙门差船,敢不小心,竟由水路进京。一路晓行夜宿,途中景况,不必多赘。行够两月,已抵通州。搬上行李,打发船回,遂雇了牲口进京。入得城中,看帝都之处,另有一番气象,自然比众不同。但见:
凤阁楼台认帝乡,千门万户竞趋跄,
西风淅淅炎凉地,裘马翩翩势利场。
应有消魂嗟落魄,自多入彀羡登堂,
相看不解罗浮梦,一任悲歌一任忙。
倬然在顺城门外,寻了下处。次日即到礼部前,寻着了王管家,将王公的谕帖付他。王管家看了,说道:“相公不消费心,一应事皆是小人去料理便了。”倬然称谢道:“如此极感!”别了回寓。次日将纳监之费,交把王管家了,果然一月之内,将纳监事,措置得停停当当。到监之后,只是在寓读书,以候场期。但在京中,听得遍处皆说刘瑾专权坏法,横行朝野。缙绅大臣,不收其荼毒。因而就有这些谄媚逢迎的,认乾儿拜义父,争趋其门。倬然听了,不禁愤愤道:“满朝臣宰,无非爱身家,惜功名,所以箝口结舌,并无忠烈之肠,为此养成奸党之势。可惜我一介书生,徒有忠义之心,不能除奸讨恶,若有寸进,岂忍坐视乎!”一腔怒气,私自感愤不提。
再过几时,看看场期近了,到了八月初七日,王管家替他在城里寻了小下处,带了尚义入城进场。三场毕后,自觉得意,出城候榜。隔了几日,即是放榜日期,报录的满城纷纷不绝。幸喜倬然高高的中了第三名经魁,报到下处。王管家闻知,就来叫喜,打发报录的。鹿鸣宴罢,参座师,拜同年,忙个不了。即于报上寄书,达知王公。匆匆过了残冬,时日如梭,又早是会试日期,随众进场。且喜场事毕,又高高中了第五名进士,等得殿试,殿了二甲第一,选入词林。尚义喜个不了,道:“今日方是苦尽甘来!”倬然道:“雅感王公成就,实出足下之赐。不然,残喘已毙奸徒之手,岂望中科、中甲乎!以此言之,足下之恩,图报难尽。”尚义道:“终久还是老爷福大,自然人算计不倒的!”此时就有同年送长班来,收了一介,又有不要身价,情愿投充管家的,反央了情,纷纷荐来。倬然笑道:“当奴仆是最下之事,他不图身价,反请人说合,意欲何为?其心可知!不过欲仗人主之势,狐假虎威,欺亲友、压乡里,招摇闯祸,无事兴波。若一朝势败,彼又别图新主,重复鸱张。总之,此辈以卖身为生涯,视投主作居停,那里有个赤心为主之奴!况我是清苦衙门,不但我用不着他,只怕他在此也无味!”遂一概不收。因托王管家访那老实的,用价买了一个家人,姓张名成,一个小厮,姓萧名珍儿。此时倬然深念富小姐,并富公夫妇,意欲结假,亲往陕西。正在踌蹰,适值王公升了刑部左侍郎,倬然免不得要候他一会,因而把结假的事担搁了。过了几时,王公到京,相见时,彼此称贺,共述久阔之怀。倬然即与王公商议,给假之事,王公亦撺掇。次日,倬然即具疏,不想朝廷不准,没奈何,只得在京供职。意欲打发人去,奈身畔无可去之人,心中甚是委决不下。
且说其时,有个言官戴锐,见刘瑾威权日炽,一时触愤,便狠狠参了他一本。刘瑾大怒,欲置极刑。王公即具疏申救,方批下旨意:戴铣正法,王守仁廷杖一百,谪贬龙场驿。杖讫,即令起身。此时王公的同年好友,畏惧刘瑾,无敢相荐者,倬然独送出城,置酒酌别。王公谢道:“承先生不惜功名,挺身相救,得留残喘。倘此去死于沟壑,有生之年,皆先生所赐。”倬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意气两字,正在吾辈。况晚〔生〕与老先生之谊,又出寻常,岂惜此一官乎!但恨巨奸当道,举朝侧目,无敢触其鳞者。晚〔生〕虽不才,不日当特疏疼陈,劾其奸状,倘有诛戮,拼此微躯,以报圣朝也!”王公道:“先生新进,而怀此忠君爱国之心,学生辈所不及也。善自为之!”两人说一回,饮一回,说到激烈之处,不觉愤然起来。王公因受杖后,身体狼狈,不能久叙,遂叮咛作别,洒泪分袂。倬然回宅,次日即草成奏章参劾刘瑾。因对尚义道:“圣怒不测,倘有祸患,乞足下,收我骸骨,足感高谊。”尚义反复劝阻,倬然道:“人孰无死,只要死得有名。譬如当日不明不白,死于高唐狱中,若今日之死,死亦名香。孔曰成仁、孟曰收义,读书一场,岂可不明此理!”主意定了。次日即至通政司挂号,题为奇奸极逆,蔽主欺臣,地惨天愁,民嚎鬼哭,事其略曰:
奸阉刘瑾者,不揣刑余,窃掺国柄,卖官鬻爵,广收暮夜之金;认子拜孙,悉属爪牙之辈;以喜怒为荣辱之符,黜陟任其操纵;凭顺逆为祸福之权,生杀咸归掌握;视殿廷若有若无,觑臣工如奴如仆。方之赵高,威同指鹿;比之王莽,奸更霾天!而且蓄逆党,树甲兵,意欲何为者?若不亟为剿除,则圣祖艰难辛苦之业,竟有不可知之事者矣!
疏上,满朝为之寒心。却说内阁杨公一清,见了此本,不胜赞叹道:“从来参刘瑾者,未有如此本之痛快!白面书生,具此胆识,朝廷得人之庆也。”此时杨公亦有意除瑾,知太监张永忠义,密将此本托他呈上御前。皇上览毕,即赫然震怒,遂敕张永,收瑾降南京奉御。倬然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生!”又狠狠的上了一本,遂降旨将瑾正法。真正欢腾朝野,无一人不称赞钟翰林铜肝铁胆,除此大憨,明朝二百年来,一人而已!倬然道:“除奸锄逆,臣子之分,何足为异!”此时朝廷以倬然新进书生,反能不畏权势,有直言敢谏之风,特差河南巡按。旨下,倬然伏阙谢恩。各衙门俱来拜贺,倬然感激圣恩,不敢逗留,朋友相饯不及,一一领情,忙忙的领了敕印,收拾出出京。
评:
倬然之救王公,不惜功名,不顾身命,知恩报恩,不愧古人!
又评:
央情充仆,其心自然不良,但目今此风盛行,此辈甚多。(下缺)
第十六回旅店萍逢了宿缘
诗曰:
摇落天涯已十年,相逢不禁泪潸然,
当时掷果情同梦,此日牵裳意可怜。
四海萍踪原有主,三生姻媾岂无缘?
虽然扳折长条柳,韵致风情觉愈妍。
倬然出了都门,即吩咐家人道:“我一路去,还要访友,切不可说是河南新按院,只说做客的便了。”遂与尚义计议定了,先往莘县看超凡,谢他居停之谊;再到枣强去会屈渊,访问吕人表,就请他去作幕;然后再央屈渊往高唐打听沈君章,要托山东按院拿他。此时遂竟往莘县进发,不止一日已到。下了店,即问:“此处还是符知县否?”店家答道:“半年前,已升河南开封府通判去了。原来薄通判,死于任所,就升了他去。”倬然暗喜道:“事有凑巧,看他怎生见我!”遂叫珍儿跟了,望东门外尘远庵,访超凡。不移时便到,见依然疏柳苍松,板桥曲水,想起当年作寓之时,不觉感慨系之!因口占一绝。诗曰:
青锁横塘杨柳烟,旧时风景尚依然。
当年吟遍残萝目,此际临留未敢前。
到了庵前,只见门儿闭着。敲了两下,里面走出一个老僧来开门,见了倬然,便举手请进,至佛殿上坐定。倬然便问道:“超凡师何在?”老僧道:“超凡是贫僧道友,已回首半载了。今回首后,贫僧即在此。”倬然大惊道:“他身边并无徒弟,谁与他入龛举火?”老僧道:“都是本地檀越主持的,如今贫僧立他牌位,朝夕拈香。”倬然即起身,叫他领至牌位处,倒身拜了四拜,站起来想着他的旧谊,不觉潸然落泪。老僧道:“超凡是江南人,听相公声音,也是江南,莫非是令亲么?”倬然道:“非亲也。小生姓金,超凡虽是同乡,然素昧平生。当年游学至此,承他意气相留,久寓于此。一别数年,今日特来看他,不想他已西游,使小生徒抱人琴之感!”老僧道:“相公可为不忘其旧,难得难得!”倬然道:“不枉到此一番,超凡虽逝,幸老师在此,特奉白银二十两,早晚相恳,备些香烛,供奉他,也尽小生一点故人之谊。”说罢,即令珍儿送上。老僧收了,即要收拾素斋相待,倬然止住。因索笔砚,书一律于壁间。诗曰:
忆昔曾经借一枝,乾坤意气属吾师。
何当客梦初回日,却是浮生未议期。
荒草未萦三尺墓,寒花犹发百年姿。
也知灵爽应相见,或在更残人寂时。
书毕,叹息一回,又到各处看了一遍,触物伤怀,不禁凄怆。就别了老僧回到店中,与尚义说知,因感念超凡,竟夜不快。
次日就往枣强发进。到了县里,天色将晚,石林还有三十里,不得赶到,就在东门外,寻了一店住下。倬然又吩咐家人道:“此处县官姓王,是我同年,我不去见他,切不可走了消息!”家人应诺了。倬然在房里歇息了片时,即到外面小解,解完了,转来只见对门客房里,一个女子,同着一个人携了手,在那里说说笑笑顽耍。仔细一看,那女子十分面善,这女子见倬然看他,也回头端视,似有所思之态。倬然不好久看,就进了房,细想了一会,暗想;“这女子好像小凤模样,看他见了我,觉有惊疑之况,若说是他,却是如何在这里?即叫尚义去问店家,那女子姓甚、那里人?尚义去问了来,道:“是本乡的妓者乌媚娘。一个山西客人接来的。”倬然道:“这等说就不是他了,却为何相像得紧?”尚义道:“老爷说甚么相像?”倬然道:“这女子像我一个熟人。”正说间,只见店家拉了张成去讲话。须臾,张成进来道:“也古怪,那对门的表子,叫店家来问我们姓甚,那里人。小的含糊回了他。”倬然沉吟道:“一发可疑了,他怎么也来问我?其中必有缘故。心上好生鹘突,意欲再细认一认,那女子又在里面陪客吃酒,不走出来。欲待叫他过来,觌面端详,又碍着别人叫的表子,不好意思。即着张成去叫了店家来,问他道:“那对门房里的表子,在那里住?”店家道:“在西门外。相公若爱他,明早送那客人起身了,小人对他鸨儿说了,留下在此,相公顽一日便了。”倬然道:“好!你去与他说罢。”那店家巴不得多住一日,赚几个钱儿,欢喜不尽的去了。当下吃了晚饭,睡了。倬然心上狐疑,一夜不睡,到得天明,即起来了。那对门客人果起身,店家即送那表子过来,道:“相公,我送媚姑娘来了。”倬然正在洗脸,洗完了,那表子已站在面前。两个大家定睛一看,表子开口问道:“相公,可姓钟么?”倬然愕然道:“你可是小凤姐?”那表子,即潸然泪下道:“我正是小凤,这等说果是钟姑爷了!为甚的我央主人家来问,又说姓金?”倬然见果是小凤,惊喜相集道:“一言难尽,且慢慢与你说!”此时家人们见小凤,叫他主人钟姑爷,正不知其中缘故,只是呆看。那店家道:“原来相公与媚娘是旧相知,怪道夜里他叫我来问。”倬然道:“当时在此经过,认得的,昨夜一时认不真了。”店家不知缘故,也不管这个闲事,应了一声,自去了。倬然便打发了家人出去,独留尚义在内,遂同小凤炕上坐定,说道:“我昨夜偶然见你,因别数年,急切难认,正在孤疑,却好你又托店家来问我,一发疑惑了,故今日又多住这一日,要辨了真伪。不想果然是你,你却如何落在此地,可将别后之事,说一说。”小凤道:“当初老爷犯事,即着我父亲领了公子,躲在山东。后来,我父亲赌钱,废了家,因出外做买卖,不想涉在盗案监,在故城县监里。彼时沈君章只说去救我父亲要使用,与我母亲商议,将我卖了。彼时说那人姓乌,是真定府大财主,娶我为妾。那知道是个忘八,将我哄入娼家,流落此地了。当初我父亲,原同沈君章在兖州府住,后因追究公子的信急起来,又同了沈君章迁至高唐州,开了饭店。不想你下在店中,我父亲昧心,与沈君章商议害你。我闻之心如刀割,又无法可救,亏你走了,又喜之不胜。今日天赐相逢,我尚有无数言语,一时说不尽。只是姑爷一向在何处,可曾到家?当初自从你出门之后,我何时不想,今日也将数年的事,对我说知。”倬然听得他说父亲与沈君章谋害的话,方省悟道:“当日我原疑沈姓与我无仇,为何要害我?那知是你父亲的缘故。只是沈家屋里,还有个姓王的,你可知么?”小凤道:“这就是我父亲了,当时怕公子的事发觉,故此改了姓王。”倬然道:“数年疑惑,今日如梦方觉!”遂将本身的事,也大略说了一遍,只未说出做官的话。又问道:“你父亲如今何在?公子可长大了?”小凤道:“我曾央人去打听,说我父亲死于故城县监内,母亲就跟了沈君章,公子与高唐州州官一个乡亲,姓史的过继去了。”倬然道:“那姓史的,那里人氏?”小凤道:“这却不知,除非问那姓沈的方明白。只是我闻得沈君章,又搬往河南彰德府去了,所以我这里一向音信断绝了。”倬然道:“我如今竟要往河南,正好寻他。”小凤道:“当初姑爷若肯收我在身边,岂得落此一番火坑!”倬然道:“彼时实因你尚是处子,恐所愿不遂,坏你名节,故不敢领你的高情。总是人生患难机缘,俱有定数,断不可勉强的。”小凤道:“往事休提,我几年来做了浪里孤舟,可怜受尽烟花之苦,今日万分机缘,得遇姑爷,实我见畔岸之时,你岂能不发一点慈心,提我去?”倬然笑道:“你看我身四海,那有力量提出你去?”小凤道:“我看你今日车马仆从,意兴勃勃,必不是不得意之时。总与姑爷无缘,见我目下这般行径,尚然心如铁石,绝无苦海慈航之意。况今日一会,后会难期了!”说罢,泪如雨下,将身子倒在倬然怀里来。倬然见他那一种韵致,又非昔比,且见他娇啼婉啭着实怜他,已有收他的意思,恐他知了真情,女人见识,高兴起来走漏消息,故不与说明。此时也便搂住他,与他拭泪道:“你莫哭,且再商议。”正说话间,只见珍儿走来,问道:“老爷,店家问吃什么饭?”倬然将眼一睃,珍儿便回过口来叫相公。小凤是伶俐的,早已看破,便道:“我知你做了官了,你不要瞧着他,叫他改口叫相公。”倬然道:“做什么官,他不过偶然叫错。”小凤道:“我也不管你做官不做官,只是坐在你身上,设法我去便了。且问你当初老爷被劫失印,问了军去,你是个女婿,也该替他伸这冤,查出印来,访出公子来才是!为何痛痒无关?”倬然道:“你这话也说来好笑,除非知道打劫的人,才伸得冤。彼时官府通行严缉,尚无影响,你叫我怎样伸冤,怎样查印,怎样拿盗?”小凤道:“要印也不难,要盗也不难,可怜我是个女子,见老爷家破人离,久抱不平。今日见你,正要说几句知心的话,不想你反藏头露尾,一味哄我。”倬然听他说话有因,便搂定他问道:“你可知些缘故么?”小凤道:“要盗是容易,只是你说救我出去也无力量,岂有力量去拿盗!对你说也无益。”倬然笑道:“我实对你说,你且不可则声,我中过进士,现任河南按院。因一路还有些事情,恐怕走漏消息,故尔如此,不是哄你。你且说打劫的是谁?”小凤听了,方才喜遂开颜,把积年愁恨,一齐散去。便将沈君章等人打劫的,一一说了,只消拿住他,可不是冤也伸了,印也有了,公子也有下落了?”倬然道:“你父亲可知情的么?”小凤道:“想是知情的,如今死了,也罢了。”倬然道:“但不知那姓沈的果在河南否?”尚义道:“我知道盛二有个哥,在彰德府住,必然在那里是真,只不知在那一县。”倬然道:“既在河南,少不得要寻他。”小凤道:“如今我的事怎样商议?”倬然道:“这不难,只消如此如此便了。”小凤大喜,说话之间,吃过早饭,又细叙前事。小凤又问及尚义,倬然便将他说知救脱高唐之难,并自己改姓的缘由,细说一番。不觉天色已晚,小凤道:“当初你假道学,辜负我一段深情,天幸今日遇于旅店之中。但我已属败柳残花,不知还肯相纳否?”倬然笑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晚饭毕收拾就寝。倬然虽是道学的人,却也值少年久旷,小凤又系遇了心上人,把十年的相思一宵发泄。这一夜的绸缪绻缱,娇痴怜惜之状,难以形容。直到云收雨散之后,相抱而睡。一觉醒来,已是天明。起来梳洗毕,倬然即叫店家来,说道:“实不相瞒,那媚娘实是我家的人,被人拐卖在此,幸而昨日遇着,意思要烦你去对他鸨儿说,愿偿原价取赎。若说成了,自有重谢。”店家道:“说我便替你去说,只恐他不舍这颗摇钱树。况媚娘是本地有名的表子,相知不少,他鸨儿即使依了,众人也未必依。”倬然道:“只烦你去一说,依不依再相议。”店家道:“使得!”应诺而去。去了一会,只见店门外,拥了一伙人进来,嚷道:“那里来的流棍在此,冒认人口,叫他出来认认。”原来这些人是店家去说了,那鸨儿纠合来的罡棍。知道是过往的客人,可啖之物,一拥而入,先将小凤拉出去,推上牲口打发去了。为头两个罡棍,把倬然数落道:“那里走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人来,你有几个浪钱,在此卖弄,阚丧子!睡了一夜,也就便宜了你。怎么捣出这些鬼话来?那一个是你的家人!”就动手打过来。尚义拦住说道:“打不得的!”那人就把尚义一掌,回手又要打倬然,亏了从中一个老成些的人,见倬然一表非俗,不知来历,恐打出祸来,和身劝了出去。众人又吩咐店家,叫立刻打发媚娘昨夜的房钱,赶他起身。说罢,众人洋洋得意而去。
评:
这回内叙超凡之死,省了无数闲话。若说如何报他,如何请他去,牵枝带叶,反觉无味。须知如此脱卸,可见当初之遇出于无意之中。今日之死,而不复会,又出于意料之外。方知天壤间,事事由不得人算计!
又评:
小凤与钟生,如此分散,似乎大海萍踪矣。至此处忽逢邂逅,以了宿缘,且获盗伸冤,全在他身上,可知在第二回内,已先下种矣。
第十七回获盗印报冤雪恨
诗曰:
当年碌碌为谁雄,孽案难消法网中。
凡恶贯盈须有报,独余孤魄泣秋风!
当下店家见这伙人去了,便对倬然道:“这件事,我料来不妥的,相公定要我去说,几乎连累着我。你们还不知,我这里的罡棍利害哩!你是过路的客,何苦招架这些事?如今快将账开发了,请尊便罢!省得他们又来寻闹。”倬然道:“该多少?”店家道:“媚娘的房钱该一两,我们两日的饭钱,草料又该二两一钱,通共三两一钱。”倬然遂令珍儿打发了,店家收了银子自去。倬然叫张成,吩咐道:“你悄然拿我名帖到县里,只说我在此店,说了就走。”张成领命而去。店家只是催起身。倬然道:“有人往城内买物件,待回来即走。”正说间,张成来了,随后就有县里一个衙役来。叫店家道:“河南按院,金老爷在你店中么?”店家忙答道:“并没有按院老爷在此。”衙役道:“他管家明明说在你家,我老爷先差我送手本来,如今官府已起轿来拜,你怎说没有?”店家正没做理会处,只见又一个衙役来,报道:“老爷来了!”店家忙走出去。倬然更了衣冠,王知县下了轿进来,店家正禀说没有按院的话,倬然却走出来道:“王年兄,久违了!”王知县见了虽是同年,却尊他是代巡,便深深打拱道:“老大人宪驾到此,为何不到荒署,却住此店中?”倬然忙答道:“一言难尽,请坐容诉。”即携手到客位里,见礼毕坐下。此时店家见了,吓得在外发战。王知县道:“自都中拜别尊颜,卑职即匏系此地,遂成迢隔。及闻老大人纠劾权奸,名震寰区,卑职不胜钦仰!今不知老大人降临敝邑,失于远迎,罪难擢发。”倬然道:“不敢。弟昨抵此地,欲至锦石林访一友,即赴中州,初意不敢惊动年兄的。只因遇了一桩奇事,受人之辱,不得已,令小价来投贱刺耳。”王知县愕然道:“老大人有何所遇,受何人之辱?请乞赐教!”倬然道:“弟有一婢,名曰小凤,数年前其父挈之而遁,昨适于此店遇见。询之,则云:其父已死,为一沈姓拐卖为娼。弟念鸨儿原用价买的,愿以原价取赎,不想他纠合一伙罡棍,打到店中,将其女抡去。弟与小价辈俱遭鞭朴,特来求年兄法究。”王知县道:“有此异事!卑职也不及回署,立刻就拿。”即掣二枝签,差皂快领押了店家,去拿鸨儿,同小凤并行凶罡棍,限立刻店中回话。差人带了店家,去不多时,拿了忘八,乌量涵并小凤,又拿了两个行凶的罡棍,一名胖倪二,一名瞎周三,俱带进跪下。知县即令小凤站起来说,问他:“当时怎样卖来的?”小凤禀道:“小妇人实系金老爷家之婢,被沈姓拐卖那姓乌的。当初原说是真定府大财主,娶小妇人为妾,不想哄入青楼。小妇人不愿为娼,禁不得百般鞭挞,几死复生,只得强从。数年来受尽苦楚,替他挣下一二千金,尚然非骂则打,非打则吊。昨日幸遇旧主金老爷,他不容赎身,方才拿小妇人回去,来痛打了一顿。求老爷救命!”王知县即指定忘八,骂道:“你这奴才,哄骗良妇为娼,业干法网,你又仗了地棍的势,不容赎身;而且冒犯金老爷,当得何罪!”乌量涵道:“小的实不知是金老爷,合该万死。”知县道:“就是过往的客,该是你忘八打的么?”喝令皂隶扯下去打,把他重重打了四十板,两个罡棍每人也打四十板,枷号一月。又对乌量涵道:“此女送还金老爷,不问你罪便造化了。”倬然道:“承年兄,虽如此断法,但此辈以钱财为命而无廉耻的人,念他当年原有身价的。”叫家人封五十两银子赏他。乌量涵磕头,不计数而去。店家亦对倬然叩头道:“小的不知是老爷,伺候不周,多有死罪。”倬然叫他起去,王知县即请倬然至内署,倬然辞道:“本〔该〕登堂叩谢,只因此去还有小事担搁,凭限紧急,不敢领命。只求见赐一轿,将此女送至锦石林敝友家,足感高情了。”再四苦辞,王知县只得遵命。忙叫备轿,差役护送至锦石林。倬然谢了,收拾起身,王知县直候倬然上了马,才打拱辞去。
此时有衙役护送,不多时到了锦石林。尚义先往屈家报知。原来吕人表自江西放回,也住在屈家。当下即同屈渊出来,迎接进去。随后又令家眷出来,接小凤进内,见礼毕。人表先谢当年活命之恩,又说:“弟自余生之后,潜居于此。杜门不出,户外之事总如隔世,所以台兄恭喜之信,并不相闻。今幸蒙辱顾,使弟得再亲芝宇。”倬然又与屈渊叙过了寒温,遂将别后行藏,并遇小凤之事说了。人表唤出两个儿子,来拜见先生。倬然吩咐张成赏了衙役,将回帖打发回去。便对人表道:“弟此来,一则特来访候吾兄并屈令亲,一则就要借重台驾,同至中州,相烦笔墨。凭限紧迫,明日即要起身。至若小妾留在尊嫂处,弟复命之时,同进京去。”吕人表道:“弟之菲才,何能当此重任!既蒙台谕,只得勉强。但明日起身,觉得太促,多住一二日也不妨。”说罢,即去收拾一间洁净的房,与倬然、小凤做卧室。是夜设席相待。次日,倬然即托屈渊访问,买了二婢,一名金菊、一名芙容,留下伏侍小凤;又买了两房家人,住了两三日,收拾起身。小凤再四叮咛,倘拿住君章,须要看顾他母亲。遂分别登程。倬然与人表,并辔而行,一路上谈及往事,不觉一时感慨。一律诗曰:
忆昔青灯慰朝夕,江关奔走各萧条。
奚囊短剑情何限,夜雨长歌恨未消!
身势几同无缆舰,行藏堪比落江潮。
十年磨钝今将试,笑看当年剩敝貂。
不则一日,相近河南界上。倬然与人表商议道:“欲得此一伙贼,以何法获之?弟欲托老尚先到彰德府去打听一番。”人表道:“恐事未发而机露,反为不美。弟有一法,莫若到任之后,即行按察司,转行各府州县,凡巡历一府,必须备造户口丁册申送。不论土著流寓俱要注明生业,若此则其人之有无,可以得之矣。”倬然称善。却好此处就有长接的到了,各役叩见,送上到任须知事宜,摆到执事,威风凛凛,再行两日,将抵省下。各属知道,按院就是参劾刘太监的金翰林,谁不小心远迎!参谒之时,只不见符通判。询之知府,知府禀称:近奉抚院题参,现在候勘。接入城中,坐了按院。次日坐堂,司道府州县文武各官,参见已毕。只见堂下跪着一个青衣小帽的,手执禀折,倬然举目看去,却是符秋云。暗忖:他又不知是我,为何来见?原来符秋云原不知是倬然,只知按院是江南镇江府人,认了同乡,故来禀见的。但听他口里禀道:“犯官历任未久,洁已自矢,不想抚宪严章入告,现在听勘。可怜异乡羁旅,亲老家贫,仗乞大老爷俯念桑梓,恩赐慈悯。”说罢,低头俯伏。倬然道:“闻你在莘县,极畏功令,似有清廉耿介之风,为何到此即挂弹章?”符秋云听得按院声音甚熟,即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暗想:“这按院与钟倬然无异!”再仔细一认,一些不差。因想起当年拒他之事,汗流浃背,遂叩头道:“犯官自知罪重如山!”倬然道:“若论做官,自然该不留情面,但要言行相符,不可言与行违。今日承贵厅念及乡情,屈尊赐顾,本拟周全。但本院颇有贵厅之风,深畏功令,不敢以下车之始,曲庇一同乡之人。请回另日领教罢!”符清不敢再陈一字,连连叩首而退。回寓细想:倬然数年不见,何一贵至此!听他的话,分明是我当初拒他之言,今日提来奚落我,是他无疑了。但为何又姓了金?一定是改姓了。他既现任在此,倘心怀旧恨,可不是火上添油,冤家路窄!想当初轻薄,悔之晚矣。想一会了,叹口气道:“这对头遇得不好,不如死的干净!”是夜二更时分,瞒了众家人,一条汗巾做了梁上之鬼。亏他家眷已打发回去了,止有几个家人,在天明报了官。倬然闻知,明知他畏惧而死,反过意不得。虽他轻薄不情,然罪不至于死;吾虽不杀伯仁,伯仁实由吾而死。转可怜他起来。遂叫他家人来,赠银百两,以备衣棺。即令扶柩还乡,不提。
倬然即发牌起马,出巡彰德府。下马后,放告考察已毕。该府申送户口丁册,倬然在后堂与人表遂一一查阅。看至安阳县朱家集,果有沈君章名目,下注流寓,系山东人,开饭店生理。人表道:“这是他了。”倬然道:“既有其人,拿来弟自认得他。”即内发钉封羽檄,仰该县密拿,连家属一并解院。差人赍文至安阳县去讫。数日之间,即解到了。倬然遂坐堂,叫沈君章上去,令他抬头一看,果然是他!沈君章倒不认得了,况按院姓金,那里理会。倬然认得真切,不觉勃然怒骂道:“贼奴才!你当初在山东兖州府,打劫了富按院的印,累他家破人离,你死有余辜,可从实招来!”沈君章听得,暗想十来年的事,并无人首发,怎霹空发觉起来?先吓得没了一半魂儿。只得应道:“小的从不知道什么打劫富按院的事。”倬然道:“贼奴才!此事本院悉知,你还敢强辩么?”吩咐夹起来。两边皂隶动手便夹,一连两夹,只得招道:“是他家人刁仁纠合小的去打劫他。”又问:“打劫的资囊并印怎么样了?”沈君章道:“印在小的家里埋着,劫的银子当时刁仁分了一半,小的们八个人共分了一半。”又问那八人姓名,沈君章一一供明。又说:“众人俱已走散,独有爬山虎、陈六哥、弄杀鬼、张燮石,现住在兖州府城外。”又问:“刁仁安在?”供道:“当时分了银子,不知去向。”倬然骂道:“狡口贼奴,刁仁同你住在高唐开饭店,彼时有富按院的女婿下在你店,刁仁同你设计谋害他,后来刁仁死于故城县监,你就占了他妻子,将他女儿卖入娼家,又将富公子卖之远方,还说他不知去向!你抬头认认本院是何人?”当下沈君章听得按院的话,竟像他在家出入的,一些不差,遂放胆抬头一看,方认得就是钟秀才。但不知他何由知道这些情由,便忙忙叩头道:“小的该死,不敢辩了。”又问:“富公子卖在何方?刁仁妻子在那里?”供道:“邢氏与小的外甥盛二通奸,小的拿住,同奸夫杀死,报明安阳县的。富公子是徐州一个姓史的,过继做儿子去了。”又问:“姓史的叫甚名字?”供道:“当初小的不曾问明,其实不知。”倬然问得明白了,即撒下八枝签,重责四十板,画供状收禁。即差本府经历管押其妻汤氏、其子长儿,往安阳取印。经历带至安阳君章家里,起了印,房子物件取了,该县收管,回来缴院。倬然收了印,将他妻子发原差带起,忙移咨山东抚院,缉拿余党。
评:
邢氏之死奸,出之沈君章之口,撒手之法也叙得极妥,不然既以其女为妾矣。倘其母在,将置之何地耶。
第十八回聚骨肉衣锦还乡
诗曰:
十年聚散一征鸿,谁解浮生是梦中!
到处河山容感□,可知天地任飘蓬。
功名富贵原如□,身世恩仇总是空!
我欲拓开胞底事,喜栽篱菊寄墙东。
话说倬然移咨山东抚院,缉拿余党。山东抚院接了来咨,即行按察司转行该府,密拿审究。知府只得陈六、张燮石,刑讯时,一一供招,监候,详报抚院。抚院咨覆河南,当时失事在于山东。倬然成招,会同山东具题,并将所获原印一颗缴部。不一日,部文转着将盗犯各于所获地方枭示,两下里正法讫。盗妇家产,官卖抵赃,倬然了却此案。遂巡历各府,任满进京复命,仍到屈家住下。小凤接见了,各道所怀。倬然将前事细述一番。小凤听说其母遭杀,虽怨他不正经,然终属母女之情,未免悲伤了一会。是夜两人正所谓新婚不如远归,欢爱之状,迥出寻常。倬然因想念小姐并富公夫妇,急欲赴京具疏,救他回来。住得一两日,忙忙收拾起程。人表不欲赴京,倬然赠以千金,又厚赠了屈渊,带了家眷,作别起身。
不则一日到京,仍住旧宅。复命后,即恳恳切切将丈人为刁仁贼奴构劫,并自己改姓之故,特恳圣恩,念失印已获,恩赐赦宥,使余生得还故土等情,具疏陈请。本上了,圣旨批下,不唯赦还富御史,且以十年积盗,乃能缉获,才识可嘉,特优升都察院佥都御史,准复原姓,倬然喜之不胜。此时,已有赦旨至陕西,这里倬然又备细写了家书,即托尚义同了张成迎接上去。两月间,富公一家都到京中,幸而虽在戍所,俱平安无恙。相见之时,哭的哭,笑的笑,总之一部廿一史,无处说起。况其间委曲,家书上已悉大概。倬然止将刁奴的心迹、作为,细道其详。富公道:“我一时不明,误用贼奴,轻信谗言,几至丧身。又累贤婿经历许多风波患难,皆出贼奴之计。今日见了贤婿,使我无缝可入。且今日若非贤婿之力,老骨头定化边+。”倬然道:“只是小舅没有踪迹,小婿尚在抱歉。”富公听了,欢喜之中,又增愁闷,说道:“当初我到戍之后,即着人到家问富方,叫他访鹤仙暨贤婿消息,不想回来说俱没有消耗!以后便没有人来了。”倬然又与小姐另叙衷情,说道:“当初为一愤之气,浪迹天涯,使贤妻抱数年幽恨,下官之罪实深。且闻贤妻一番贞烈,下官感激之私,时勒心铭!”此时小姐反觉无言可说,惟有几点清泪。倬然唤过小凤姐来,一一拜见,并说明他的来踪。又道:“若非此女说知,终无获盗之日。”小姐此时并无醋意,反感激他。这一晚,倬然与小姐十年离别,那一宵的怜惜欢娱,说一回,哭一回,笑一回,只恨天工早明了几刻。次日即有富公的老朋友,尚在京做官的,纷纷来拜,不必尽述。
忽然一日,倬然在内,正与富公叙论前事,家人来报道:“有新进士姓史的来拜,不知老爷可会否?”倬然看名帖,写着眷晚生史廷伟,原来廷伟前科不中,直至今科中了殿试二甲。倬然吩咐请会,遂出来接见。可笑郎舅两个,当面不识。倬然见他少年标致,那面孔与富小阻宛然,暗暗称奇。礼毕,倬然问他籍贯,答道:“江南徐州。”倬然暗想:“沈君章说小舅鹤仙,是徐州姓史的过继去,此人却姓史,也是徐州,欲要问他,只不知那姓史的名号,从那里问起。”正在踌躇,只见廷伟问道:“请问老先生贵乡,江南那一府?”倬然道:“镇江府。”又问;“那一县?”答道:“丹徒县。”廷伟沉吟了一会,问道:“丹徒有一朋友,姓钟,号倬然,可是老先生贵族否?”倬然虽复了姓,名号原不改,所以廷伟不知。长班开了拜谒的单,只说都察院钟,那知就是姊夫。当下倬然暗自诧异道:“他为何问起我来?”遂答道:“是敝族,年翁认得他么?”廷伟听说同族,巴不能问个详细。答道:“是家姊丈。老先生既系贵族,必知他目下行藏。”倬然愕然道:“学生知倬然,乃富氏之婿,为何与年翁又是郎舅?”廷伟少年书生,虽在京中,却足不出户,亦未与人往来还。为此富公奉赦之事,尚未知道,所以不敢实告。只得答道:“是表的。”倬然道:“富公从无史姓中之表亲。”此时心下大疑,急急的又问道:“年翁贵庚?”答道:“十八。”倬然屈指一算,却好与鹤仙同岁。又问道:“年翁的史姓,是本姓,还是继姓?”廷伟只得答道:“继姓。”又问:“是从幼继与大翁的么?”答道:“是从幼继的。”倬然心下已有七八分猜定,是舅子了。便直问道:“这等说起来,年翁的本姓可是富,尊讳可是鹤仙否?”廷伟只得应道:“是,是,是。老先生何以知之?”倬然便起身扯住他说道:“我便是钟倬然,你是我的内弟了。”遂将本身始末,并巡按河南拿住沈君章,方知道继徐州的话说明。廷伟方知就是姊夫,不觉潸然洒泪道:“可谓千载奇逢了。”倬然道:“岳父已蒙赦宥,并令堂令姊(均)在此,可进去拜见。”遂领到里面,相见之时,两下一些认不出,唯有哭而已。哭完了,富公夫妇仔细把儿子一看,又不免一番大喜。然各诉十余年之事。廷伟备述史世无过继之由,亏他培植成名,又以女许配之话说明。富公道:“他我同年,乃意气肝胆之人,幸而得他收养,使我今日骨肉重逢。”当下廷伟见了小凤姐,念他当时看顾之情,亦称谢了。即令家人往寓中,将行李搬了过来,一家完聚,好不快乐。此时富公见儿子成名,反想着其母金姑起来,未免有睹物伤情之感。廷伟在部观政后,即与倬然计议,要上个给假归娶的本,好同父母回乡去。倬然道:“甚好,我亦无意功名,自从岳父到京之后,即欲告病回去,今事不宜迟。”两人不日同具疏,朝廷准了廷伟归娶,不准倬然的。只得疼陈再奏,方准了。遂急急收拾起身,在张家湾雇了两号座船,由水路往南,一路有勘合应付,到了临青,船头上去要了纤夫拉纤,倬然坐在官舱。开了窗看这些人拉纤。只见内中一个纤夫,衣服破裂、前后俱遮不来,像个有病的模样,止有他走不动,赶纤的拿棒打他,他却回过头来,竟像逃走的庆儿。遂定睛细看,果然是他,即叫张成去唤他来。张成就去唤他,庆儿认做拿他去打,哀告道:“不消打,待小的快走便了。”张成道:“不打你,老爷要问你话。”他方才随了到船上,来见倬然,认得是旧主人。便叩头道:“小的该死!”倬然道:“我道你得了好处,原来也只是如此,你一向在那里受用?”庆儿道:“当初小的一念之失,原欲回乡,不想到了临青,遇着歹人,行李盘缠尽失、流落在此,叫化度日。今日是家人雇小的来应差的,求老爷发天地之心,收小的去罢。”倬然冷笑道:“丧良心的奴才,见主人贫则遁去,富则求归,虽是你小人本色,亦觉天理难容。若论别人,今日断不留你。我却与别人见识不同,我最喜雪中送炭,今日见你做了叫化奴才,发一片恻隐之心,留你这势利奴才在此,与势利人做个榜样。”叫张成取两件旧衣与他换了,就随在船上。庆儿不知主人的话好与歹,只听见肯留了,便叩上几个头,又向富公夫妇、小姐、廷伟都一一叩了头,住在船上。隔不得一会,慢慢儿又放出大叔的脸来了,摇头摆尾,喝李呼张,这也是轻狂小人,偶然发迹,遂忘了本来面目。一任妄自尊大,比比而是,不足议论的。行够多日,已抵徐州,泊定了船。廷伟令家人上去报知,世无亲自出来接上去。因是至戚了,阖门眷属、俱接上去,一一相见。礼毕,廷伟另拜见世无夫妇。富公与世无先道生平,然后致谢道:“小儿若非年兄抚养成人,必至落魄他乡。又蒙不弃,以东床相许,此莫大之恩,何以图报!”世无道:“偶然之遇,而令郎成名,实亲翁盛德之报,弟何与焉!但亲翁遭此意外之祸,得令坦之力,邀恩旋里、机缘凑合、离而复合。今日父子、翁婿、朋友欢会一堂,此真奇奇怪怪之事,使后日又添一段佳话也!”说完,又与倬然叙了一番宾主的寒温,慢慢的又各罄委曲。富老夫人、小姐,自在内边与史夫人辈叙礼交谈,不能尽述。是日大开筵席,内外举烛。次日,亲友纷纷来拜贺廷伟的,络绎不绝。世无即与富公计议,与廷伟成亲。就择了次日,富公补上聘仪,世无坚执不收。届期云姐装束齐整,自不必说。新郎少年进士,白面乌纱,果是风流。拜了天地,富公夫妇与世无夫妇,谦逊受礼。世无道:“年兄是本生父母,弟是过继父母,又系翁婿,断不敢僭。”富公再四辞不脱,只得先受了礼,次及世无夫妇,然后倬然夫妇。见礼毕,迎入洞房,外面管待亲戚,酒阑客散,两个新人方叙旧情。解衣宽事的故套,同平日相熟的。云姐也不十分做作,罗帏之中,不过道些久别的情况,无细说。交媾之际,新郎一番怜香惜玉,新妇一种畏怯娇羞,俱所不免。有诗为证:
花也新兮烛也新,相看还是旧时人。
三年顾盼心何限,万缕幽情此际伸。
富老夫人见媳妇德容俱备,欢喜异常。三朝之后,富公思乡念切,即要辞归。世无即令廷伟夫妇随去,富公道:“小儿已属亲翁螟蛉,自然相晨昏,岂有随弟去之理。况一旦令爱分离,情所难言。且弟尚有小女小婿,足娱晚景。”立意不要廷伟去,世无必要他去,其如两位史夫人,亦不忍令女儿去。再四商议不定,世无道:“弟倒有一说,亲翁止此一子,欲留理实不可,弟亦止此一女,欲去山妻辈未免又不舍,此固难以两全者。弟总之以婿为子,意欲老夫妇、同小女夫妇,至贵处卜居附近,彼此相依,庶为两得其情。”富公道:“此论诚善,只恐亲翁舍世业而远去,终有介意。”世无道:“些须薄产,自有舍侄辈管理,不足挂碍。既小女于归,弟一生之事毕矣。正好藉此余年,为山水中人,以图半生之乐。”主意已定,即忙收拾,遂检点家产,尽交嫡侄史再鱼,阖家同富公起程。不多几日,已抵丹徒。富公欢道:“不履此地十载余矣!”到家中,但见被离荒草,蜘网空庭,家人辈唯有富方尚在,其余不存一人。府县官俱来拜谒,当时的亲戚又来趋跄,富老夫人想起当年起解的光景,看破人情,嘱富公、倬然淡淡的回了他。亲戚中,唯倬然的母舅宋武城。金姑之父王玉楼年迈,廷伟养老在身边,受用余年。倬然感尚义之德,因他不愿还乡,就与他娶了妻子,置些房产,安享一生,后来成了家,儿子进了学,也是他好善之报。世无要置房另居,富公不许,将自己房子让一半与他,同廷伟住,自与倬然住一半。两亲家每日只是游山玩水,载酒囊琴,逍遥取乐。
过了一年,(倬然)却好特升了都察院大堂,钦召进京,不敢耽搁。廷伟也要进京候选,郎舅二人,拜辞了父母、丈人,止带了几个家人,收拾赴京。由旱路走到枣强县,与人表父子、并屈渊相会。屈渊之父已死,居丧在家,倬然厚赠了他,意欲同人表进京,扶持他功名。人表不愿,后来两个儿子,仗倬然之力,都进了学。吕襄力也发了乡科,做了两任知县。吕匡力出了贡,做了一任通判,重兴家业。倬然之报友可为不薄,这些皆是后话,不必絮烦。郎舅二人住了数日,作别起身。到京之日,倬然自去谢恩到任,廷伟即投供谒选,选了湖广荆州推官,别了姊夫,自去上任。倬然由都察院历任尚书,致仕回家,廷伟任满,行取进京考选兵科给事,亦做到察院。倬然大夫人生一子、一女,小凤生两子。廷伟生二子,后来自己复了姓。以次子继了世无之后,世无不回徐州,竟在女婿身边养老了。钟、富两家子孙,俱科甲绵绵,累代不绝,至今江南人尚传其事云。
评:
集中叙钟、富二生处,不称之为风流才子;言史富二女处,亦不指之为才貌佳人,便脱却小说窠臼病。
又评:
或嫌王守仁,自谪考场后,更不叙及,未免为疏漏之病。殊不知王公乃此集之过文耳!当倬然俱疏申救一段,便了却一番知遇公案矣,若再提,如何救他回来,如何会合,反觉蛇足之添,更莫若留此有余不足之地何!
又评:
灭获坏事,亘古为然。富〔公〕明理长著,尚受其惑,而况不如富公者乎!有奴仆者,当置册于案头,三复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