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醒石 明 东鲁古狂生
第一回 救穷途名显当官 申冤狱庆流奕世
第二回 恃孤忠乘危血战 仗侠孝结友除凶
第三回 假淑女忆夫失节 兽同袍冒姓诓妻
第四回 秉松筠烈女流芳 图丽质痴儿受祸
第五回 矢热血世勋报国 全孤祀烈妇捐躯
第六回 高才生做世失原形 义气友念孤分半俸
第七回 失燕翼作法于贪 堕箕裘不肖惟后
第八回 假虎威古玩流殃 奋鹰击书生仗义
第九回 逞小忿毒谋双命 思淫占祸起一时
第十回 济穷途侠士捐金 重报施贤绅取义
第十一回 惟内惟货两存私 削禄削年双结证
第十二回 狂和尚妄思大宝 愚术士空设逆谋
第十三回 穆琼姐错认有情郎 董文甫枉做负恩鬼
第十四回 等不得重新羞墓 穷不了连掇巍科
第十五回 王锦衣衅起园亭 谢夫人智屈权贵
第一回 救穷途名显当官 申冤狱庆流奕世
《画堂春》:
从来惟善感天知,况是理枉扶危。人神相敬依,逸豫无期。积书未必能读,积金未必能肥;不如积德与孙枝,富贵何疑。
《易传》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此言祸福惟人自召,非天之有私厚薄也。然积善莫大于阴,积不善亦莫大于阴。故阴骘之庆最长,阴毒之报最酷。至于刑狱一事,关系尤重。存心平恕,则死者可生;用意刻深,则生者立死。况受赇骫法,故意陷人;人命至重,何可以供我喜怒,恣我鱼肉也!古语有云: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士大夫事权在握,而不辨雪冤狱,矜恤无辜,不深负上天好生之心乎?汉之时,有于公者,为狱吏,持法公平,能明孝妇之冤。尝自高大其门道:“吾子孙必有显者。”后子定国,果为廷尉,如其言。唐之时,有何比干者,与徐有功、来俊臣、侯思止同为刑官。比干宽恕,多所平反。时人为之语道:“遇来、侯必死,过徐、何必生。”一日,有老妪过其门,持筹九十余枚,与比干道:“君有阴德,子孙为公卿郡守,佩印绶者,当如此筹。”后果累世通显。宋之时,有张庆者,为狱官,扫除狱舍,必使洁净;饮食狱囚,不至饥寒;有病者,医药之无少缺。虽未能申冤理枉,而子孙亦登科第之报。至若周兴、吉颈之徒,钳网为号,罗织成经,倾陷平民,流毒缙绅,终至身首异处,妻子宗族并受斩戮,其视善人之报为何如哉!因缀俚言,聊以志感:
丹笔无轻下,苍黔系死生。
稍忘矜恤意,便就鼎铛烹。
所责宽仁吏,奉法持公平。
不望桃生穞,奚堪鬼泣庭。
皇帝犹清问,廷评可恣情?
扫墓近屠伯,索瓮请周兴。
何如于定国,高门世所荣。
报施应不爽,敢用告司刑。
已前所说,还是事权在己,出入由心,即能雪冤申枉,犹非难事。今且说一个官卑职小,既无事权,又不爱钱沽誉,乃能明冤枉,出系囚,岂不是个极难的事么?
嘉靖年间,有一人姓姚名一祥,乃松江上海县人。少而无父,家事亦饶裕,为人倜傥不羁,轻财尚义。曾习举子业,能诗文,考几次童生,时数不遇,不得入学,乡里之间,未免有诮笑他的光景,他亦怡然受之,不在心上。但其母守寡育孤,一心指望他以功名显。乃收拾家中积蓄的东西,约有四五百金,教他往南京纳监。一祥奉母之命,别了妻子,带了两个仆人,即便起程。南京古称金陵,又号秣陵,龙蟠虎踞,帝王一大都会。自东晋渡江以来,宋、齐、梁、陈,皆建都于此。其后又有南唐李璟,李煜建都,故其壮丽繁华,为东南之冠。王介甫《金陵怀古》词可证:《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潇洒澄江如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露起,画图难足。
念自昔豪华竞逐,恨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慢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尚唱,《后庭》遗曲。
及至明朝太租皇帝,更恢拓区字,建立宫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礼乐之流,艳妓娈童,九流术士,无不云屯鳞集。真是说不尽的繁华,享不穷的快乐。虽迁都北京,未免宫殿倾颓,然而山川如故,景物犹昨,自与别省郡邑不同。一祥行至城中,悦目赏心。心下自忖道:“起文纳监,便要坐监,不得快意游玩,不如寻个下处游玩几日,再作区处。”遂同二仆到秦淮河桃叶渡口,寻了一所河房住下。南京下处,河房最贵,亦最精。西首便是贡院,对河便是子。故此风流忼爽之士,情愿多出银子租他。一样歇息了一日,次日便出游玩,一连耍子了两三日,忽然过了武功坊,踱过了桥,步到子里去,但见:
红楼疑岫,翠馆凌云。曲槛雕栏,植无数奇花异卉;幽房邃室,列几般宝瑟瑶笙。呕哑之声绕梁,氤氲之气扑鼻。玉姿花貌,人人是洞府仙妹;书案诗筒,个个像文林学士。不愁明月尽,原名不夜之天;剩有粉香来,夙号迷魂之地。做不尽风流榜样,赚多少年少英才。
一祥向来无有宿娼之意,但一入其门,见此光景,也觉有些心动。况子里的旧话道:只怕你乖而不来,不怕你来而使乖。故此再没有闯寡门的。便极吝啬,也须歇几夜,破费数十金,方得出门。又且有一班帮闲子弟撺掇起来,冷凑趣,热奉承,纵有老成识见,一时也难白走出来。一祥又是风流洒落,不惜钱财的,一时间便看上了两个妮子,大扯手作用将起来。那有一个不奉承他?过了几日,竟叫仆人把行李都搬到中住了。中,凡嫖客的管家,却有粗使的梅香来陪睡的。故此两仆人,也落得快活,把正经事不提起了。
姚君把争名夺利之心,变作惜玉怜香之意。这些纳监肥资,都做缠头花费。不多时,也自消耗了一半。算来纳监不成,不如纵心行乐。况有帮闲之人,日夜和哄,吹弹歌舞,六博投壶,不由不醉卧其中,撒漫使用。囊中之物,看看消索了。一日,帮闲辈请他到雨花台游赏。左娇右艳,丝竹满前,假意儿趋承热络,实俗罄竭资粮,打发蛮子上路也。看官,你道这个所在,可是轻易去得的?这伙人可是相与得的?姚君不察,尚然痛饮高歌,又复援笔题诗,以志其乐。诗曰:
昔日谈经处,今为游冶原。
莫愁曾系艇,灵运亦停辕。
分练澄江色,飞青木末轩。
从来佳丽地,得意肯忘言?
题毕,众人齐声称赞道:“如此高才,那怕龙门万丈!”个个把酒预贺。大家正吃得热闹,忽然一人,敝巾破衣,形容憔悴,殆无人色,贸贸而来,望姚君施礼求乞。姚意是个丐者,亦不在意,叫仆从以酒食与之。其人酒亦不饮,食亦不吃,对姚君道:“某乃河南秀才,途中被劫,资尽身伤,不能返乡,故求济助资粮为行李费耳。岂为酒食小事!”两个帮闲的,便接口道:“姚相公,不要睬他。我们这里,这样人甚多,却都是假说被难,骗人财物。那里去辨他是真是假,那里去查他是秀才不是秀才!”那人便老大不快活起来,道:“我因被劫濒死,窃恐流落异乡,故不得已而求济。今既为俗人所疑,何可复在此间求济。但我非脱空脱骗之流,没得济助罢了,何可当此不肖之名,亦须要一明其非伪。”遂脱衣示之,果然刀疮未平,血痕尚沾衣上。一祥乃立起身,揖而谢之。就叫仆人拿行箱过来,简看囊中,止有白银十两,并纻衣一领、绸袄一件。即尽与之,且酌之酒而送之。其人感泣拜谢,问姚之姓名而去。而姚君不问也。今人些小资助,便要夸恩居德,况涂遇之人,助之如许,不询姓名,盖真施恩不求报,故置之若忘如此。即此一端,已不可及,况尤有大于此者。姚君此时,即转一个念头道:“资囊已罄,料无助我之人。倘我再在此,或被老鸨絮烦迫逐,不成体面。不如别了回家,尚不露出马脚。于是酒也不吃,遂起身回到 中,取了行李铺盖,即时作别。两个妓者苦苦留住,又宿了一夜。次早,教仆人叫了一只船,急急起身。两妓者虽然哭哭啼啼,说盟说暂,要都为银子面上。见他银子完了,便不免假手脱放出门了。姚君是个忼爽男子,绝不为他两个牵情,一竟下船。不数日,到了家中。其母闻得子回,不胜欢喜。问及纳监之事,一祥半晌不敢做声,没奈何只得以实告。其母艴然大怒。平日一祥最孝,奉母之命惟谨。一时高兴,费了四五百金,没了银子,殊不在他心上;只是有违了母命,宿娼费业,大不自在,追悔无及。从此以后,再不敢他出。过了一两年,思量不是个了局,因就近纳一县吏,图个小小前程。看官,你道如此豪爽的人,可是看得衙门中这些龌龊银子在心的么?一味只是济难扶危,宽厚接物。衙门里也有赞他忠厚的,也有把他做阿呆看。他全不在心,任人说笑而已。光阴荏苒,倏忽间过了六七年,看看的两考满了,例要入京效劳。那时遵依母命,在京三年,再不敢一些花费,选得个江西九江府知事。到任不多几时,本府司狱司缺官,上司就令他带管。他却悉心料理,周济诸囚,无论轻犯暂监者,不加苛虐。即重囚牢中,亦亲自往看,污秽者洁净之,病疾者医治
之,饥寒者衣食之。人人戴德,各各感恩,至于诬陷扳害,及上台不公不明、屈打成招的,彼皆一一详察。若遇便可言,亦肯为之解释。自恨官卑职小,明知枉屈,不能申理,每每抱愧。是以衙斋中,一清如水,蔬食布衣,淡如也。尝题小诗一首于壁上,诗曰:
世道非淳古,人无画地风。何时得刑措,令彼贯城空。
诗以言志。观他诗意,与邵尧夫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大同小异,便可知他平日的存心了。过了半年,有一新按台到任。大小官员,个个要去参见。他也不免随班逐队,去走两遭。你道察院衙门,何等尊严,这些小官儿,那里有他的说话分。但是事体如此,不得不去。一连去了三日,参见已毕,众官俱出。一祥却已转身走了,忽然里边传叫姚知事。一祥不知何故,未免吃了一吓,又自忖道:“我在此做官,并不曾做一些不公不法的事,不取一毫不公不法的钱,料来没甚干系,便进去何妨。”遂急急的跑将进去见。察院问道:“你便是上海姚一祥么?”对道:“小官正是。”又问道:“到任几时了?”对道:“到任十个月了。”又问带管司狱司事几时了。对道:“才得五个月日。”察院又道:“你是个风流旷浪的人,如何做得这样的小官?”一祥听得此话,心中大是疑惑,只得勉强对道:“不敢。”察院又道:“某年月日,在南京雨花台上,挟妓饮酒的,便是你么?”一祥听了这两句话,不知是何缘故,心中突突的跳,慌做了一团。就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浑身颤抖个不了。即便除下纱帽,磕头如捣蒜,口里只是“死罪,死罪,求老爷饶恕”。察院笑道:“不要慌张。我且问你,你在雨花台时,有一秀才,被难落魄,求你周济,你与他衣服银子,是有的么?”一祥到此,心中又觉得安稳了些,连忙应道:“是有的。”察院道:“你还认得那人么?”对道:“一时偶会,相别已久,却又认不起了。”察院又道:“你曾晓得他姓名么?”又对道:“小官偶然资助,不曾问他姓名。”察院道:“即本院便是。”便叫道:“可起来作揖。”一面叫皂隶掩门。一祥方才放心,站了起来,作了揖,站在侧边。察院体统,一应小三司及府经历、县丞等官,并没留茶之理;或特典留茶,也只是立了吃的。故姚君虽然有旧恩于察院,也只是站著吃茶。茶罢,察院道:“本院自得君周济还乡,幸叨科第,常思报恩,未得其便。今幸于此相遇,是天假之便也。只是尊卑阔绝,体统森严,不便往来酬报。君有济人利物之心,甚于狱中情由,必知其详。其间倘有真正冤枉,情可矜恤者,君可开几名来。人得千金,本院当为释放,以报君恩。”一祥领命,谢茶而出。只见衙门中人,伸头缩颈,在那里打听,是何缘故留茶,那些府县间抄日报的,即将此事报与两司各道府县各官去了。府县官也有送帖来的,也有送礼来的。你道是奉承这司狱司么?总是奉承察院的相知。姚君一到衙门,快活不可胜言,即唤本衙门书吏,把察院的说话,一一对他说了。书吏皆贺道:“恭喜老爷,得此一桩大钱。”姚君笑
道:“你们这些痴人!若是我这等要钱,何不日常里也索搜赚几文?我只因官卑职小,不能申雪冤枉,时以为恨。今幸得上台老爷有此美意,我正好因风吹火,了我向来心愿,岂以得钱为喜!若是要钱,那没钱的冤枉,毕竟不能出了。”书吏听这说话,口头虽称赞,心里都暗笑道:“那里有不要钱的人?这是人面前撇清的话儿。待他做出来,便见分晓。”遂说道:“老爷既不要钱,老爷知狱中有几个真冤枉?”姚君道:“我一来管事,就存此心,故此时常访问,牢中有七人真冤。”就把七人名字事迹,数将出来。又道:“你们可将前因后迹,备细开述,叠成文卷,去开释他,我自不要一文。其间有三四个富家,出得起的,你们可对他说,要他一二十两一个,也不为过。”狱吏登时到监中,与那七个人说了。七人感谢不尽,即时著人到家,通了消息,斗起银子,与了吏书。那班吏书又算计道:“本官虽说不要银子,那里便是真心?况且他既晓得三四个是富家,察院老爷又说一人要他千金,不如叫他几个斗二三千银子在此,待送文卷与他。他若真不要时,一定即刻把文卷送上去;若假不要,必定迟延两日,那时便可送进去与他。”大家商量已定,银子已斗端正。过了数日,文案已成,吏书送与姚君看了。拿了文案,即忙去见察院。
那时书吏方知其真不要钱,人人喝采不已。
及至察院前,等候开门,传将进去,这番却不是前边见的体统了。一祥一边进去,察院便叫掩门。一祥将文卷呈上,禀道:“知事平日体察狱情,其中重辟囚犯,有七人实系冤枉,蒙老爷钧谕,敢斗胆开呈,望老爷开天地之恩。”察院看了文卷道:“君曾有所得否?”答道:“已约定释放之日,共谢知事七千金矣。”察院道:“既如此,足以报君之德矣。君将此银归家恰老,逍遥林泉之间可也,何必为五斗粟折腰?”一祥领命而出。察院登时批准文书,七人登时出狱。七家家属,扶老携幼,焚香顶礼,涕泣膝行,到衙拜谢,不必说起。但是姚君既对察院说已得七千,其实不曾得一文。若在他人得些银子,申他冤枉,也不为过。即不然富者得银,贫者白说,也便是贤人君子了。其最上者,不得银子,亦须与上台说明,以见我真实申雪之意,此更是不可及的。而今姚君不得银子,竟说得了七千,谁肯如此冒空名失实利,既能雪人之冤,又不利人之财,又不邀己之誉,以讨上台的奖赏。岂不大圣人、大菩萨的心肠?只怕这样人,古今来不多见的。次日,姚君即起文书告致仕。察院只道他实实得了七千金,即准了文书,挂冠而归,由是哄动一城。司道府县,无人不钦重道;“些些小官,能不受贿赂,雪冤理枉,诚有司宪臬所不及。”于是皆厚赠优礼以归。七人族中纠集朋友,到三院动呈,叙其申雪冤狱,不受分文,盛德清风,可为世表,应入名宦祠中。察院起初准他致仕,只道他实得七千银子,便回去已够了。及见三学公呈,方知他不曾得银,真心释冤出枉。大惊异道:“如此好人,真是有一无二!但是我原思报他,叫他回去,不想倒是我误了他的前程。”即时批准,送入名宦祠中。看官,你道知事入名宦,从来能有几个?此已是为德之报了。及归至家,清风两袖。孙虽入泮,而家业却是萧条。家中大小,多埋怨他无算计,既不赚得银子,又赔了他一个小小前程,岂不是折本的事么?姚君怡然而已。年至九十余岁,忽然一日,梦见五六个人,青衣小帽,跪在前面禀道:“某等来迎接老爷。”姚君梦中,也还认得是前曾救他死罪的人。因问道:“你们为何到此?”那些人道:“小的们蒙老爷救命回家,凡七家的祖宗父母,均上请于天帝。天帝命司命真君,增老爷寿考,仍令老爷子孙世世贵显。今老爷寿数将终,小的们前来眼侍老爷。外边有轿,请老爷便行。”姚君听罢,便上了轿。众人抬了,走到一衙门前落轿。只见司阍人报将进去。里面一位官员,出来迎接。姚君仔细一看,不像官府打扮,却是带冕旒、穿衮龙袍,方才悟道:“是阎罗王了。”阎王便与姚君作了揖,同走到厅上。却是先
有一位尊官,坐在那里。阎王却揖姚君坐在那尊官之上。姚君推逊不肯坐。阎王道:“君曾闻黄承事坐在范文正公上的事么?此间论德,非论位也。”姚君乃上坐了。阎王道:“君有阴德。昨日天符敕下,请君为太山刑曹。君可归家,料理后事。不久即当奉迎。”遂送了出来。众人仍旧抬了转回。姚君欠伸而寤,乃是南柯一梦。次早起来,对家中人道:“我昨得一梦,殆将死矣。但你们平日怨我不知作家,昨夜梦中见前时所救冤狱的人来接,说已请命于天帝,令我子孙贵显。”因指其孙道:“兴吾家者其在此子乎?你们可不必忧贫了。”又备述梦中事体。又道:“阎王对我说,不日来迎,一定死期将至。你们可具汤,待我沐浴以俟。”家人如言具汤。姚君浴毕,又道:“迎我者已在门矣。”合家都闻得异香满室,顷刻已逝。其孙名永济,登万历戊戌进士,后官至浙江左布政,予告归家。云礽俱有盛德,擅其世业,簪缨正未有艾。七人请命天帝之言,毫厘不爽。德行于阴,报食于显,确确有验。当权君子,能不广行方便,诒厥孙谋乎?诗曰:
尝闻积德胜浮图,况造浮图不胜书。数级已成四十九,积功应准百千余。
真称有谷诒孙子,那 不高门建戟。寄语当涂诸达者,好将丹笔换缨裾。
第二回 恃孤忠乘危血战 仗侠孝结友除凶
时危兵甲满天涯,载道流离起怨咨。
山折不周谁柱石,血浑溟海尽苍黎。
平戎不见将军令,雪恨唯搴孝子旗。
俯仰令人生景注,节旄真也愧须眉。
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不值时危国乱,无以识忠孝。国事之败,只缘推委者多,担当者少;贪婪者多,忠义者少。居尊位者,以地方之事,委之下寮。为下寮者,又道官卑职小,事不由已,于是多方规避,苟且应命。古人有云:不敢以贼遗君父。其谁知之?为文官者则云:我职在簿书,期会而已,戎马之事,我何与焉。为武将者则云:武夫力战而殉诸原,儒生操笔而议其后,功罪低昂,不核其实,徒令英雄气短耳,朝廷误人,何苦以身为殉。古人有云: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又谁知之?”至于共履行间,同趋上命,或奋勇前驱,或恫怯退缩;明为犄角之势,实怀观望之情。一人有功,则云我实牵制某营。故某进薄其隘,我实分贼之势,故某得捣贼之虚,全师取胜。万一不幸,众寡不敌,覆师亡躯,则云某人不度波己,孤军深入,以致丧身辱国,惟我知难而退,得以保全。把那丧败,一肩卸在死者身上;自家失援不救之罪,都瞒过了。又有全躯保妻子的文臣,媒孽其短,以自解其御将不严,攻取无术之责。文武如此,寇盗如何平,百姓如何宁?要太平,除是不论官之尊卑,人怀必死之心。被害的,都有报仇雪耻之志,贼自易除了。故古来偏有黄金横带,不能为国捐躯;而临难不屈,反出一卑官。高牙大纛,不能出奇灭贼;而殪敌擒将,反出一孝子也。可为当时规避恫怯之臣,发一愧耻。据史传所传,明朝太祖高皇帝,削平伪汉,剪灭伪吴,北取中原,劲兵强将,日在行间。其余新定州县,只有些守御官兵;兼几个文官,也只混帐而已。这也是初定天下,照管不及之故。以此处处尚有贼寇。江西有桃源诸山,各有山洞。贼众盘踞其中,或时窥伺州县,或时剽掠乡村。罗源县有两个贼头,一个叫做陈伯祥,一个叫做王善,最为凶狠。部下有张破四一干剧贼,横行无忌。其时有个连江巡检刘浚,意气英爽,颇有才略,是要为国家干一分事的人。有个儿子,唤名刘琏,为人有胆有智,熟习弓马,好结交豪杰。随父在任。凡地方有些才识的,都倾心结纳,弓兵中有膂力机变的,都收为腹心,也要思量为国家干一分事。但其时国家制度未定,文官未免图私,征税增耗,问事罚赎,一味揸钱。城池坍颓,人心涣散,也不甚顾惜。武官恃著重武时,又未免横肆了一分。兵不整练,器不精锐,也不甚在心上。正所谓:
贪婪镂肺腑,赢弱中膏肓。厝火当薪积,啾啾燕处堂。
那刘巡检看了这些光景,与他中心不合。惟□□□或有疏虞,却甚是认真。申严保甲,使那为匪作歹的,先是不容。禁赌博游手,道是人穷必为盗贼。禁妓,道他是娼妓,乃盗贼寓家。又在自己部下,老弱尽情汰去,道他不任训练,生事指贼诈人,养贼分赃的,都察访重处,所以镇上盗贼肃清。部下虽不多,都人人敢勇。上下也都笑他,道这官想是要望行取了。不知:
官有卑尊异,输忠谊则同。抱关击柝者,亦有圉圉功。
部下有个弓兵姚虎,平日与一木匠妻通奸,夜去明来,碍着这木匠。
一日,邻家失盗,遗下梯子一条,却是木匠做了要卖与人的。到官起赃,家里床下,起出埋藏铜锡器数件,却是失单上所载。妻子到官,始初抵赖,后来认说,俱是丈夫盗来,他埋藏的。但木匠苦称其夜在人家上梁,伙伴凿凿可据。巡检疑心里面有弊,又见妇人要答应时,俱侧著脸看那弓兵。弓兵喝“还不招来”,妇人便死咬定丈夫。巡检叫且带在门外,再拘邻佑究问他平日为人。妇人与丈夫带在门外,却叫姚虎道:“我衙门虽小,也有体统。你怎在我跟前弄法,惊吓妇人!”大发恼,打了十下,定要捕了。却带妇人进来道:“你与弓兵做得好事,排陷丈夫!他已招了,你从实说来!”惊得这妇人呵:疑是属垣耳,神人暗底窥。半晌出口不来。巡检叫取拶子。这木匠急扒上来道:“爷爷,小人情愿招。偷也是我,埋也是我,与妻子无干。”巡检道:“痴奴才,你倒为他,他不怜你哩。”妇人见巡检说话,是个知情,真道弓兵已招了,只得说出梯子是弓兵背去的,铜锡器也是弓兵背来,与妇人同埋的。巡检道:“怎么弓兵与你熟?”妇人道:“是表兄。”巡检道:“毕竟还有缘故。”又要拶。妇人只得又将平日通奸,怪他碍眼,欲行害他缘故供出。木匠方才叩头道:“青天老爷!不是老爷,小的性命几乎被他害了,还道他是好人。适才打点衙门,还与他八百铜钱。”正是:
谁料衾裯共,玄黄战欲腥。若非炳秦镜,那得见妖形?
巡检又叫取弓兵出来,巡检道:“妇人已招了。你奸人害人,为盗诬盗,怎么说!”姚虎也闭口无言。姚虎、妇人其情虽重,但姚虎律止从盗拟徒,妇人和奸拟杖。木匠发放宁家。一镇都道神明。又一日,府间差他协同应捕拿强盗,恰是一个染铺,一个银铺,也搜出些首饰衣服。巡检看他饰无重制,衣无重色,把与他家人穿,俱与身相称。巡检力辩他非盗,不肯起解。上司殊不以为然。未几,真盗已得,人都服他明白。不知明白人也有的,以卑官能如此执持,却是少有。真是:
不仅澄心明如月,还钦强骨劲如山。
其时恰也为人所忌。忽一日,行省有牌来,道王善等猖獗,著巡检刘浚,会同守御千户所正千户周章、副千户徐玉,前往剿捕。刘浚道:“这干武官,要他则甚”胜则争功,败则先溃,反致坏事。但上司差来,还须与他同往,壮一壮观。”点了一百弓兵,一百乡兵,前往会齐。却值这两个千户领兵已到。巡检注目一看,却也好笑:
请缨强半是终童,荷戟偏多善饭翁。介胄不胜行偃蹇,屈身疑似不弦弓。
看他带来军器,更是稀奇:
枪折已无锐,刀钢不见锋。二三柳木棒,虫蛀欲将空。
两千户要巡检行属官礼。巡检道:“文武官不相统辖。”彼此以宾客见了,商议进兵。周千户道:“我闻贼势甚大,山又险峻,陈、王二贼,足智多谋。若还与战,一挫锐气,后便难振。如今不若顿兵山下,截其樵汲,软困此贼。此贼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不降则死,这却事出万全。”徐千户道:“这山极大,我兵甚少,如何截得他住?还是杀到山口,胡乱得他几颗首级,回报上司。不然,旷日持久,上司见怪。”刘巡检道:“兵法:兵多则大征。堂堂正正,先谕令归降,后剿其不服。兵少则雕剿。出其不意,直捣贼巢。今止得兵千余,说不得围他截他,听其自毙。出兵一番,也不得图几颗首级,混杀良民。为今之计,莫若先差人谕降,以懈其心。一面火速进杀,掩其未备。擒杀这两个渠魁,永绝地方后患。”周千户道:“依我只软困为上。”徐千户道:“依我只扬兵耀武一番,等他后边不敢出来为是。”总为:才庸怯敢战,力怯喜逗留。筑室临衢路,纷争正不休。
刘巡检道:“软困耀兵,终无结局,我闻二贼,陈伯祥最悍,蟠踞老寨。我如今一面诱降王善,一面轻兵深入,掩取伯祥。擒取此贼,他贼胆落。”周千户道:“自古战为险著。”徐玉道:“如刘巡检要去,大家且试一试看。”议定进兵。探得陈伯祥老寨在山北,王善在山南。东西小路,各有小寨把守。刘巡检道:“陈伯祥老巢在山北,倚山南为屏翰,东西为羽翼,必不十分提防。东山小寨,山路险峻,毕竟他欺我兵不能前进。不若乘夜先拔东寨,直薄山北。老寨一破,众自溃散。”刘巡检率本部为头敌,徐玉为二敌,俱向山东;周章向山南,牵制王善。且著人于山西张旗放炮,以为虚声。一个文官侃侃议论要战,两个千户也只得唯唯。他也只办:胜则分功,败则自守。岂敢茅前,甘为 后。
五鼓发兵。巡检父子率领部下,攀藤涉险,直取贼寨。果然贼恃险不防,被他父子当先砍入,杀死贼人无数。刘巡检叫把寨焚了:“一来使外边知我已破贼寨,二来使各路贼知东寨已破,先寒其心。”又率士卒,直向老营。
甲染寒溪雾,戈挑峻岭云。誓将驱虎士,一战剪孤群。
沿路又放铳炮,以作虚声。刘巡检仍旧当先。不期老寨闻得东寨喊声大作,知是官军掩袭,急发兵来救应,恰好迎著。两边砍扑,杀做一处。刘巡检兵虽少,却都精勇,杀个相当,只期徐千户兵来接应。又不料徐千户见了东寨许多金帛子女,委弃在彼,且叫将士搬送回营,不急前进。周千户在山南,也只摇望著山寨,摇旗呐喊而已。以此南寨知他无能为,分一半拒守,一半来救老寨。联合西寨,共是两枝生力兵,又加东寨溃兵,一齐围裹上来。眼见得刘巡检已在垓心,不得出了。
楚歌声遍野,垓下已重围。力尽骓难逝,英雄气力微。
此时,部下战死十之四五,巡检犹叫奋力杀贼。贼也怯他死战,却远远围著,以矢石来逼。巡检正战时,不堤防刺斜里飞一箭来,正中左颊,坠下马来。刘琏急来扶起时,贼已争向前来拥住。贼众蜂攒蚁聚,将他父子及几个带伤军士,送入寨来。两上贼人,早已坐在上面。陈伯祥道:“你是甚么官儿,敢来捣我寨栅?”巡检道:“我奉命讨贼,惜无同心戮力的,为你所擒,只有速死。”陈伯祥道:“如今迟速也由不得你了。只你甚么大官,有甚大力量,来撩虎须?”巡检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问甚官之尊卑!可惜后军不至,若来,汝辈已成齑粉矣。”王善道:“只怕我还齑粉你!且监下。”巡检骂道:“你这伙叛逆贼奴,我可杀,断不受辱。可速杀我!”千贼万贼这样骂,恼了这贼头目张破四,道:“我们在此攻城掠地,不损一人,他自来杀我弟兄百余人,断容他不得了。”刘琏见光景不好,道:“我父亲朝廷命官,你们不可杀他取罪,我情愿代死。”抱定不放。巡检道:“我断无生还之理。你去报与上司,叫他作急进兵,剿除此贼。”张破四道:“这厮留他无用,我且砍了你,看你上司如何来剿除我!””也不待陈伯祥吩咐,将刘巡检一刀砍死。
愁云四野生,碧血洒 蘅。习习松风起,犹传骂贼声。
此时刘琏哭晕在地,也将贼人大骂,愿同死。张破四也还要砍他。亏了数个贼人道:“既害忠臣,不得又害孝子。”刘琏与几个被掳部曲,将刘巡检藁葬在山中。刘琏就要在彼守墓。倒是乡兵一个头目吴健、弓兵中一个陈力道:“公子,如今外边全不知老爷死节消息。公子在此,也急切不能报仇,不若依老爷吩咐,见上司讨兵复仇。我等在此作内应,以报老爷、公子抬举之恩。”三个人又附耳低声,说了一会。
义重心无异,仇深意不平。卧薪期雪恨,探穴斩鲵鲸。
当日计议已定,第二日竟见王善、陈伯祥道:“我父已死,愿与同死,断不偷生于此。”王善对陈伯祥道:“此人留在此无用,出去料不能为害,饶他去罢。”以此就不拘管他。刘琏又与这两人商议定了,向父亲葬处,痛哭了一场,道:“父亲有灵,当使孩儿得复此仇,与棺木同归乡里。”
无缘荐一卮,洒有千行泪。不晦孝子心,艰危期必遂。
刘琏出山。那两个千户,早已申文:巡检刘浚,贪功违令,轻入贼巢,未卜存亡。本所军丁单弱,乞撤回以图再举。行省信了,准令回所。刘琏先见本府。知府道:“你父亲轻进取败,如今据你说,不降死事,可以自赎。报仇一事,自似私事。我这里怎敢为你起兵?”次日,又去恳求。知府道:“兵凶战危,我断不敢挑衅取祸。我这里助几两搬丧银子,与你回去罢。”刘琏道:“不孝只愿报仇,岂敢借亲为利?”
罔极亲恩重,千金一掷轻。肯教共帡覆,泉下目犹瞪。
再去,知府不理。恳不过,再打合两千户,出些折祭助丧。把个孝子题目,都认差了。刘琏只得又向行省控理。行省道:“刘浚损威误国,我这里正要题参,如今姑不究罢。”一片火意,遇着水了。刘琏道:“父亲已破东寨,后军若继,可以捣灭老巢。止因无援,以致死节。”行省道:“这也是你一面之词。”刘琏再求发兵。行省道:“出兵一事非细,怎可以千百人性命,徇你一人私情!”哭恳不已,也只得一个“该府查议”。一议一覆,便停数日,这事竟阁起了。
遇民如狼吞,见事若龟缩。如此当事何,辜负秦庭哭。
刘琏道:“看此光景,我父亲仇便干休罢!”只得又到连江,哭诉与这平日相交豪杰。果是平日认得人真,所以都义气勃发道:“这些盲官老军,料也做不事来。若与他同事,反受牵制。只我们在此,务要与公子报仇雪恨,碎剐这干贼奴!”
气吴日月昏,孝感天地动。尽扫鲸鲵穴,以雪神鬼痛。
孝子倒身在地,拜谢众人。各各暗里结聚,待期举发。
那厢陈伯祥、王善,自杀了刘巡检,看得官军如儿戏,料道不敢正眼看他,放心劫掠。陈力、吴健,都投顺了。陈力从了陈伯祥,吴健从了王善,都效了些小勤劳,做了腹心,拨引他道:“近村百姓贫苦,不若乘官兵退去,分投抢掠远地水陆营贩客商。得来货物,便与近村百姓平价交易。使近地百姓,都成为我耳目,外边消息,我都知得。”两人倒说他有识见,所以时时差遣心腹贼目,带人远掠;招集附近百姓,许他来买卖生理。刘琏先著吴、陈两家亲族,扮作商人,入山与吴健、陈力潜通音信。正是:
商贾皆精卒,舟中伏白衣。笑伊狐鼠辈,何计脱重围。
此时十月秋成时候,两贼腹心,并有勇力的,分路出劫,营内空虚。陈伯祥新得了一个美女,正在快乐。张破四是刘琏定了计,著几个有力量的,多载货物,投他作主,央他发换,看了他门户。其余相助刘琏人,各于竹笼中带有硝黄利刃,分投四山寨左右。到了相期这日,刘琏与几个豪杰,扎缚停当,各挎短刀,仍由东路。刘琏竟奔张破四家中;这边分奔陈伯祥、王善大寨。只听约莫二更,一片喊起,四山皆应。各稻堆、竹房、草屋,火光齐起。
浓烟昏月窟,密焰皆霞光。顷刻貔貅地,皆为瓦砾场。
张破四听得喊起,忙起来唤众人同救大寨。刚启大门,刘琏喝道:“泼贼那里走!”一刀搠著,倒在地下。众人正来协助。刘琏道“要留活的””,众人自抢入他家。不期先在他家安宿客商,已将他妻、子杀尽。这是:
往复皆天道,凶徒只自灾。更遗千载臭,碎骨有谁哀。
陈伯祥在寨中,正捧着美人酣睡,被陈力从梦中捆起。王善急披衣将出寨前,只见数人持著刀扑进来,急转寨后,见吴健立在火光中,急叫:“救我,救我!”吴健道:“我来救你。”赶近前来,劈头一把,将王善摔倒地下。后边人赶到,也捆缚了。吴健与陈力大叫:“寨中多是胁掳良民,不要混杀!”却也杀死三分之天明,刘公子叫将陈伯祥、王善两个贼头,听这干豪杰与陈力、吴健将去请功。金帛子女器械,将来上册解官。各寨尽行焚毁,以断后人啸聚。只有张破四,刘琏将来藁葬父亲处,剖腹剜心,祭献了。
尽泄生前愤,以安泉下魂。鞭尸夸伍氏,千载诵无谖。
又做一口大棺木,将父亲盛了。自己斩衰,各友人皆缌服发丧。载出山中,拜谢众人。得他同心怜悯,复了父仇。众人要他同见行省,他道:“我的事已尽了,更见他做甚!””竟自回乡。倒是众人,将他前日父亲死节,与近日刘琏设谋擒贼,写了呈子,申呈本府。本府前日不敢挑衅,到此敢于居功。就出文书转申,带一句“又得本府夙练乡勇协力”,扯在自己身上。行省具题,也带句道:“本省严饬守御,贼已潜处山林,不敢猖獗。”后边道:“此皆圣上天威,诸臣发纵,而该府县训练之功,亦不可没也。”这也是积套。
血战驱士伍,论功皆大僚。英雄难一命,庸懦易金貂。
当时明朝太祖高皇帝,赏罚最严明。奉圣旨,将刘浚赠了同知,所在立祠致祭。刘琏授知县。其余县佐、巡检,爵赏有差。行省、本府,因他平日不能剿除,只因人成事,不准叙功,还加训敕。周章、徐玉,临阵退缩,致陷刘浚,具行勘正法。陈伯祥、王善,谋叛杀官,即会官处决。可见:
误国无轻贷,忠贞有必伸。日星明法戒,为语各求仁。
就此节看来,为臣的舍得死,虽不能保全身命,终久有光史册。为子的舍得死,终能报仇雪耻,那怕海宇不宁。总为人爱惜躯命,反不得躯命;惜身家,反不保身家。若使当时为官的,平日才望服人,临难不惜一己,自然破得贼,守得城。百姓轻财好施,彼此相结,同心合力,也毕竟杀得贼,保全得家资。只是明季做官的,朝庭增一分,他便乘势增加一分;朝庭征五分,他便加征十分。带征加征,预征火耗,夹打得人心怨愤。又有大户加三加五,盘利准人,只图利己,所以穷民安往不得穷?还要贼来,得以乘机图利。贼未到先乱了。若能个个谋勇效忠如刘巡检,武将又协力相助;人人如刘孝子,破家报仇,结客灭贼,贼人又何难殄灭哉。只是有榜样,人不肯学耳。
第三回 假淑女忆夫失节 兽同袍冒姓诓妻
《南柯子》:
错嫁休生怨,贞心托杜鹃。若将隐事向人言,便有偷香浪子暗生奸。
为甚随人走,知同若个眠?纵然遂得旧姻缘,已受几多玷污恐难湔。
却说女子许了人家,中间常有变故,不能成亲又改适的。若还不肯改嫁,守节而死,其上也。如万历年间,讹传要点绣女,一时哄然起来。嫁的嫁不迭,讨的讨不迭,不知错了多少。其时青田县有一人,出外方回,闻得此说,即于路中将女儿许与一农夫之子。路中无物为聘,以衣带一条作定。及至家中,又有富家来说,其母应允了。至晚,富家将轿来亲迎。女子以父许在先,不从母命,身带小刀,刺死于迎亲轿中。县官闻知,嘉其贞烈,立祠祀之,遂命其夫为庙祝。此是千中选一的,惜乎忘其姓氏。其次,不得已而再嫁,终念其夫而死。
如梁国女子,已许人家。其夫作客在外,经年不归,父母强他改嫁。虽嫁了过去,却是终日思念其夫,郁郁病死。夫还,闻得他念己而死,竟至女子墓所,掘坟开棺,女遂复活,因与同归。后夫闻之,到官争讼。官曰:“此非常事,不可以常理论断。”乃归前夫。至于不能即死,又动心于老少贫富,虽不忘父命,而失身于人。即有恋恋原聘之心,此亦未足多也。当初,溧阳县西门,有一官人,姓汤名坤元,号小春。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生得清秀洒落,全无俗气。东门头有个财主,叫做冯玄,没有儿子,单生一女,名唤淑娘,却也将及二十岁了。冯老看得汤小春人物齐整,日后料不落魄,一心要把女儿招赘他。当时央媒人去汤家说亲,汤家父母因是贫富不相当,不敢应承。媒人往来几遍,致冯老之意,方才允了。但是应便应承,只好口里说著,却没得出手就去完姻。过了一年,冯家又叫媒人去催促成亲。汤家道:“承冯亲家美意,偏生年来手头不从容,不曾送得聘礼,难道空双素手,可做得亲的么?”媒人道:“令亲家有言在先,只要宅上肯把令郎就赘,财礼不要说起,还有礼物送来,盘搅令郎过去。”汤家父母听得这话,喜欢不杀道:“如此,听凭冯亲家那边择个日子便了。”媒人回复冯老,遂拣定九月十五日成亲。这却是六月里的说话。不期到得七月间,冯老时疫起来,不多几日走动了。至闭灵之后,外人见冯家有家事有妆奁,纷纷央媒人去说亲。其家因为冯老在日,许了汤小春,不好更改,只是不肯应承。汤家见冯老死了,想来贫富不对,又不曾下得聘礼,料来必有变更,一径也不提起。又过了几个月。淑娘有人叔子,叫道冯奇,见侄女儿年纪大了。没有亲人倚靠,一力专主,将他嫁与南门头一个秀才填房。那秀才,姓钱名岩,字观民,年纪四十光景,却是家中一贫如洗,日常靠著肚里几句文章,教书过日。
嫁去得三朝,钱岩闲问淑娘道:“娘子,你令尊在日,也是一个财主,怎的把你放到这样年纪,才嫁出门?”淑娘见问这句,一时间翠蛾频蹙,玉箸偷垂,一面点头,一边叹气,却不做声。钱岩见他这个光景,不知为著何来,迎著笑脸,亲亲热热的叫他几声,道:“娘子,有什么心曲话,难道告诉我不得么?或者我为你分忧也好。”淑娘又叹口气道:“我这句也不该对你说。就是对你说,也枉然了。说他则甚?”钱秀才听了这一句话,一发摸脑袋不著,千娘子,万娘子,越要他说了。淑娘道:“你道我有什么心曲话?只因当初爹爹在日,原将我许东门汤小春,六月间拣定日子,在九月十五日成亲,不料七月间爹爹病故。汤家因不曾下得聘礼,一径不来提起。将一段姻缘,都付了东流之水。说将来不由人不添凄楚。”说罢,从新点点滴滴掉下泪来。你道这话虽是淑娘的好心肠,然只该放在心里。一说出口,便是二心妇人。钱秀才还是直肠的人,若把那刁钻的,便有许多疑心,许多不快活。钱秀才却笑道:“这话原不须提了。总来该是夫妻,颠来倒去,自然凑著。不该是夫妻,便说合了,端只要分张。所谓夙世前缘,不由人计较的,哭他何用?”说之未已,冯家送三朝盒子来。淑娘拭了泪,把愁颜变做欢颜,立起身来,去打点盘盒,分派送人,当日无言。到了第五日,有一班同社朋友,及几个相从的学生,拈了分子,整酒与钱秀才暖房。饮酒中间,众朋友道:“钱兄,闻得尊嫂妆资甚厚,想是不下千金,老兄可谓一朝发迹矣。”钱秀才道:“光景自是有些,那里得到千金。敝房又有些隐衷,不曾出手,未知的实几何。可便言发迹?”众朋友笑道:“头婚女子,有甚隐衷?要不过为兄年貌不相当耳。‘只怪奴家生太晚,不见卢郎年少时。’钱兄将何以答之?”钱秀才道:“倒不为此。”众朋友道:“既不为此,却又为著何来?五六日间,竟以隐衷相告,料非不可对人言者,兄何隐而不发乎?”钱秀才见众人问不过,又取笑不了,只得把淑娘的话,一一对众人说了。众朋友觉得这话有些难说,大家都不做声。内中有一个余琳,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日常做事,专一鬼头关窍。他一边听钱岩说,一边就在肚里打算。这个却是钱秀才太疏虞的所在。此话淑娘对钱秀才说,已觉得其心不在钱秀才身上;一说与众人知道,岂不被人看破了,如何不引起人勾骗的心!这分明是钱秀才自己引狗入寨也。当日酒罢,各人散去。恰好过得十多日,是端阳节。余琳晓得钱岩处馆的东家必有节酒,故意午饭边踱到钱家,悄悄的走将进去。探望一回,果然钱岩不在,才低声问道:“可有人在么?”淑娘在里面,
问说:“是那个?”余琳道:“我是西门住的汤小春,要见钱先生说话。”淑娘闻说汤小春,兜底上心来,连忙丢开了手头事,到中门首张张看:果然好个人品,年纪又不多。见此翩翩少俊,便觉钱岩年貌可厌矣。就道:“请官人坐一坐,看茶吃。”余琳听得这个风声,可知前言不谬,便一屁服坐下了。淑娘只道果然是汤小春,他便一步走将出来,道:“官人,你可真个是汤小春么?”余琳假笑道:“汤小春有什么大名头,要冒认他不成?”淑娘道:“官人与东门冯家,曾有甚亲么?”余琳假意道:“不要说起。当初那冯老在日,承他好意,要将女儿招赘我。不料拣得日子,冯老没了。至今结亲不成,空做一场话柄。”说罢叹了一口气。淑娘道:“我便是冯淑娘,你正是我爹爹在日得意的女婿了。”便哭将起来道:“冤家,我爹爹在日,你为何不来完亲?”余琳道:“家事不从容,一时间通不出这块银子,故连聘都不曾下得。若下得聘,也不至有今日了。”淑娘道:“可怪我的叔叔,没来头做主,把我嫁这个老穷酸,耽误我终身大事。”余琳道:“钱先生虽然是个穷儒,后来定有发达日子,我们如何比得他。娘子既嫁了他,夫人奶奶在手里的,比嫁我们田舍翁好万倍哩,为何倒苦苦念着我?”淑娘道:“说那里话!夫妻们要年貌相当,情意相得。我自爹爹许了你之后,念念在你。那里晓得有此变报,埋没我在这老穷酸手里!”看官,你道这两句话,便是看钱岩不中意的缘故,肯随余琳逃走的根由。”余琳见说得入港,也假意掉下泪来道:“这样说,多是我耽误了你。但事已至此,说也没用,徒增人悲伤。”立起身,便要走。淑娘一把拽住道:“我无日不想着你,今日才得与你相见,你忍得不顾我便去了?”徐琳又坐下,便扯淑娘坐在身边道:“既承娘子这样坚心,不忘记我。我如今有一计在此:不如约个日子,与你同走了罢。”淑娘道:“这个计策倒好,只是走向那里安身?须得稳便的去处方好。”余琳道:“出东门五十里,木家庄上,是我舅舅家里,尽好住得,再没有人寻得著的。”淑娘道:“事不宜迟,好歹今夜五更时候,你到后门来,咳嗽为号,一同挨出城去罢。”两人计议已定,余琳遂把淑娘搂了,亲嘴一回,起身回去。淑娘错认的是汤小春,自谓遂心愿,连忙将妆奁细软,收拾两个大包。
一夜不睡,直等到三更光景。只听得后门咳嗽响,只道是汤小春来了,轻轻焠起灯,开门出来,只见一人困倒在门边。仔细一照,不是汤小春,却是钱岩。你道他这时分,怎么还在后门咳嗽?原来他在东家吃酒,原也有些酒量的,想因新婚,未免事体多些,不胜酒力,遂烂醉了。撞得回来,不省人事,倒在后门外,已是大半夜。若使不咳嗽睡到天亮,余琳来时,倒也不敢做事,只索散了。只因咳嗽这声,淑娘开门出来,见他还不曾醒,扶他进去睡了。不多一时,将近五更,后门头又有咳嗽声响。淑娘晓得今番的是那人。连忙携了包裹,出来开门,果是余琳。两人快活得紧,也无话说,各人背了一个包,一道烟径奔东门去了。有诗惜之曰:
旧日芳盟不敢忘,贞心日夜思归汤。可怜轻逐奸人去,错认陶潜作阮郎。
钱秀才睡到次日,虽然酒醒,还走不起床,不住口讨茶吃。叫了十多声的娘子,却不见娘子走来。只得跳起身,四下一看,妻子的影也没有。再走到后门看时,见两扇门大开在那里,地下撇下一个油盏,才晓得是乌飞兔走了。连忙叫起东邻西舍来。那些邻舍们,听得说钱秀才逃走了新娘子,却说是异事,一齐来问缘故。钱岩道:“我昨日在东家,吃醉了回来,跌倒在后门头,还是他开门来,扶我进去睡的。不知什么时节走了。”内中一人道:“钱先生,你既倒在门外,曾敲门么?”钱岩道:“不曾敲门。”那人道:“既然不曾敲门,大娘子如何使得知,出来开门?一定有约在前,故此当心,料来就是那时节走了。”又有一人道:“钱先生千不是,万不是,是你不是。人家夫妻们做亲,纵有天大的事,且要撇开在家,相伴个满月。那里像你不曾到三朝五日,就去教诗云,念子曰,把个新娘子丢在家里,冷清清,独自个如何挨得过,自然要逃走了。”钱岩一时没了主意,问众邻舍道:“列位高邻,你道这女人还有个来的日子么?”众人笑道:“读书人说出来的,都是古板话。他若肯来,不如不去了。”钱秀才道:“借重那一位做个证见,等我趁早当官去告张状子。”众人也有说告一张状的是;若不告,恐怕冯家倒有话说。也有说,秀才们不见了妻子,有何面目还好去告状,只出张招子罢,也有说,出招子也不像样,只好暗暗的访个下落再处。钱秀才见众人说话不一,回道:“据众位意思,论将起来,还是出张招子为是。”登时写张招子起来,竟不是如今的格式,却是十多句话儿:钱岩自不小心,于今端阳之夜,有妻冯氏淑娘,二十一二年纪,不知何物奸人,辄敢恣行拐去。房奁不利分毫,首饰尽皆搬讫,争奈孤孑寒儒。欲告官司无力。倘有四方君子,访得行踪去迹,情愿谢银若干,所贴招子是实。正写得招子完,要寻个人往前后一贴,恰好间壁有个老妪走将过来,道:“钱先生不要著忙,拐骗令正的人,老身倒也知些风声在这里。”钱秀才道:“妈妈既知风声,委实是那一个?”老妪道:“人是我不曾认得。只是昨日午间,老身在家里解粽,听得有个人来寻钱先生,说是什么西门住的汤小春。你家大娘子见了他,告诉一通,哭一通,两个说了半日。方才回去。多分是此人拐了去哩!”钱秀才听说,把手向桌上一拍,道:“是真的了!他原说父亲在日,许嫁汤小春,至今念念想他。一定两下里原有往来,故此乘隙而去。待我到西门头,访个消息来,与众位商议。”老妪又吩咐道:“若是得见大娘子,千万不要说老身说的,省得回来时怪我。”钱岩别了老妪;一口气走到西门,问著汤家
。问左邻右舍,逐细访问,并没一些影响。钱岩又问道:“怎样一个是汤小春?”不曾问得住口,只见里面踱出一个后生来。邻舍道:“那个便是汤小春。”钱岩仔细看时,见那后生: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虽不傅何郎腻粉,晰白不减陈平;未尝学董子妖娆,风流略同宋玉。戴一方时式中儿,前一片后一片,颇自逍遥;穿几件称身衣服,半若新半若旧,甚为济楚。固难比膏粱子弟,气象轩昂;亦不失文物家风,规模秀雅。无才折桂,何敢偷花。
钱岩暗想道,这样个小伙子,看他走路怕响,难道有这副胆量?况且他若做了这事,未免得藏头盖脸、缩后遮前,有许多慌张情态。那得如此自在闲适?看来还不是他。自古道:“事宽则圆。”且回去访个实落,再来和他说话。只得纳了闷,走将回来。
恰好老妪接著,问道:“打听得有些消息么?”钱岩摇头道:“这事虽然有因,还有些不明白,两边邻舍都回说不晓得。”老妪道:“你该走到汤家去探个动静。”钱岩道:“我正要走去,恰好那小春出门来,仔细看那人,不像做这样事 的!”老妪道:“你如今趁早去,说与冯家族长知道,省得明日费嘴。”钱岩道:“讲得有理。”折转身便走出门。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冯奇又知道了,劈面走到。钱岩就把老妪说的话,告诉一番。冯奇道:“妆奁可留得的些么?”钱岩道:“一些也没得留下。”冯奇道:“这样光景,要晓得不是一时起见的了。如今不难据老妪的口词,做张状子,当官告出汤小春,著落在他身上要人便了。”钱岩道:“秀才家的妻子,被人拐去,告下状来,只怕倒被别人笑话。”冯奇道:“虽然不像体面,然也没有个妻子被人拐去,竟置之不问的道理。还是告张状的是。”钱岩依言,随即做起状子来,把冯奇做了干证。次早就向本县告了。县尊登时差人拘拿汤小春到案。小春父母并不知什么缘故,只得邀了十牌邻人等,同去见官。县官问起前情,汤小春把冯老在日许婚事,一一说明;今日逃,却不知情。县官板了脸,说道:“从前既有此事,则今日拐带是实。”竟把一个粉嫩的小后生,生生的扭做拐子,夹将起来,要在他身上还人。那些牌邻们,都替他称冤叫屈,县官只是不理。他父母见儿子受这冤苦,管不得把天庭盖磕碎,口口声声哀告道:“望老爷宽限几日,寻出人来,就是天恩。”县官听了这句话,就把汤小春著落十牌邻保起。正还要吩咐几句,只见巡捕典史上堂参见。那典史行礼毕,便问道:“大爷这一起是什么事的?”县官道:“是拐骗人口的。”典史把汤小春看了一眼道:“还是这小伙子拐了什么人,还是什么人拐了这小伙子?”县尊道:“这人名唤汤小春,年纪虽小,一付好大胆子。初五夜间,把钱生员的妻子拐了去,以致钱生员具词在这里,尚未审决。”典史低著头,想了一想道:“大爷,这件事典史有些疑心,未必便是此人。”县尊道:“贵衙莫不知些风声么?”典史道:“典史也不曾的知风声。只是初六五更时,典史在城外巡捕回来,将入东门,见一男子同著一妇人,肩上各背一包裹,劈头走出城来。其时典史把他两个仔细看两眼,他两个觉得有些慌张,急急走了去。典史心下有些疑心。但见他人物斯文,不像个盗逃的,故不曾拿得。如今看来,那个一定是钱兄的令正了。但那同走的男子,与这厮面貌,大不相同。”县官听说,也自狐疑不决起来,暗想道:“这事倒是我认错了?便回说道:“缉捕逃亡,原是贵行的事,
而今便劳尊上心缉捕一缉捕,就可松了这个无辜的人。”典史满口应承,当下作别出来。县官遂把汤小春保在外边,著令五日再比。众人叩谢而出,不提。有诗赞典史曰:
晓角初吹匹马来,匆匆犹解识奸回。片言辨破无辜狱,更获逃人可当媒。
典史回到衙中,却有些懊悔起来。在堂尊面前,应便应承了,一时间那里去缉得著人?正在那里思想一个方法,只见堂上有人走来说道:“大爷在后堂接四爷说话。”典史暗自道,刚刚吩咐得出,难道就要进去回话?连忙穿带起来,走到后堂相见。县尊道:“我衙里有个朋友,精于《易》数。适才进去,把那桩事央他?看一数。他说,走夫人口,不出东南上五十里近木的所在。有一门子说道:“离东门五十里有一个木家庄,莫不他两个藏在那里?敢劳贵衙火速一行。今日出去,明日转来,便好归结这一桩事。”典史领了堂尊之命,换了便服,带一班缉捕人役,扳鞍上马,出了东门。不多时,将近木家庄。那些耕田的农夫,有几个认得是典史老爷的,连忙丢了锄头铁耙,近前磕头,问道:“老爷今日何事下乡?”典史道:“我奉堂上明文,到木家庄来拿一起人犯。工夫各自忙,此时正是耕种的时节,不要妨你们的农业,各自去罢。”内中有两个是木家庄上的人,便问道:“不知老爷到本家庄上捉那个?”典史道:“要捉一起盗逃的。”那两人道:“莫非是木庄的外甥余大郎么?”典史道:“正是余大。他初六日带一妇人同来的。”两个回答不及道:“果有一个妇人同来,不多年纪,都在庄上。”典史就著他两个指引到木家庄。庄上人见典史亲来捉获,不知一件什么天大的事,生怕惹火烧身,连忙把余琳并冯氏都送将出来。此时天色已晚,典史把两人著庄上人收管,便借庄上歇了一夜。庄人杀鸡宰羊,盛设款待,自不必说。次早,著人役带了回来,送到堂上。知县见典史拿了人来,老大欢喜。
登时出堂,叫原差唤钱生员、汤小春一干人听审。知县先将余琳带起了,叫钱岩上去,问道:“这可是你的妻子么?”钱岩道:“正是生员的妻子。既获著了妻子,那拐去的人,老父母也曾获得来么?”县尊道:“也获在这里了。”钱岩道:“求老父母把生员见一见,看是怎样一个人。”县尊教带余琳过来。钱岩见是余琳,顿足捶胸,口中乱叫道:“原来倒是你!原来倒是你!”余琳自揣理亏,低着头不敢做声。县尊道:“这厮可与你有什么相熟?”钱岩道:“老父母不要说起。这余琳元是生员同社朋友。生员娶妻得五六日,承众朋友们整酒来贺喜。生员那时,那里提防这衣冠禽兽在座。饮酒中间,偶然谈起妻子婚姻一事,不知这厮怎地就把妻子拐了去。”县尊一面嘻嘻的笑,一面叫余琳问道:“朋友家你也不该做这样事。且问你,你将何说话,哄骗得冯氏动?那冯氏为何一面不识,就肯跟你逃走?从实讲来便罢,若是支吾遮饰,先取夹棍夹了再说。”余琳道:“小的因钱生说他妻子,原议与汤小春为妻,虽未成亲,于心终不忘。小的于端阳日,有心走到钱生家去。不料冯氏出来问起,小的遂托说是汤小春。冯氏就认真了,欲遂前盟,甘同逃去。一时即起短见,约定于是夜五更同走。”说话未了,汤小春跪在旁边,把余琳大头乱撞道:“是你托我的名拐了他去,到连累我在这里吃敲吃打!”县尊道:“不要啰唣,少不得与你报冤。”钱岩道:“老父母,这也怪不得汤小春,就是生员心下也过意不去。”县尊问冯氏道:“你怎么一时间听他奸谋,遂随他逃走?”淑娘忍著羞,含著泪,把父亲在生时,曾许汤小春入赘一节,细细说了。县尊对钱岩道:“钱生上来。据冯氏口词,莫非是你当初强娶他的么?”钱岩道:“生员家徒四壁,又没钱,又没势,如何敢行强娶。是他叔子冯奇作主,情愿嫁与生员填房的。如今也不要说是妻子了,这冯氏一心欲归汤小春,生员留他在家,日后终有他变。不若老父母作主,将冯氏与了汤小春,以完他两人旧议。”县尊笑道:“虽是这样讲,只怕你口然心不然么。”钱岩道:“生员虽是个穷秀才,却也有些气节。一言已决,再无变移。况且妻子既已失身,于理亦难再合。”县尊道:“这也说得是。但是人既归汤,财礼自宜还你。当著汤小春处还财礼,然后领回成亲。”钱岩道:“生员当初?娶冯氏时,原不曾有什么财礼。今日若教汤家处银子还生员,是以妻子为利了。日后朋友们得知,只说生员穷极活卖妻子,反为不美。只求老父母当堂把冯氏著汤小春领回成亲,于生员反有体面,又得干净。”县尊道:“这样事,甚是难得,足见兄之志节。余琳奸骗
良妇,律有明条,决难饶恕。”喝令左右把余琳拿下,打了三十大板,发配岭南驿,摆站三年。冯氏许令汤小春领回,配为夫妇。两个叩谢了。出得大门,就叫了乘小轿,抬了冯氏回去。钱秀才竟自回去了。过了两三日,钱岩又去禀县尊道:“冯氏妆奁甚厚,都带到木家庄。虽属潜逃,然非赃物,理合归之冯氏。乞著差人到彼取回,给还原主。”县尊准了呈词,著两个公差取了转来,已不上什之五六。此时县尊却重钱岩为人,吩咐书吏,叫官媒替他寻一头好亲事。又作成他说了几件公事,倒也赚得百十两银子。钱岩比前气色便不同了。又过几日,汤小春青衣小帽,来谢县尊。县尊道:“不要谢我。前日不亏捕衙看见,险些你身上要人,那得出头日子?今日还该去谢捕衙。”汤小春连声应诺,转身就来叩谢典史。典史笑道:“这件冤枉,日前若非学生目击其事,可不把兄问枉了?兄回去,带要著实叩谢那钱朋友。那个的老婆肯轻轻的送与别人?这是世上少有的。便是那余琳,虽然带累兄受些刑罚,若不是他拐了出来,如何得与兄完聚?这亦罪之魁、功之首也。还有一说,学生巡了一夜,不是获盗,只当得与兄做了一头媒,却是做亲酒不曾吃得。学生改日还要奉贺,索喜酒吃。”汤小春已自欢喜,连忙道:“尚容,尚容。”深深唱两个喏,别了回家,豫备了两个尺头、四两银子,送与典史。典史和颜收下,这也是礼之当然,受之非过。有诗为证:
捕盗从来分盗赃,此番辨枉最为良。况兼撮合婚姻约,四海朱提那足偿。
后来,闻说冯淑娘与汤小春齐头做得二十年夫妻,两人甚是相得,又生几个男女。只是轻意信人哄骗,失了身,又出了丑,虽说是不负前盟,也当不得个纯心淑女。况又有“嫁个穷酸,误我终身”之说。若使钱秀才少年豪富,却便不念汤小春了。钱秀才亦失于检点,轻意对人说出妻子隐事,便构这场辱没。幸得还是硬气,不收逃妻,不要财礼,得蒙县尊看取,不至挫了锐气。且挣些家事,不至落魄,这还是好心好报。若余琳衣冠禽兽,固是可恨,倘淑娘无此段情悰,钱生不漏这番说话,没有破绽,他如何钻得进来?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钱生之谓欤?武则天曰:“卿后请客,亦须择人。”看官们看至此,不可不慎言语、择交游也。当时有诗嘲之曰:
淑娘眷恋旧姻缘,一月之间三易天。钱子新婚如夜合,余琳发配当媒钱。
托李夸张难失行,从奸弄正亦非贤。可怜破罐归原主,纵是风流也赧然。
第四回 秉松筠烈女流芳 图丽质痴儿受祸
威富等鸿毛,盟言不受挠。
守贞持月籍,犯难固冰操。
女士在巾帼,狂夫羞节旄。
乌头悲未表,我特倩霜毫。
孔融藏匿张俭,事发,弟兄母子争死。一家义侠,奕世美谭。后来竟有贪权畏势,不识纲常节义,父子不同心,兄弟不同志。况在贾竖之中,巾帼之流,凛凛节概,出于一门,虽事遏于权力,泯泯不闻,我正不欲其泯泯也。尝纪闻见的事:一女子夫死不嫁,常图亡夫之像,置之枕旁,日夕观玩。便有人看破,道此非恋夫,恋其容貌,有容貌出他上的,毕竟移得他的心。因看自己所狎的一个龙阳,容貌胜似其夫,因画成图,遣一个老媪与他。果然,此妇挈资改适,龙阳舣舟相待,凡三宿,则原娶人出矣,固一虬髯中年人。时龙阳避席此妇竟归此人。会前夫家讼其窃资诱奸,此人亟以此女归一贵人,以息其讼,则已历四夫矣。此不足言。吴江一妇,富而寡。族叔利其财,赚嫁一豪。妇脱身诉县,县不为直,至自刭直指前。楚中一妇能文,曾为夫代作社艺。同社一贵公子知之,因鸩其夫,复为治丧,极其丰厚,妇人还不觉。及至百计欲妇为妾,劫之以势,妇乃觉夫死可疑因曰:“吾以才色杀夫,更事夫之仇乎!”因自杀。此两妇足称烈矣。浙中却出一女子,守未嫁之盟,以死相殉,更令钦敬。这是:
一诺已定,何必以身。一死相殉,卓哉硕人。
此女姓程,家居衢州府开化县郭外,原籍婺源。其父程翁,是个木商,常在衢、处等府采判木植,商贩浙西南直地方,因此住在开化。妻吴氏,也是新安巨族。生一子唤名程式。九月生此女,唤名菊英。程翁做人补实,与人说话,应允不移。如与人相约在已刻,决不到午刻,应人一百两,决不九十九两。且自道是个贾竖,不深于文墨,极爱文墨之士,家中喜积些书画。儿女自小就请先生教学,故此菊英便也知书、识字、能写。长大又教他挑描扣绣,女工针指。看将来不独修盾皓齿,玉骨冰神,婷婷袅袅,态度悠扬,媛媛姝姝,性格温雅,是个仕女班头,只才艺也是姬人领袖。程翁夫妇常道:“我这女儿定不作俗子之妻。”
赋就凌霜质,嫣然发古香。只宜兰作伍,枳棘怎相将。
先为程式娶了一个儒家之女,又要为女儿择一儒家之男。
同里有一个张秀才,他儿子叫做张国珍,生得眉目疏秀,举止端雅,极聪朋,却又极肯读书。只是家事极其清寒。程翁见了他人品,访知他才学,要将女儿把他。倒是张秀才力辞,道:“如今人只图娶妻攀附富家,希图他些妆奁,平日照管。不知这女人,挟了他家豪富,便要凌铄丈夫,傲慢公姑。况且不习勤苦,华于衣食。我要如他的意,力量不能,不如他的意,毕竟不安其室。不要攀高。”可是:
松柏姿凌云,女萝质苦短。引蔓自相依,所虑中途断。
程翁道:“即他这一段议论,便是高品。我女向来知书达礼,断不同他富家之女。不论财礼厚薄,定要与他。”正将行礼,却遇青阳一个大户,姓徐。家里极富,真是田连阡陌,喜结交乡宦,单生一子,教做徐登第。自恃是财主,独养儿子,家中爱惜,虽请个先生,不敢教他读一句书,写一个字。到得十三四,一字不识。这边钻馆,那边荐馆,作做一个大学生。今日做破承,明日做起讲,择日作文字,那一个字是他做的?先生只贪图得个书帕,不顾后来。只僭半阶的摇摆,是其所长而已。一开口,俗气冲人。人会藏拙,他又不会藏拙。之乎也者,信口道出,人为他脸红,他却不红。到得十五六,花街柳巷,酒馆赌场,无处不到。一到考,家中为他寻分上,先生为他寻作头。明使暗使,不知使去多少钱。及到不进,又大言的道:“老提学不识我新文字,贪提学取不著我真文才。”不肯改这张狂妄嘴。这人真是:
肚中黑漆漆,却不是墨水。脸上花斑斑,却不是文章。
嫖赌场中状元,不通榜上案首。老徐又道:“我这样一个好儿子,须要配一个极标致极能干的女人。”不拘远近,访人家好女,去求他。一访,恰访著程家女子。访得他家请先生,请绣娘,不消得说,是会得书写、针指的了。著人混著媒妈子,到人家相看,都道天姿国色。著人来说,程翁不肯。这老徐定要,道:“若肯,便以五百作聘,装奁但凭。程翁道:“我不是卖女儿的。”又不应允。竟叫媒人去对张秀才说,行了些将就礼,预先定下。这乃:
凰则配凤,兰则友芷。嗤彼蒹葭,乃图玉倚。
此时老徐连见程翁不允,倒动了气,道:“我央个有势力的去,怕他不依!”平日交结得一个老乡绅,姓王,是个举人知县,却曾在本省督抚那厢做过父母的,一向搭黰。这番因督抚,仍旧振刷起来。徐家特去请来起媒,用四表里。银台盏、十二两折席。这王乡宦不辞,尽皆收下。
择了日,去见程翁。带了斑斓乌纱、赭黄员领,张著把凉伞,来拜。程翁一见骇然。分宾主坐了,开口就说亲事。程翁道:“小女已受张家聘了。”王乡宦道:“岂有此理!若已受聘,怎徐宅又求学生来?这媒须是学生做。”程翁道:“实是受聘了,礼书现在。”叫拿出来看。王乡宦看了道:“老翁仔么这样贱卖了?也算不得聘!学生包你五百两,妆奁但凭。”程翁道:“婚姻论财,禽行之道。实是定了,语言难改。”王乡宦道:“甚么难改!穷秀才,老翁加上些还他,他巴不得。老翁再备些回徐宅的,还剩四百金。这是他求你的,便落些不妨。就是学生侥幸时,三个女儿,倒定出了八个,都是些侄男外甥,足数三百两一个。我一家与他一虚套头,不消一百余金,消不尽平日利钱哩!老翁不要拘执。”程翁那里肯听,王乡宦弄得索兴而去。
空劳月下老,难得春冰泮。蹇修虽善合,无奈石转难。
此时老徐父子正在家中,说王乡宦这一去,不怕不成。只见门上报王老爷来。王乡宦来到,也不张伞,也不着公服,走进来道:“老夫做了二十年举人、二十年乡官,分上也不知讲了多少,不似这人执拗。”老徐道:“难道不听?”王乡宦道:“竟不听!我想天下女子最多,怕没好的?等我另寻罢。”说毕,起身就走。老徐父子死命扭住,道:“还求少坐。”王乡宦道:“无功食禄。”坐定,王乡宦指着徐登第道:“似令郎这样一个伟材,便驸马也选得过。恨学生没第九个女儿。”老徐道:“愚父子穷蠢,见拒应得。只老大人金言,不该不听。就是家下薄有体面。如今央老大人求一亲事不得,被人耻笑。还要老大人张主一张主。”王乡宦道:“学生也没甚张主,只老翁出题目来,学生便做。”
红颜每基祸,千古叹知之。只恐蛾眉美,酿来雀角悲。
老徐道:“我闻县尊极服老大人。私求不得,官争罢。”王乡宦道:“难道告状?”老徐说:“正是。学生告个程家赖婚,张家强聘。求老大人一讲,听官明断。”王乡宦道:“学生托着督抚见爱,小分上再不去讲。这婚姻小节,老翁还另央人罢。”徐登第道:“争气不争财。只要事成,便是百金,家父不出我出。”王乡宦道:“破靴阵不要惹他,只告程家赖婚私聘罢。”果是徐家出了状,王乡宦一百两银子,包管到底,准了状。先是两上差人到程家,程翁不知是甚来由,说起是徐家告赖婚,可恼可笑。程翁只得置酒相待,差人讲六十钱,不然还要令爱出官。程翁也没法,前后手直打发到二十钱。这是:
雀角能穿屋,狐威惯攫金。祸来如有翼,安坐也相侵。
临审,张秀才也央几个朋友去说一番。县官先听了王乡宦人情,道:“兄也是个不知情,我如今追财礼给兄罢。”张秀才再说:“徐家从不曾聘,强婚。”县尊道:“那事兄莫管他,只不折兄罢。”审时,老徐不知那里寻出一付衫襟来,道:“小人当日与程翁同为商,两下俱妻子有孕,曾割衫襟为定。后边小的生男,他生女,小人曾送金镯一双、珠结二枝、银四十两,谢允。后来他妻嫌小人家隔县路远,竟另聘张家。”叫程翁,程翁道:“小人虽为商,并不曾与徐某相见,如何有割襟之事?并不曾收他金镯、珠结、银两。”知县道:“天下岂有无影之词,一至于此!”叫中证:是老徐买出来的光棍,道:“小人是牙行。十七年前,他两人做木商,都在小人家安歇。不知他两人吃酒后,割甚衫襟,立小人为媒。后边送甚礼,小人闻得不见。以后有十年,不到小人家生理。三年前,徐某曾央小人见程某,要行大礼。程某道,路远要赘。徐某独子不肯,以致耽延。另受张秀才聘,小人不知道。”知县指着程翁道:“这样欺心奸狡!你赖婚重聘是实了。”程翁道:“小人从不曾到青阳生理,也不曾有这牙行,立他为媒。都是虚言买来光棍。”这光棍道:“我来说亲时,你还留我吃酒。我说亲,你说待与房下计议,一连走了几次,怎说与我不相识?”这是:
造谎欲瞒天,诳以理所有。纵使苏张才,应为缄其口。
知县听了大怒,要打要夹。竟差人押出,追还乡家财礼,取领。令徐家行礼回话。出了衙门,走到程家,差人寻了张秀才来。张秀才怕累程家,倒也肯收。程翁道:“岂有此理!”不肯发出。及至徐家行礼,徐家送进,程翁甩出。混了日余,没个结局。徐家要禀官,差人急了,将程翁结扭道:“你这样违拗官府,我拿你到官,打上几十,这亲事才得成。”拖来扭去。程翁一时气激,痰塞倒在地下。里边妻子女媳,一齐出来,灌汤灌水。程翁刚挣得两句道:“吾女不幸,为势家逼胁。我死,吾儿死守吾言。我九泉瞑目。”言罢,痰又涌来,一时气绝。
一诺死生持,相期共不移。视他反复子,千古愧须眉。
此时合家大哭。县差怕人命,一溜风走了。
程家将徐家财礼盘盒,尽行打碎抛出。叫张家乘丧未开,来娶亲去。张秀才怕县官怪,不敢来。程家自收拾殡殓,开丧不题。只是徐家道:“一不做,二不休。程翁死了,儿子嫩,我先告他赖婚。
他纵告人命,也是搪抵。”定要王乡宦包到底,送银十两作盘费。王乡宦认作外甥,在督抚告状。督抚批:“赖婚抗官,殊藐法纪。速仰该县严提究结,仍取成婚日期缴。”知县先听得王乡宦上省,也就着急,及至见了宪批,忙差人将程式拿到。程式也就挺身出官。母亲又吩咐道:“儿子改不得父亲的口。”程式道:“父骨未寒,我怎忍违了父命?”其妻又来道:“这事断要死争,二三不得的。”
取义有同心,姻盟矢不侵。道言相砥砺,古道尚堪寻。
程式到官。知县道:“上司限日与徐家成亲,你不可违拗。”程式道:“父亲实不曾许他,不曾收他财礼。”知县道:“你也这样胡说!放着富家不嫁,去嫁酸丁。天下有这样痴人!便是我这个媒人,督抚这个主婚,也做得过了。你若再强,我解你到督抚,身家都齑粉了。”程式道:“死生有命,若是毁行灭节,这小人断不做。就是老爷子民,正要正风俗,明纪纲,怎好叫人小做这样事?”知县听了大恼:“这痴奴侪倒来说我!”将程式来打上三十板,鲜血交流。叫徐寡将财礼来当堂交收。程式大叫:“老爷!”要小人死就死,财礼是不收,妹子是断不嫁他的!”知县道:“有这样强奴侪!”叫掌嘴,又打了四十个嘴巴。程式只是不眼。县官想一想,我也痴了,督抚取成亲日期,我只要他成亲,管他收财礼不收财礼!将程式收了监。掣两根签,差了四个皂隶,要程氏立刻到官。
月老烦官长,冰人遣卒徒。借将一纸檄,用作取亲符。
差人到家。吴孺人忙到女儿房中,道:“此事如何区处?你忘不得父亲临死的言语!”程氏道:“儿有处,母亲忽忧。我不难一死以报二亲,断不失身于强暴之徒。”从容梳洗了,开箱取出些鲜衣服穿了。外边这四个皂隶,叫嚷如雷,程氏只如不闻。将里衣都缝了,外边把带拴束甚牢。母亲道:“见官须青衫。”他罩了一件青衣,又在自己书桌上,研了墨,取一幅纸,写了几个字,收在袖中。到灵前哭别了父亲灵柩。又拜母亲,母亲哭得不能言语。又向嫂嫂道:“累了哥哥,又累嫂嫂。妾不幸,不能终事嫂嫂,命也。《诗经》道:‘岂不夙夜,畏行多露。’妾不忍偷一朝之生,贻千古之笑。家有老亲,幸善视之。”嫂嫂也哭道:“婆婆的供奉在我,公公的遗言在你。”走到轿前,差人暗地喝采:果然好个女子!怪不得徐家要谋他。一路前簇后拥,奔向县前来。
巧计穷骊穴,沉谋剥蚌胎。明光烛日步,夺取夜珠来。
这边徐家知得拿出女子,料道知县毕竟当堂发领做亲。著人回家,整备筵席,邀请亲邻,雇倩鼓乐人夫。徐家郎洗头刷面,里外都换了鲜洁衣服,要做新郎。巴不得轿夫一口气抬到县前,县官立刻送到家内。探头望脑,惹了许多笑。时日正近午,天气晴朗。程氏在轿内问一声“到县还有几里”,轿夫大家笑道:“想等不得要到哩。”众轿夫也信口嘲谑道:“我前日曾抬一新人,在轿里哭,极哭得苦。我听不过,我道:‘姑娘,我送你转去罢。’那新人却住了哭,回我道:‘我哭的自哭,你抬的自抬。’”说罢,后边那轿夫又道:“我也曾抬一新人,正抬时,因是轿底年久坏了,一时落下,甚没摆布,有的道将索子络,有的道叫铁匠钉、木匠修,只怕误了时辰。只见新人道:‘不消。你们外边抬,我在里边走罢。’”彼此嘲笑不休。那知:
雁不再配,鸨乐于淫。贞淫各别,莫烛其心。
正说间,忽然一阵风,吹得天日都暗,飞沙走石,对面不见。这些人只得停下轿子,在人家檐下避风,将有半个时辰。这想是:
雨落天流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女如来。
徐家郎没缝要张新人,还为他用钱,叫门上皂隶不要啰唣。县前人如山似海,来看这节事。到得县前,一个差人先跑去禀:“程菊英拿到。”这几个来催女人出轿,再催不出来。差人嚷道:“老爷正在堂等,还这自在!”揭起帘来,却吃了一惊。不知甚时,女人已缢死轿中了。颜色如生,咽喉气绝。
誓言严不二,治命更谆谆。敢惜须臾死,偷身愧老亲。
这差人又赶进去禀官道:“程菊英已到了。”官叫带来,不要惊吓他。
差人道:“死了。”官道:“胡说!到得决不死,死了如何到?还不说个明白!”差人道:“出门上轿时,活活的,叫他出轿时,已是死了。”县官道:“想是娇怯女子,你们惊坏了,快著人救,”差人道:“缢死已久,不能救活。”县官顿足道:“是我没担扶,误了这个女子。快于监中取出程式,叫他领尸收葬。”一面写文书回覆督抚。程式出监,见了妹子尸首,抚膺大哭道:“好妹子,好妹子!似你这样贞烈,我为你死也不枉了!”
节义重山丘,忘身忍事仇。
纷纷甘玉碎,袅袅愧花柔。
命逐悬丝断,名因彩笔留。
娥江有圣女,应许步清幽。
县前闲看的人,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道:“徐家逼死烈女!”要寻他父子凌辱。连徐家人都躲得没影。众人发喊,县官听了,鼓也不打,竟退了堂。俗例,死在外边的,叫“冷尸”,不抬归家。程式道:“这是烈女,不辱吾门。”竟抬在家内。母亲、嫂嫂都来抱着尸痛哭,为他解去带子。身上穿的都是鲜洁衣服,况且小衣俱相连缝着,所以连衣服也不更换。在袖子内简出他原写的那幅纸,却是:“尸归张氏,以成父志。”
有夫犹未字,同穴窃心盟。为有严亲志,兢兢矢必成。
程式即差人往报张家。张家父子,感他义气,都来送殓。张国珍也伏棺痛哭,如丧妻一般,服了齐衰,在材前行夫妻礼。择日举殡,把棺材抬上张家祖坟。后来,张国珍进了学。人来说亲,都不肯就。张秀才道:“我止你一子,如何执小谅,绝我宗祀?”劝谕年余,止蓄一婢。年余生有一子,便不同宿。一书室中,唯置烈女一神主相对。与程式如郎舅,往来不绝。就是后来中了举,选官出仕,位到同知,究竟内无妾媵,外无娈童,道:“蓄婢,尊父命也;不娶,不欲没程翁父子之义也。”但县中人碍了县令,只有私下吊挽诗文,不能为他立碑立匾。县官碍了督抚,不敢申文请旌。且又因疑成病,悔此一节杀程家父子二人,常见一美女,项有线带,站在面前,得了怔忡病,不一年告病回籍。督抚为军需浪费,纠劾逮问。王乡宦一厘不得,也受了许多唾骂。徐家以豪横武断,被访问军,家产俱破,其子流为乞丐。程烈女虽不能旌表,却得屠赤水先生为他作传,这便与天壤不朽。正是一字之褒,胜四字之匾了。他父亲兄嫂。都一门节义,都得附见,堂堂照映千古。至于豪横之徐氏,没担当奉承乡绅上司、要做官的知县,好说分上乡官、信请托的督抚,如今安在哉!犹能笑冷人齿颊。这节事,若在没见识的人,毕竟道:痴老子、痴女子,放着富家不嫁,反惹官非。徐家好财势,官都使得动。秀才都对他不过。只到末局时,评量一评量,也自明白了。
第五回 矢热血世勋报国 全孤祀烈妇捐躯
情胶连理,比目□□□□□□□儿女□影曲垂□□□□□□□□□□余又见奇贞。剩取一□□□□□□□□馨。右调《清平乐》
明朗花东丘,夫忠妇节。至于孙氏,间关忍死,宛转存孤,上格天□雷老默助,真古人大奇也。盖忠臣临难,视死如归,一□□□,□顾甚家、甚子孙?不知天心正不绝之。□□□□□时,举族殉义固多:若浙江按蔡使王□□□□子于同僚之妻,然后同夫自焚。盖臣死国、妻死夫,乃天地间大道理。但祖宗之血食,不可不□□□□□于其□以留忠臣一线的。又如方正学□□□深,所以□祸取□夫妻俱死,死及十族。当蔓□□得个魏□□□□在天台作曲史,悯他忠义,□□□□□□不□多有脱的,还救全他一个幼□,□领得逃至嘉兴,夏逃至松江,至今后裔终存,得归故里。这是存祀于友朋,以存忠臣一脉的。这虽天福忠贞,亦借人力。你看那孙氏,不是郜夫人恩谊预结于平日,忠义又感发于临时,身为军掠,子寄渔父,两下各有所归,这事可以丢手,如何复自军中逃来,复从渔家盗子?何以扶浮木同沉,不肯放手?何以吃莲子同饿,不肯独生?盖天道忠臣有后,人力舍死存孤,亦是花东丘恩谊有以致之。不然一个女流,不读书,不见事,晓甚么是名分,甚么是节义,看得存孤这样重,一身这样轻?
恩深知命浅,谊重觉身轻。
不令存孤谊,公孙独擅名。
这三节,也是明朝异事了。还有一个姓姚,是个世职。他始祖曾随信国公取福建,取两广,历有战功,所以得这个兴化卫指挥佥事。平日是个有些气节,有些识见的,大凡世职中最多□人,拿定是个官,不肯读书通文理,所以满口鄙俗,举止粗疏,为文官所轻。况这官又不坏,不习弓马,不修职业,剥军冒粮,考察时,不过捱两板,革事不革职,仍旧有俸吃,所以容易怠情了去。他却是个曾读两句,兼闲弓马,留心职业的人。
丙夜简龙韬,轻弓每落雕。雄心时击楫,自许霍骠姚。
承平将官,高品学文人做作,谈文作诗。他道这不是武夫勾当,不过读些《武经》、《百将传》,看些《通鉴》够了,要赋诗退贼么?下品只贪婪淫酗。他却极爱恤军士,少饮寡欲。娶一个武恭人,也是将官之女,却性格温善,做人和柔,待妯娌犹如姊妹,待奴仆犹如儿女。夫妻之间,真是鱼水。十余年来,两边没一毫声色相加。
喁喁笑语出窗纱,笔染春山初月斜。
调合求凰琴瑟协,如宾不啻汉梁家。
但两个都年已三十余了。姚指挥不是惧怕,也只是个相爱,再不把子嗣提起。倒是武恭人,要与他娶妾。姚指挥道:“这是甚么时节,说个娶妾?如今人都道太平,那文官把我们武职轻渺,武职们也不知自爱,不知我管下有几个军,也不识得那一个是我的军。少一个军,我有一石粮,不去勾补。在的不肯操练,军器硝黄,还要偷卖。说起勾补操练,遣我多事。又有那贪利不知害的缙绅富室,听说这边线绵绫,拿到日本,可有五分钱,磁器玩物书籍合子钱,就有这些光棍穷民求他发本,求他照管。他就听了打船制货,压制防海官兵不许拦截。不知我去得,他来得,可不是把一条路径开与夷人么!一日就把我这边船装了倭人,突入内地,变起不测,如何防备?况且有了这条路,商船来往,就有那穷民奸宄思量打劫,这便是海贼了。海上便已多事,还又地方连年少熟,官府不时追比,民不聊生,是内变也不可保。若是内外勾引应合,这沿海腹里,都不得宁戢,岂是我武官安枕之时?说甚娶妾!”
时事危厝火,智人忧寝薪。肯溺闺中乐,忘他海上尘。
武恭人道:“这果是国家大事,你一人忧他不来。只是你三十无子,终不然把你祖父传来金带,留与族人?”姚指挥道:“我你极是相爱,年尚少,安知无子?”若说娶妾,无论宜子与不宜子,未知性格何如。纵你素性慈和,知必不妒。倘那人不知安分,便已多事。且我与你,一夫一妇,无忌无猜,坦然何等快活。有了一个人,此疑独厚,彼疑偏疏,著甚来由处两疑之间?故不娶为是。”
独则无兢,两则生猜。白头罢吟,庶绝怨媒。
武恭人道:“你自说你的话,我自做我的事罢。”他自吩咐媒人,到处寻妾。又想道,人情没个不爱色的,若使容貌不胜我几分,他必还恋着我,不肯向他,毕竟要个有颜色的。有了颜色,生性不纯,他这疏爽的气质,也必定不合,还得访他生性才好。所以他寻得虽多,中意极少。就是自去看了相貌,又访了他性,还又与他算命,去求签,是宜子不宜子。故此耽延几时,费了七八十两银子,为他寻得一个妾。
冶色同花艳,芳心拟柳柔。稚年方二八,态度足风流。
未曾进门时,武恭人已为他觅一个丫鬟,把他房中收拾得清洁。铺陈什物,与自己无异。倒是姚指挥道:“不要太侈糜了,也要存个妻妾之分。”在亲友中内眷,都道:“如今倒好了,好得到底才是。”又有的道:“会妒忌的,专会妆体面,使人信他好,毒在肚里哩。”到将进门,他把锦衣绣妖、翠钡金钦去包裹将来,似个天仙一般。姚指挥道:“太艳,是个尤物了。”却已喜在肚里。更喜这女子是个旧家。姓曹,叫瑞贞。年纪虽小,却举止端重,没嘻嚯之态在。做人极静穆,有温和之性。事恭人极其小心,恭人极喜他。每晚姚指挥觉道有碍,不敢遽然到房里,恭人都自张灯送他进房,似待孩子般。早间,叫人不要惊醒他睡头。那曹瑞贞又甚守分,姚指挥在他房中歇一夜,定不叫他歇第二夜,要他在恭人房中。那武恭人有心,打听曹瑞贞经次届期,必定要推指挥,以便受胎。瑞贞稚气,指挥武夫,到情痴处,也不免有些疏脱。恭人略不介意。家人媳妇丫鬟,有看冷破挑拨的,都付之一笑。
寸心渺江河,两耳坚金石。巧言虽如簧,静定则自失。
姚指挥的种子丸,曹瑞贞的调经丸,常与他吃的。却也不半年,瑞贞已有孕了。恭人好生欢喜,预为他觅奶母,料理产事。到临月,却喜生得一个儿子。恭人道:“姚氏今日有后了!”姚指挥也不胜喜欢。
芳兰夜入梦,生此宁馨儿。行见提戈印,辉煌谢氏芝。
恭人初生望满月,满月望百日,巴不得一口气吹他大来。
不料海上果然多事。浙有汪直、徐海,闽有萧显,广有曾一卿,或是通番牙行,或是截海大贼,或是啸聚穷民,都各勾引倭夷,蹂躏中国。沿海虽有唬船、沙船,哨船,都经久不修,不堪风浪。信地虽有目兵、伍长、什长,十人九不在船。就是一个要地,先有卫所,所有千人,加二十个总旗,一百个小旗,十个百户,一个正千户,一个副千户,一个镇抚,不为不多。平日各人占役买闲冒粮,没有一半在伍,又都老弱不知战,也不能战的。一卫统五所,上边一个指挥使,两个同知,四个金事,一个镇抚。有一个官是一个蠹国剥军的,都无济于事。道是军弱,养了军又增饷养兵,又没总哨备倭。把总、游击、参将,也不能彼善于此。船中相遇,也有铳炮、火砖,见贼船影就放。及至船到,火器箭已完,他的火器在,反得以烧我船。岸上防守,山上或岸上呐喊站立。及见贼一到岸,一个上岸,各兵就跑,将官也制不定。所以倭子、海贼,先在沿岸杀掠,渐渐看见官兵伎俩,也无所忌惮,直入内地,竟至兴化。
世界承平日,人无战守心。长驱从寇盗,空自侈如林。
姚指挥在家,见外边兵戈日起,常时对妻道:“姚氏幸有后人了。只我一腔热血,洒于何地?”到倭寇来,府县官慌张,与卫官佥点军民,分城防守,出文书求救。其时请得一个总兵,姓刘。带领三千步兵,离城十五里驻扎。也只期把个“救兵到”三个字恐吓倭人,使他别去。这倭全不介意,仍在城外掳掠。拿着男子引路,女人奸淫,小孩子搠在枪上,看他哭挣命为乐。
劫火遍村落,血流成污池。野哭无全家,民牧亦何为。
刘总兵也是个名将,但晓得倭人善战,善伏兵,所以不敢轻进挫锐。又在野外,怕倭人劫营;饷靠城中给,怕倭人截运。发一角文书,期会以烟火为号,移兵进城,城中开门接应。差下五个健兵,藏在身边,至城投下。不料将到城,遇了倭子,寡不敌众,被他拿去。到营中搜出文书,问了备细,把五个杀了。那倭酋便计议赚城。在中国人向来倭营效力的,又能干有胆会说的,选了五个,叫穿了五人号衣,顶了姓名,赍了文书,故意慌慌张张,赶到城下叫喊。先吊上文书看了,后把人吊上。各官看了文书,见说总兵进城协守,无不欢喜。
孤城惧不支,吊伐有王师。禾渴方将槁,弥空云雨垂。
只有姚指挥道:“不可。齐总兵兵在城外,倭子要攻城,怕他从后掩击;要去与刘总兵战,怕城中发兵救援,腹背受敌。今日是个相倚之势。若一移兵,贼无所忌。今日进城,明日就围城,是个引贼入来。这断不可。”武官言语,文官不大作的;就是武官中,见个会说话的,也怪他相形忌的。就有人道:“城中单弱,正要兵来。若拒他不容,设或城中有些差池,他便有词。又或粮运阻绝,谁任其咎?还放他来守城,担子同担一担。”
兵士贵犄角,唇齿不容寒。共向孤城守,苍鹰折羽翰。
姚指挥又道:“客兵强,主兵弱,强宾压主,日久恐至坐吃山空。”众官又道:“只要他协守得住,便吃些,便骚扰些,也罢。”与了回文,只待城外烟火发,城上也举烟,相应开门。此时姚指挥,也只说个进城不宜,不料到有赚城之事。到了次日晚,刘总兵处不见人回,不敢轻动。倭营中早计议:先把些中国人充官兵在先,倭兵大队在后,积些草,放上一把火。城中见了,也是一把火。兵到开门,进得二三百,一声海螺响,只见前队官兵,拔刀把守兵砍杀,倭兵已到了。
袖中出蜂虿,见者无不惊。何须杵血流,唾手颓名城。
城中鼎沸,道刘兵就是倭兵,已进城了。姚指挥在城楼上,也不及披甲,叫:“军士快些随我拒敌!”军士已各跑下顾家。姚指挥拔刀当先,两个家丁后拥。其余相随的,也不多几个。沿路大呼:“军民齐心杀贼!”望火光迎来,正遇倭兵。挺身砍扑,也砍倒一两个。后兵不继,竟为倭子所杀。
怒气死犹厉,身孤力战难。横尸报明圣,热血共心丹。
武巷人在家,听得倭子进城,尚在将信未信,只见一个家人跑来道:“倭子进城,老爷挺身去厮杀了。”恭人道:“此去必死了。他是命官,我是命妇,与他同死。”倒是曹瑞贞道:“老爷此去必然尽忠,但奶奶今日还以存祀为主。”这句倒把恭人点醒了。恭人道“是,是”,连忙收拾些银两金珠,换了些旧布衣。瑞贞自抱儿子。家中家人,都在城上,两个随指挥厮杀。来报信的,恭人叫探指挥信,又去了。只与得几个家人媳妇丫鬟,随人捱出城。两个丫鬟已不见了。挤得出城,行不上二三里,就是同逃的难民。有穷的没有甚东西的,故意喊一声“倭子来了”,一阵跑,一阵抢,把个奶子与个家人媳妇背的衣包抢去。家人媳妇也混失了。
乱离起奸宄,流劫遍道途。仅免一身死,遑复顾金珠。
曹瑞贞鞋弓袜小行步不前,况又抱着儿子,越走不上。这时候那里去作娇,叫轿叫生口?恭人只得自与奶子,搀着他走。不一里,当先又来了一阵倭子,把人乱赶,却不杀人,不掳妇女,只抢包裹。乃是地方无赖假装了抢劫人行李,故此不掳人,不杀人。不知道,那个不逃不躲?武恭人带来行李,这番抢尽。人已赶尽,只留个瑞贞与孩子三个了。武恭人道:“这个光景,前路怎生去得?不如只在城中寻个自尽,与老爷同死倒好。”瑞贞道:“奶奶,婢子也非贪生。但这点是老爷骨血,姚氏绝续所系。奶奶平日爱惜婢子,也为这点骨血。到如今若老爷死节,这小儿关系越重了。奶奶、婢子若死,此骨血托之何人?勉强偷生,只为活得一时,还可管他一时,总为存孤。”不谓裙钗女,能存程杵心。嘤嘤凄语处,清泪几沾襟。两个又捱着走。不多路,只听一声喊,赶出几个人来,却是官兵拦住去路。见他两人行李虽无,却有颜色,道:“不要别处去了,前面有倭子,有贼,到我们营中去快活去罢!”把他两个推着叫走。曹瑞贞道:“你们是官兵,怎敢如此无状!这是姚爷奶奶。”官兵道:“甚么姚爷奶奶!我们陪睡的,那一夜不是奶奶小姐,营中尽多,不作。肯走便走,不肯走拴了走。再无礼,刀在这里,不学砍你这一个人。”便拔出刀来。武恭人道:“你砍!我朝廷命妇,在城中已拼死了。”官兵叫且拴起来。只见曹瑞贞从从容容的道:“你们不消性急得,这位是位夫人,他断不失身的。不若你放他去,我随你去。”众兵道:“怕他甚夫人,偏要拿他去。”一个道:“只怕他随我们去快活得紧,赶他回不回哩。”又一个道:“这个儿年纪小,人儿好,说话也软款,等他随我们罢。要那老货做甚么!”
军中无阿蒙,纪律渺如风。战怯惟工掠,纠纠虎豹雄。
只见这些军士,把武恭人推上几推道:“去,去!饶你这老货!”那曹瑞贞道:“我还要与奶奶说几句话。”向前把这怀中孩子,递与恭人道:“这骨血交与奶奶了。奶奶快去,我断不辱身负老爷,负奶奶。”就在地下,把恭人拜上一拜,又道:“奶奶快去,同死无益。小子无人看管。”恭人早已知他意了,两下各洒了几点眼泪,恭人一步一回顾的去了。
此别岂生离,还恐成死诀。洒泪着草间,点点尽为血。
瑞贞故意坐下道:“倦了,少坐一坐。”众兵士见他年少标致,也爱惜他,任他少歇,不遽催促。坐了老大一会,恭人约莫走也有三五里远,且不知往那一路去,不可追赶了。兵士立的立,坐的坐,也久了。有一人道“去罢”,来催瑞贞。瑞贞道:“去那里去?”众兵道:“随我们营里去。”瑞贞道:“我不去了,死只死在这里。”众人道:“你说的,放他去,你跟我们。仔么变卦,性命不是当耍的!”瑞贞道:“你道我恋性命么?我只不欲三个同死。如今我死甘心的了。”一个向前道:“不要胡说,快走!”那瑞贞倒剔双眉,竖着眼道:“朝廷养你,要为朝廷守城池,救百姓。如今城池已失,不能救护,反在此掳掠百姓,王法何在?我今日有死,断不从你!”众人做好做歹的道:“这等道学话,没人听你。去是决要去的。”便来推扯。那瑞贞拼定一死,也就出口道:“奴贼!焉有命官之妾,随你奴贼走么!”
殉节乃吾分,狂夫毋妄图。拚此血一腔,化碧溅长途。
这干兵,恋着他的色,只要迫胁他,从没个杀他之意,却当不得他千贼万贼,骂得不堪。放了他去,小的不得,连老的不得,空混了半日。一个陡起凶心,劈头上一刀,可怜瑞贞竟骂贼而死。
玉骨不受涴,宁向秦柱碎。身碎名则完,千秋有余美。
武恭人自己抱了孩子,不知往那厢走,只得向人问路,寻个没倭子没兵处去。又怕人胡哄他,道老人家还老实,公公、婆婆也不知陪了多少口。孩子未曾周岁,失乳,哇哇的哭。拿出身边金珠,向人家老妪,或是小孩子,换些饭,自嚼了喂他。还藏些救他路上饥。在路纷纷的听得人说个不知兵不知倭子,杀了一个女人,极标致,小脚,上穿甚么,下穿甚么。恭人晓得是瑞贞了。满眼垂泪道:“罢!你真不负我夫妇。你倒了了,只是你舍了救我,却把这孩子丢在我身上,叫我死不得怎好!也说不得,瑞贞道的活一时,管你一时。”抱不得许多,把来拴在背上行走,没个行李,背了个孩子,似花子光景。所以路上没个人看想他。
褴褛同行乞,嗟嗟失路人。风霜枯绿鬓,无复旧精神。
东撞西撞,混了几日,天不绝人,忽然撞到一个村里。只见竹屋中一个妇人,恰似他家人姚鲸妻子。待去认时,那妇人已赶出来道:“这不是我奶奶么!”两下相对痛哭。
贫贱一身轻,安往不贫贱。富贵今何如,相看泪如线。
姚鲸妇人道:“且喜奶奶与公子平安,老爷委是战死了。”武恭人却又哭丈夫起来。恭人知指挥拒战,虽料他必死,还在疑信之间。这信却是真了,那得不哭。因问这信从何得来。道:“姚鲸家来时,奶奶叫探老爷消息,去时老爷已死。姚鲵、姚豹因救老爷也重伤身死。他回覆奶奶时,奶奶已出门了。沿途赶来,恰遇着我。教我暂到娘家、他自来寻奶奶,要收葬老爷去了。”又问:“小主人在,小主母何在?”道:“路上遭兵劫掠,要拿我们营中,我誓死不从。他见势不好,把儿子交与我,自愿随去饶我,我因得放。后闻得一个妇人骂贼被杀,年貌衣服,像似他,大约是死了。”姚鲸媳妇接了小主,道:“还剩得这条金带。”正说,一个女人出来,是姚鲸媳妇母亲,邀了进去。
昔来处华屋,今日寄茅檐。惹起沧桑恨,愁眉蹙两尖。
他家中无甚人,一个六七十老子,自别宅而居。姚恭人叫姚鲸妻挑些野菜,买坛村酒,祭奠指挥与曹瑞贞。且喜姚鲸妻虽在草莽,不失主仆之礼。又过了几日,却是姚鲸来,见了妻子道:“一路寻奶奶不着,倒见小奶奶尸首。说道是兵要掳他,不从,还骂他,被杀。我已与附近人,草草埋葬。城中倭子已退、老爷署县官已经殡殓。正来此同你回城。闻得奶奶已在此间,小主也在,这还是姚门之幸。”
大树将军殒,犹看萌蘖生。宗祊喜有属,天不负忠贞。
进门,叩了奶奶的头。次早收拾回家。路经曹瑞贞坟,又痛哭一场,道他舍死全主,却又舍身全节。到家且喜房屋幸存,家伙十存一二。武恭人又在姚指挥殡所,哭了指挥。到家甚是凄楚不堪。
蛛网封檐四壁空,虚窗寂寂起悲风。
闲阶尽日人踪绝,风雨连朝生短蓬。
姚恭人当日逃难,匆匆的身边藏带数百金,金珠真宝。遇着兵时,只要掳他去,却不曾搜他的,于路又不曾用得,带回。残破城市,谁人还要金宝?著姚鲸往别府县,兑换得些银两,去将曹瑞贞另行棺殓。与姚指挥棺木,移到祖坟上一同合葬。又著姚鲸,将姚指挥拒战死忠,姚貌、姚豹死主情由,并曹瑞贞死节情由,具呈府县,要行转申题请。凡一应孝子顺孙,义夫节妇,用几两银子,可以朦胧假得。独有死忠死节,是假不得的,却也是掩不得的。实实一个将官,死在战场上。实实一个女人,杀死在路上。这是甚么缘故?姚指挥是不消说得的了。曹瑞贞,县官怕刘总兵体面上不好看,著里递做遇倭骂贼,不屈死节。道兵与倭原不差一线,累累结勘相同。抚按会题,下部议:姚指挥升指挥使,建祠春秋祭祀,还升荫一级。曹瑞贞建坊旌表,赠孺人,从祭。奉圣旨俱允行。姚指挥子优给,武恭人还为他尽心抚惜,大来从师授学,到十六岁,起文入京,荫指挥同知。把那武恭人为姚指挥畜妾,后来间关背负,这段光景,才结得。小指挥也问安侍膳,养志承欢,无所不至。武恭人寿至八十而终。
中心淡无营,猜忌了不扰。福寿具康宁,良为硕人报。
这节事,姚指挥事,足与花将军比。若说他失城,花将军也不曾守得太平。孙氏存孤的事,却是武恭人做,艰苦不相上下,而不妒若恭人居胜。郜夫人事,是曹瑞贞做,其死同;瑞贞又多得一个委曲以全主母。这两事,均是明朝之大奇也,俱足照耀为千古法程。若使恭人有猜忌心,畜妾不早,则姚氏嗣绝;若不能背负喂养于乱离之中,则姚氏嗣亦终绝。是恭人为尤足法。不妒一字,其造福为无穷已。
第六回 高才生做世失原形 义气友念孤分半俸
《满江红》:
造物无凭,任东君倒横直竖。便江花粲笔,李囊险句,不遇柳神将汁染,难期锦字机中注。纵一朝得意宴江头,宁奇事。
那便可,轻肆志,做僚友,藐当世。看从来佻,荣华难据。况复一腔凌轹意,高天厚地无容处。至变成异类始灰心,向谁诉。
大凡人不可恃。有所恃,必败于所恃。善泅者溺,善骑者堕,理所必然。是以恃势者死于势,恃力者死于力,恃谋者死于谋,恃诈者死于诈,恃才者死于才,恃智者死于智。势力谋诈,自是罟获陷阱,驱而纳之,所不必言。至若才智者,人之宝也。上以治国家,平天下;下以致富厚,取功名。却为何说他不可恃?孟夫子说得好:盆成括,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在下且把从来恃才做物者,说几个看看。
唐时有杜舍人,弱冠登科,名振京邑。尝游至一寺,禅僧拥褐独坐,问杜姓氏,又问修何业。旁人以联捷夸之。僧笑曰:“皆不知也。”杜叹讶,因题诗曰:
家在城南社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禅憎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
你道兄弟两个中了进士,俗人何等趋奉,而不足以惊黄面瞿昙。此时自视,亦不见有甚荣耀,然亦不过是人不得知耳,未有讥消之者。又有郑礼臣,初入翰院,矜夸不已。同席诸人,皆不能对,甚减欢笑。
有佐酒妓下一筹,指礼臣曰:“学士言语,无乃德色,然学士一时清贵,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刘承雍,亦尝为之,岂能增其声价耶?”诸人皆笑。礼臣因引满自罚,更不复言。夫以学士之贵,至为妓女所面斥,受罚而不敢辞,可见傲之一字,用不着了。然犹止于讥消耳,未有所害于我。至如萧颖士,恃才傲物,常自携一壶,逐胜郊野,独酌独吟。会风雨暴至,有紫衣老人,领一小童,亦来避雨。颖士见其冗散,颇肆凌侮。少顷雨雾,车马猝至。老人上马,呵殿而去。问之左右,则王尚书也,明日具启造门谢。王命引至庑下,坐责之曰:“子负文学,踞忽如此,止于一第乎!”颖士因不敢再赴词科,遂终于扬州功曹。此却以傲物之一字,有碍进取了。然犹不过是宦途淹蹇耳,未至于困顿死亡也。又如陈通方,少年登第。同年王播,年五十六。通方戏拊其背曰:“王老,王老,奉赠一第。”王颇恨之。通方值家艰归,王累捷高科,已判监铁。通方穷悴,求同年李虚中为之汲引。王不得已,署江西院官赴职,未及到任,又改浙东院。至半程,又改南陵院。往复数四,困踬日甚,退省其咎,谓所知曰:“吾偶戏谑,不知王公遽为深憾。”及王拜相,通方怅望而死。此直并身家性命,败于傲中了。可见傲慢之人,无好收场。人人读书,人人知道,而又多蹈之者,惟恃才智之过也。诗曰:
奇才虽是世间稀,卖弄矜夸便不奇。若使孔颜生此日,诸君面目亦难施。
却还有一奇绝的事,出人意料之外者。有一人以恃才做物、愤世嫉俗,变为异类。既变异类,犹复人言,以自明其悔恨之意。待在下慢慢细述一番。唐明皇时,陇西人李微,是皇族之子。家于虢略。少年博学,诗词书翰,无有不工。真是下笔干言,倚马可待。他却恃才傲物,眼底无人。即他同时的才子,如李白、杜甫、高适、岑参之流,他也不肯逊让一头。便把那功名二字,拿在手里,谓卿相可以立致,终日猖狂放恣。当时之人,也说他是个才子,不敢与他抗衡。他越发自尊自大起来。未弱冠时,便领了乡荐,贡至京师。不意走了十科,不得一第。只因他恃才过甚,不肯俯就这科目的程式,又或躁率差误,以此多不合式,常被剥放。但还有一件好,唐时却是一年一试的,不比如今三年一试。故虽十科,亦不过迟得十余年。李微一次不中,便骂一次试官,道他眼瞎,不识文字。又骂这些及第的道:“黄口孺子,腐烂头巾,都中了去。我辈如此高才,沦落不偶,看他们有何面目见我!”便是那愤懑不平之气,放诞无忌惮之言,心中口中,怨天尤人个不了。及至第十一举,方才得一第,名次却又不高。唐朝资格:凡进士及第的,前边几名,选七品京官。其余高者县令,次者县丞,又次县尉、丞尉之流。做得好,便取为尉史,甚至取为西台。不取的,再赴词科。连试高等,便入为翰林台省。故此李微虽中进士,却选得一尉,又调补河南商丘县尉。自以皇族高才,屈迹下僚,与俗吏为伍,常郁郁不乐。益为倨傲,轻底狎侮,无所不至,僚伍皆不能堪。
一日,与同舍会饮,多吃了几杯,便以酒发言道:“我皇家子,才高迁、固。君等虽喙长三尺,而手重五斤,是为何物,乃竟与我伍邪!”僚友皆侧目恶之,不欢而散,然亦无如之何。及微任满,当补选,以当事者恶其做放,不肯为之荐拔,不得即赴京调补,因此退而家居。益复傲慢,不与人通。时作诗赋,总只是牢骚不平,毫无屈原忠君爱国之忧,倒有杨恽诽谤不堪之意。把平日食牛扛鼎那些才气,都变做了吞声饮恨一副肚肠。时时思量那些目不识丁据有高位的,及那些当权用事不提挈他的,恨不得一口水都吞在肚里。自有了这个意思,便种下后来变成异类的根子。诗曰:
画马犹应入马胎,怨愤如何不作灾。从来佛性只平等,便离六道坐莲台。
李微家居岁余,宦囊已空。迫于日用无资,只得思量出游,打知交的抽丰。冀有所获,半为妻子衣食,半为入京调补支费。打算已定,设处了些路费,整顿行李,别了妻子。带了两个仆者,一个叫做应荣,一个叫做宜禄,从虢略取道而南,至于湖广地方。其时府县长吏,虽不多几个是他同年故旧,然他平日原有才名,人皆敬重的。况他又傲放猖狂,人又多怕他的。你道傲放猖狂,人如何倒怕他?大凡有才的人,出口成章,凡有所讽刺,或作赋,或作诗,或作传,人便传颂开来。若有不好事体,未免取讽当时,遗笑后世。是以人多怕他。古人有云:避才士之舌锋,避文士之笔锋。正为此等人说也。此时这些官长,人人开阁相延,宴游欢饮。有所请托,无不听从。及将别时,又各各厚赠,以实其囊。微犹以为未足,又游到金陵地方。金陵是古帝玉之都,胜迹甚多。微便到处题咏,人人称赞。彼处官长,相待之厚,亦与湖广一般。将及一年,所得赠遗,竟有二三千金。微意稍快,谋将西归虢略。一路行时,又想起做官时事,忽忽不乐。向来那些怨恨愤懑之意,又复形之言色。一日,到了汝坟地方,觉得身子困倦,叫仆人寻了下处,正欲安息几日,慢慢再走。不意忽然的发狂起来,咆哮叫跳,如虎如狼。两个仆人,竟不知是何缘故。上前又打,落后又打。去服事他,见了便脚踢口咬。不去服事他,却又喊叫如雷。不拘门闩、扁担、扒棍之类,拿着便打。打得两仆,日里不成日,夜里不成夜。将近十余日,狂跳更甚,披了头发,脱去衣服,绝没一些体面,只要往街上走。两仆那里拦挡得住。突然一夜,把店门开了,直头便跑。天色甚是黑暗,两仆那有胆气去赶他,只得听他自去。次早起来,两下找寻,并没影迹。打听往来的人,也并没人看见。河边井里,都打捞一番,那里有一些下落。只得在店中,呆呆的等了一个月日,杳无消息。两人料来是死了,便黑心将起来,也不顾家主,也不顾主母在家,小主人又小,一径把这些银物、行李分做两开,各自得了一半,一道烟桃之夭夭了。李微妻子坐在家中,望人人不到,望信信不来。其子才得十五六岁,要寻父亲,又没胆气远出。坐在家中,又无所依靠,真是苦不可言。
旅行唯恃仆相亲,义仆从来有几人?
背主挈资图利己,不思虢略计程归。
却说李微自那夜走了出门,一径走了二三十里路,到一山间,竟把两手来据地而走。此时心中倒觉得有些明白,看见自家臂膊上生出毛来。却走到个溪边,照一照看,竟自变了斑毛老虎。试叫一声,真是惊天动地。试打一跳,真是旋转风生。自家又恨又羞,然已无可奈何,便自吞人吃兽。那时商於界上,相传道:有只异虎食人。往来商旅,早暮俱不敢行;只于巳午未三时,结伴而过。
闻说牛哀曾化虎,岂知文士亦牛哀。
无缘得有从龙遇,且作山君泄愤怀。
从来凶恶之人,或有变为异类者。如郗皇后以妒忌而变蟒,新郑妇以逆姑而变狗,某官以贪狠而变牛,封邵以暴虐嗜杀而变虎,理或宜然。至若李微文士耳,恣肆狂放,遂至于此,岂不哀哉!将及一年,陈郡人李严,以监察御史,奉诏使岭南公干,乘传至商於界,暂宿驿中。以敕命有限期,不敢迟缓。次早凌晨,便要起身。其驿吏禀道:“界边岭上,有异虎暴而食人,将及一年。凡行旅往来,必待日高而后发。今天色尚早,恐行人尚稀,虎必出而噬人。请且暂停,待日高了,方可前进。”俨不信道:“如此大道,那得有虎,不过是盗贼吓人,故意妄传耳。”驿吏再三上禀,俨怒曰:“我天子使,前有导,后有卫,骑从之人,不下数百,山泽之兽,宁能为害耶!”遂立刻起身。驿吏不敢多言,听之而已。及行未尽里许,平途之中,林莽茂盛。果有一虎,斑而猛,从茂草中突然而出,适当俨之马前。从人不及防备,纷纷奔窜,马亦避易。俨正惊惧之极,无可为计,只见那虎把俨看下一眼,连忙转身,依旧向草中躲了。俨方带得马住,只听得虎作人言道:“异乎哉,几伤我故人也!”俨闻得说,心下惊疑,道:“宁有人而变虎者?他道我是故人,却不知他是谁何?”正踌躇间,虎又道:“李君,李君,子竟忘我耶?”俨聆其音,酷似李微。俨与微向来同登进士第,又是同姓,极相亲厚,却也别了几年,不曾会面。忽闻其语,不胜惊异。若是李微,何以有此奇怪,但其声酷似。乃问虎道:“子为谁?岂非故人陇西李微乎?”虎呼吟数声,若嗟若泣,久乃答道:“我正是李微。别来许久,君犹知我声音,君真不忘故人者矣。”俨乃下马,问虎道:“君何为至此?记昔时,俨与君同场屋十余年,情好甚笃,不啻同堂兄弟,嗣是得附骥尾,为同年友。不意吾先登仕路,夺走王事;君亦继出佐郡,各为功名。天南地北,睽问笑言,历时颇久。正不知君之踪迹作何状,今幸因出使得与君遇,而君匿身草中,不与相见,岂故人畴昔之意耶?”虎又吁嗟数声,乃发言道:“吾已为异类,状貌狰狞,使君见吾形,则且畏怖而恶之,惟恐其去之不速,其肯念畴昔之意耶?虽然,愿君少留。吾有隐情衷曲,无可诉告,今幸遇故人,方欲尽布衷款。不识故人肯为我听否?”俨曰:“我素以兄事故人,似不妨以形相见。今既不可,愿展拜礼,后听故人之嘱。”乃向虎再拜。虎道:“我自与足下别久矣,音容旷阻,不知足下宦途何如,今又何往?适见君有二吏,驱而前,驿隶挈印囊以导,呵殿之人,前后簇拥,喧阗于途,声势赫奕。得无为御史而出使乎?不然,何驺从之伙且都也!”俨对虎道:“向时履历,足下所
知。近蒙圣恩超擢,得备位御史。今衔命奉使岭南,故道经于此。”虎又若笑若悲道:“吾子以文学立身,位登朝序,可谓荣矣。况宪台清要,分纠百揆,圣明慎泽,尤异于人。复有皇华之命,以子高才,自能了此。心喜故人得此显贵,但我不复为人,不得与君相见,徒增悲涕耳。”俨又道:“往年吾与执事,同年交契深密,异于他友。君竟不幸,化为异类。故人之分,岂以形骸为间,而必坚匿于草木中?”俨与虎絮絮叨叨,言之不已。随从人役,都站在两旁。初时惊惧,渐闻其言颇有文理,大家悉悉窣窣,以耳语耳,议论其怪。虎便对俨道:“故人词意恳切,欲见吾形。吾亦为不妨一见。但君之吏役,在旁窃议。我露其形,必致惊恶。我既不得为人,而复为人所憎恶,又何苦乃尔。”伊又道:“君既不肯见形,然则请详其变虎之事。”
虎又吁嗟悲泣说道:“言之不胜痛心,然亦不得不为敌人详之。我因谢任家居,寥落无聊,因往吴楚之间,干谒当事,将周一岁,得馈赠二三千金,拟归虢略,安顿妻孥,挈余资往京补官。道次汝坟,忽得狂疾,颠呼喊叫,若不省人事者。忽一夜,闻户外有人呼吾之名,我遂应声而出。路甚黑暗,走了一程,至一山谷间,不觉以左右手攫地而步,殊觉快便,欣然自得。此时心愈狠,力愈倍,纵横跳踯,无不如意。及视髀间,见斑毛种种若兽然,心甚惊异。意欲挺身以行,不可得矣。疾行至一溪边,照影观之,俨然猛虎,中心悲恸,几不欲生。又思既已至此,无可如何,只得隐身草泽。腹中颇饥,然尚思不食生物,或可复形为人,遂忍饥不攫生物。既久,饥不可忍,乃取山中鹿豕獐兔以充食。又过几时,诸兽畏为我食,皆远避而去,无所复得,饥益甚。一日,有妇人从山下过,时正馁迫,意欲食之。又思彼人也,我不幸而为虎,奈何复食人以重其罪?让彼已过。又思饥饿无所得食,此天赐也,失此不食,又不知何时得物,可充我腹。欲前欲却,徘徊数回,不能自禁,遂取而食之,其味甘美殊甚,与诸鹿象又大不同。今其首饰犹在岩石之下,可取而证也。自是以后,便念念欲思食人。不论贵贱老少,徒行负担,凡过我之前,力之所能及者,悉擒而嚼之,不尽不止。率以为常,不复有获谴畏罪之念矣。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负神明,一旦化为异物,有觍于人,故分不可见。嗟夫,我与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相期白首登朝,后先焜耀。君今口衔王命,手执天宪,荣妻子,耀间里;而我匿身林薮,永谢人世。跃而呼天,天不我怜。俯而泣地,地不我惜。身毁不用,是果命耶!未有天之付命于人,始人而终异兽者。罪孽深重,以至于此,夫复何道!”因呼吟嗟泣,悲不自胜,俨又问道:“君既为异类,则有咆哮而已,何尚能人言耶?”虎对道:“我形虽虎,心犹人也。往昔之事,念念不忘。自居此处,不知岁月,但见草木荣枯,亦时时泣下,沾草被木。恨无人可与言,亦不得与人言也。近日绝无过客,久饥难忍,忽见驰驱,故挺身而出,冀得一饱餐。不意唐突故人,惭惶无地。”严道:“君既久饥,我有余马一匹,留以为赠何如?”虎对道:“此又不可。食吾故人之后乘,何异伤吾故人乎?愿无及此?”俨又道:“然则食篮中有羊肉十余斤,以食君可乎?”虎若喜道:“此则受故人之贶矣。然吾方与故人道旧,何暇言食。若对故人而啖肉,有失应对,不亦无礼甚乎。君去,则留之以待吾食可山。”俨顾左右,命取羊肉。虎又止之,道:“且迟之,尚有言。我与君真忘形之友也,将有
所托,不知故人肯诺之乎?”俨曰:“平昔故人,安所不可。但不知所事云何,请详示之,当不负所托。”虎乃谢道:“君不许我,我何敢言。今既许我,岂我忘那。忆昔在汝坟逆旅之中,为发狂疾,痛答僮仆,不顾行装。既而走人荒山,变为异类,不复叮入市井,亦已忘其来路。虽心尚明悟,而自揣如此面目,见人,则人皆慌避,何处可觅僮仆资囊。不意二奸仆,竟驱我乘马衣囊,悉□□□。妻与子,尚在虢略,不见我归,又不见仆归。□□□悬想,岂知我变为异类乎!君如王事已毕,自南回京覆命,乞命仆赍书,访吾妻子。但云我已死,无言我今日之事,以骇人听闻,彰我之丑,是所望于故人者也。”俨拱手道:“谨奉教。”虎又道:“吾于宦时,与僚友不合,伉佷自高,颇无所得。任满而归,并无资业。有于尚稚,未能自立,谋生之计,不知若何。君位列台阶,素尚信义,昔日之分,如同手足,今谅不以异类,变其初心。必望念我稚子孤弱无依,时赈其乏,无使殍死道途,是真莫大之恩也。”言已,又大悲泣,若人之号咷者然。随从之人,闻其言泣,亦觉酸心堕泪。俨亦不禁呜咽道:“俨与足下,誓同休戚,足下之子,犹吾子也。凡有所委,自当力副尊命,不敢有违,又何虞其不至哉。”虎又道:“既蒙季诺,吾无复挂念矣。然犹有所托,我有旧文数十篇,一生精力,毕萃与此,未及行世。虽有遗稿,妻愚子幼,当尽散落。君苟为我传录,诚不能列文人之户阈,然亦贵传与子孙,使知祖若父虽无显仕,犹有文人也。”俨即呼随行吏人,听虎所言,命笔书之。近二十章,文理甚高远。俨阅而叹之,至于再三,道:“君文诚高美矣。然许久时,何以犹不忘于心?”虎又道:“此吾生平来极得意之业也。在吴楚间,时时念想;即今在草莽间,亦时念想。又安可寝而不传乎!”俨又问道:“君之所命,止于此欤,抑尚有所未尽也?”虎乃道:“吾欲为诗一篇赠君,以表吾外虽异,而中无所异,亦欲以道吾怀而抒吾愤也。”俨首肯道:“愿闻尊教。”复命吏人,以笔授之。虎朗吟道:“
偶因狂病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可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莱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日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俨览之大惊道:“君之才行,我知之久矣。今在异形之后,尚犹如此高迈!慧业文人,当生天上,今不生于天而沦于兽,当必有遗行,以至于此。君试思生平,得无有自恨乎?”虎叹道:“二仪造物,固无亲疏厚薄之间。若其所遇之时,所惠之数,吾又不可得而知也。因君之言,提醒我心。若反求所自恨,则吾亦有之矣,吾犹记少时,于南阳郊外,与一孀妇通,情好殊密。后来往返频数,形迹渐露,其家知之,尝有害我心。我与彼妇,由是不得再合。吾愤恨之极,因乘风纵火,一家数人,尽焚杀之而去。始虽快之,后亦殊悔。生平之恨,此为甚耳。但以杀人之故,受此孽报,又复为虎食人,孽益日深,又不知报将何如也,可为拊心疾首、痛哭流涕者耳!”俨叹息道:“君之今日,大都以此。然君既知悔,当不以恶道终其身,可无过自悔伤也。”虎又嗟吁而言道:“已矣,无复望矣!然尚有一言相嘱:君若使事已完,回京覆命,幸取道于他郡,无再过此途。吾今日尚悟,认得故人,然胸中不了之事,无所告诉之情,既得一泄于君前,则我之事毕矣。自此以往,无复人世之念矣。便恐迷却本性,茫无知识。则君过此,吾既不省,将碎足下于齿牙之间,终成士林之笑。此吾之所切祝也。君从此去里余,有一小山,登其上,尽见此地,将令君见我焉。非欲矜勇,欲令君见我猛恶之状,不复再过于此,则知吾待故人之至意也。”俨悉唯唯领诺。虎又道:“君还都,见吾友人妻子,无言今日之事,以彰我丑,则感庇深矣,是以不惮再三叮咛。君奉命有期,吾恐久留使旆,稽滞王程,愿与子诀。珍重故人,相见无期。”俨再拜上马,回视草茅中,号咷悲泣,所不忍闻。俨亦向之大哭一场,然后策马而行。不里余,果有一岭。登其上,顾视岭下,则虎自林中跃出咆哮,岩谷皆震。俨想其言之不诬,遂去抵岭南,将所命公事一一料理。及事毕,亦几半载。忆虎之言,不敢复由故道,乃求他道,纡其途而归。亦不知虎之所终也。至京覆命一完,即遣人持虎所授之诗文,又自作书一封,及赙赠之礼,若李微真死者然,以讣于微子。月余,微子自虢略至京,诣俨拜谢,求先人之柩,欲扶归葬。俨无可为对,不得已将微往游吴楚,及回至汝坟变虎,相遇口授诗书、嘱托妻子之事,自颠至未,一一告之。其子痛哭而返。俨念故交,且已受虎之托,遂以己俸均给其妻子,免饥冻焉。其子亦有文名。俨官至兵部侍郎。古今才士,不为少矣,而变虎者,曾未之闻,乃竟以傲放一念致之。世之非才士者,侥幸一第,便尔凌轹同侪,暴虐士庶,上藐千古,下轻来世;其又不知当变为何物耶!至于李俨,以异类之所托,而
不负约言,分俸赡子,其视贫贱之交,漠不一顾,死亡之际,视若路人,其贤不肖又何如邪。在下懒作落场诗,听唱《黄莺儿》一只:
摛藻薄卿云,恃才高,每丧身。古来多少遭奇困,於菟快心。
蚡伦有文,现身说法殊堪信。再沉吟,若无谊友,妻子定飘零。
第七回 失燕翼作法于贪 堕箕裘不肖惟后
贪淫作法已先凉,燕翼何堪鲜义方。
狗狗贪名惟好径,蝇蝇学谄只循墙。
从来悖入终须出,自古荒淫必惹亡。
道是像贤还得笑,羡他五桂日芬芳。
《左传》云:“爱子教以义方,弗纳于邪。”教子是第一件事,盖子孙之贤否,不惟关自一生之休戚,还关祖宗之荣辱。这所系甚重,可以不用心教诲么?俗语道:“爱在心里,狠在面皮。”除了虎狼,那得无父子之情。但一味爱惜,与他吃,与他穿,养得肥头胖脸,著锦穿绫,且是好看,却是一个行尸坐肉。愚蠢受人轻玩,软弱受人欺凌,已是为祖宗之玷。还有强暴的刚狠惹祸,狂荡的放纵破家。只是为父母没见识,没教养。愚蠢的,不能开发他,使他明白;软弱的,不能振作他,使他决断;强暴的,不能裁抑他,使他宽和;狂荡的,不能节制他,使他谨饬。这叫随材器使,因病与药,纵不能化庸碌为贤哲,还可进驽下为中材。但这教法,在古人有胎教。这理极是,却难行,独是父严母慈,还责在父亲身上。
家有严君,斯多贤子。肯构肯堂,流誉奕世。
父之教子,有身教。身教是把身子作个榜样,与儿子看。自己事父母孝,承颜养志,没个不尽心竭力;待弟兄友,同心急难,没个不笃爱致敬。夫妻和,相敬如宾,绝无反目;朋友信,切磋砥砺,久要不忘。至于一做臣子,便忘身殉国,不顾身家。至做人正直,却不是傲狠;做人谦厚,却不是卑谄;处家节俭,不是鄙啬;处家备整,不是奢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也不为世所轻,也不为世所忌。子孙肯像贤者,做去自没有过差。还有言教。言教是把言语去化诲他,指引他。道理不明白的,为他剖发;世故不通晓的,为他指点。有好事好人,教他学样;有不好事不好人,叫他鉴戒。不惮再三,勤勤勉励。
以身作典型,训诲复不惜。贤愚转移间,木借绳而直。
若是自己既不肯作好人,说好话。那子弟中,能不假教诲,盖愆干蛊的,有几个来?这也只落得家破名灭,为人所笑。明时,中州有个缙绅,姓吕。自己是个孝廉,做人待胜我的极是小心,待以下的极其倨傲。要人钱不顾体面,到钻营也肯用几分,因两句书,得一个举人。做举人便把书撇脑后,只是吃酒好色。人有好田地,百计图谋他的来。人有好妇女,用心要令他到手。百姓怕他如蛇,连上官怕他如蝎。到四十余岁,料道登不第来,就去谋选。还用了千金,讨得一个仪真知县。一到任,乡绅举监生员来见,满面春风。送礼只回盘盒;征钱粮,兑头火耗,准准只加一五。问词讼,原被干证,个个一两三。买食用,一两也给三四钱,还要领他一载。给钱粮,十两定除一二两,何妨预借一年。拿著强盗,是他生意到了。今日扳一个,明日扳一个,得钱就松。遇访土豪,是他诈钱桩儿,这边拿一个,那边拿一个,有物便歇。奉承乡绅,听他说人情,替他追债负,不顾百姓遭殃。搪抹生儒,要他颂德政,要他留朝觐,总只黎民出血。待衙官,非重礼不与差委,非重赎不与批词,个个都为挣子。待吏胥,曾打合便多承行,善缉访即多差使,人人尽是用神。上司贪的与钱,不贪的便寻分上。考语上常是以瑕作瑜,考察混得便朦胧,难混便极钻营,每次捉生替死。
共叹天无眼,群惊地少皮。狼贪兼虎暴,全邑受灾危。
至于考较生儒,是件正务。一等头,乡绅子弟;一等尾,自己钱神。这些吃荤饭送节礼的,布在又一等,把些孤寒有才的都剩下。到童生案首决进的,又得个名,决要三百。三十名内,可望府取,定要三十两。禀进学,禀科举,都是得钱。真是乡绅口是心非,士民积怨深怒。八差地方,似这样做官,是一日安不得身的。但奈他钻刺不过,凭著这说不省道不省毒心,更有那打不怕骂下怕皮脸,三七分钱,三分结识人,七分收入己,上台礼仪不缺,京中书帕不少。混了五年,也在科道中,寻个送他千两作靠山。又去吏部中用他几百两,寻头分上,也得个部属。
金多誉重,财旺升官。排门入闼,只是能钻。
在部冷坐了几时,用了个分上,谋得个九江抽分。关门上,已养了许多包揽的光棍。又有这些白役巡拦,已是够了。他又差出家人缉访长江大船,重载报税,他都要起货盘验,刁难他,掯他倍税,若到搜出夹带,好歹十倍,还要问罪。把货白送与他,还不够。弄得大商个个称冤,小贾人人叫屈。
牟利及锥刀,搜求不惜劳。谁怜负贩者,辛苦涉惊涛。
长江风水大,他要留难诈钱。把这大船千百炼住,阻在关口。每遇风狂,彼此相撞。曾一日淹住客船,忽然大风锚缆都管不住,至于相撞碎船,死者数百余,只为他贪利诈钱。至于客商,不惟不能图利,抑且身命不保,他也全不在心。但人部道他不祸于身,必祸于子孙。一年任满,也得银十余万。自倚著肯奉承人,有钱舍得钱,再捱两年,可以捱个知府,是黄盖了。不期公道难昧。离任时,也毕竟寻几个游花百姓,脱靴挽留。那无辜受害的,自嫉之如仇。离任时,也毕竟寻几个歪老秀才,立碑建祠。那高才受仰的,自恨之刺骨。乡绅说分上,与他八刀,一时也像相厚。到后来事过人去,也就不肯奉承,以非作是。
弥缝有时露,秽迹无不彰。名实每相副,贪人誉怎长。
所以士绅把他秽状,做笑柄,以资笑谈;小民把他恶迹,编歌谣,彼此传唱,不免传入人耳朵里。下次大计,他到八九日,也差人送礼与守巡抚按、本府刑厅,要他盖护。只本县下首知县,恨他工食得头除,预放两年;钱粮要火耗,预征几限。远年已征未解,尽行抓去;各项预备无碍,尽行拿回。还又将库中要解钱粮拿了,把些纸赎抵补,还补不来。竟是与他白做半年,还揩不够,所以恼了。他送礼,也收他的,有书求照管,也应他。却将他用事书吏,时时送访,也揭出他平日赃私。临大计也从公出个事实。升任的人,不在面前,终久情面少。他平日夹人、打人、监人,诈钱贪酷,是并行的。如今只用一个贪字,也是上台人情了。大察照例,也得个为民。
家资共山高,民怨似山积。一黜谢苍生,犹恨不诛殛。
闻报时,恰又谋得个好差。也说没我前任,不没我见任。但这话是说得行不得的,只得收拾回家。可恨是带不得这顶乌纱,穿不得这领圆领,称京官、见上司、吃乡饮,只好家中纳闷。后房妾多,生下五个儿子,道是五凤,大的叫做凤咮,二的叫做凤翼,三的叫做凤趾,四的叫做凤翎,五的叫做凤毛。他又自己解嘲道:“我有这五个儿子,做乌龟忘八的也有,做官做吏的也有。我如今一人分与他二三万两,使他各人造所大房子,前园后池。我老人家带了些歌童清客,五日一转,轮流供给,尽可以乐余生,做个陆贾了。”有那相爱的亲友道:“你是该快乐的了。但这五个贤郎,该请名师良友,叫他潜心读书,以取上第。”群妾们也有劝的。
堂上虽朱紫,膝前犹布衣。好因焚刺力,万里试鹏飞。
他仰天大笑道:“读甚么书,读甚么书!只要有银子,凭着我的银子,三百两就买个秀才,四百是个监生,三千是个举人,一万是个进士。如今那个考官,不卖秀才,不听分上?监生是直头输钱的了,乡试大主考要卖,房考用作内帘是巡按,这分上也要五百。定入内外帘是方伯,无耻的也索千金。明把卖举人做公道事。到后边外面流言得凶,御史将房官更调,他两下又自行打换,再没个不卖的,只要有钱。起初用了三千,又是一万得了出身。拼得个软膝盖谄人跪人,装了硬脸皮打人骂人,便就抓得钱来。上边手松些,分些与上司,自然不管我。下边手松些,留些与下役,自然寻来与我。
打开幸路,跳入名场。当今之时,只有孔方。
“到那时,一本十来倍利。拿到家中,买田置产畜妾,乐他半生,这便是肖子,读甚么书!若要靠这两句书,这枝笔,包你老死头白。你看从来有才的毕竟奇穷,清官定是无后。读甚么书,做甚清官!”家中还沽名,一个经学,一个乡学。经学先生在馆里,学生在嫖场赌场里。乡学先生在馆里,学生在奶娘房里。大的次的年纪大些,趁着自己做京官,一半银子,一半分上,也进了个学。到科举时,正考有优劣的,不敢惹他,遗才出去不取得。直到大收,一人用了八十金,去钻房考,买题目关节。晓得儿子来不得,寻拟题,要先生改,要儿子记,图个撞著。那大儿子知机,晓得记也不曾记得,撞也料撞不著。自用了六七两银子,自向供给所去进场,点进头门,自有人招接。进去高卧一日,两个半夜。也有粥饭粉汤,还有题目纸,馒头果饼。监军相随,三场喜得完名全节。二郎不识嗅,进了三门,落了号。记出文字来等题目,不期不对。他道题目差,文章是,也写了两篇。到后来记的忘了,没得写,只得歇手,弄个墙上先揭晓。害这房考,在里面寻个头昏,还去别房搜不得。鸿飞正冥冥,弋人何所觅。到场后,买主赖他关节不灵。卖主说他误事,没科举哄我。一个查不出朱墨卷,一个明是贴出,难说个不误事。虽赖得些,也费了四五千金。
敲剥聚脂膏,浪把科名觊。原从空中来,自向巧中去。
到底大郎识嗅,道:“父亲原不叫我读书。道三千举人,一万进士。如今做不来,只拣省些的做做,一千七百,弄个中书罢。”吕主事道:“这是没择钱的生意。还是举人,本钱多些,后来弄个知县通判,所得还大。”大郎道:“这使不得。要到下科,还要捱个岁考。你又费钱,我又吃力。若说中书费重,便四百两纳个儒士,弄个简较,就是有司。有钱的只是中书,还有体面。你若不依我,定要买举人,你买成了,到临时只不进去考,你自折银子。”拗不过,只得纳中书。喜得改换头角,在缙绅中走了。第二个仍前干科举。怕他来不得,用了二百两,买编号书吏,联号,七个同号。每篇百金,中出再谢。还又用钱与誊录书手,加意誊,用钱派在关节房官房内。不知遇了个撞太岁,拿个假关节来,竟撮了几十两去。场中不中,早已破费千金。吕主事气得紧,将来把做废物。他也巴不得丢手,且喜书上笨,盘算上清,且自去放债经营去了。
封侯自有骨,田舍人可为。何若事毛锥,尝添沦落悲。
喜得第三个儿子,是他爱妾所生,小时极聪明,生得秀雅。他自不肯把书去苦他。倒是其妾上紧要他读书,厚供先生叫作文字。到十四五岁,也写得两句出,先生盛称是个奇才大物。涂得篇文字、凑了个铜钱,也早早进了学。他就侍才做物,见刻文不直便义,见先辈便道腐物滞物。季考堂考,他拿定魁解之才,自然前列,不须人力。那父亲母亲放下心下,暗里为他请托。取得个前列,就认做自己的,越发夸大。从此不从先生了,只是结社。这社中夙弊,只是互相标榜。有那深心的,明怪他狂,却肥拱景他。他又认真刊了两篇胡说文字作贽,厚礼去求某老先生某老名公作序。每日披巾玉结,大轿高盖,毡包俊仆,跟拥拜客,送礼请酒。结交名士,都是厚往薄来,勉强亲热。
结交须黄金,金尽名乃起。还愁轻薄儿,以我作玩具。
家中见他交游多,又大言不惭,认做有才。有时不来衬副,自然失利。
他却大骂瞎眼主司,全不自愧。家里要替他买廪,他道:“就中了,要廪做甚么!以我之材,决不至打破鼓田地。”父亲不相信,用了百金,弄个科举第二。他道这我分所当得,还暗里埋怨父亲,错使了银子。
一片狂奴态,其中未必有。大言不惧人,颜甲十重厚。
到将进场,他道两个哥哥每次折银数千,我不要你买举人,只拿几千与我供出场嫖资。父亲也与他千金,还自己随他到省。道官办圆领不经穿,自己的他不屑穿,在家寻了一套京屯,一套怀素备用。又带了许多尺头、犀玉、杯、银器玩物,备送座师外,几百银子听用。到省头场出来,对父亲道:“稳稳还你一个解元。”三场喜得苟完,就带了清客陪堂,寻些娈童美妓,自去顽耍去了。揭晓这夜,吕主事与几个陪堂,痛饮彻夜,开门待报。他也在妓家,吃通宵待报。家里有人知他家是历科弄手脚的,都先来报。有恨他家的,故意以报为名,将他窗户什物打碎。及榜挂出,并没大名。
富贵虽有命,功名也仗才。君家固谫劣,岂易上金台。
在妓家,把主试大骂。父亲邀他回去不去。道:“无颜归故国,只有银子可留几千,我暂在外边解闷。”吕主事只得将原带银两尽行与他。他却在外边求名妓,落赌场。银两用尽,便写票转借。九折五分钱都不论,惜来随手用完。吕主事与其妾计议,急与他成亲,要收拢他。不知习与性成,竟收不住了。第四个儿子,是吕主事做官时生的。看见银子容易,看惯骄侈,读书不曾有成,单学得些摇摆。每日饮食,只图个丰盛,也不论钱。穿衣服只要新,也不论价。父亲见前边三个儿子都不能成功,意思要他读书。他道:“三个哥哥都不读书,偏要我读书。”特为他请先生,供给先生,落得读书。他只不去,还要捉先生陪游山吃酒。那先生也是有人心的,觉得虚糜他馆谷,心甚不安。请他来讲书作文,他便发话道:“吃我家饭,收我家束修罢了,苦苦来逼人做甚?”父亲来查功课,先生遮掩不来,也只说令郎是个堂堂乎张也,只习外貌,不甚留心书上。他知道了,竟绝了先生供给,饿了两日。先生也竟就辞了馆去。
醴酒已不设,穆生安可留。所惜不学儿,襟裾而马牛。
他的癖是在房屋衣饰上。他每日兴工动作,起厅造楼,开池筑山。弄了几时,高台小榭,曲径幽蹊,也齐整了。一个不合意,从新又拆又造,没个宁日。况有了厅楼,就要厅楼的妆点;书房,书房的妆点;园亭,园亭的妆点。桌椅屏风,大小高低,各处成样。金漆黑漆,湘竹大理,各自成色。还有字画玩器、花觚鼎炉、盆景花竹,都任人脱骗,要妆个风流文雅公子。起初吕主事也要把园亭池沼,恰悦老景,也来指点帮衬他。到见用银子,也觉心疼。要他收手,已收不住了。原是好嚼的,喜得不自吃,好请客。却也不是正客,是些狎客之流,却也每日烹宰。还又征歌选伎,做起梨园服色来。在席看了,也眼热,思量下场。奈是人儿矬小,面孔 搜。妆旦丑,妆生不风月,妆外不冠冕,妆净不魁伟,只有丑相宜些。况且从来丑没甚大曲子,他这喉咙,还可捱去。他就硬记五七日,也记有一二出。弋阳腔“驻云飞”,极是好唱好听,他就做个招商店酒保,众陪堂帮衬。喜得这副面皮,不扮也就是,拜跪也活脱,这段是他一生长技了。家中每做戏,这一出他定是要做的。一日正在那厢妆这丑态,不期父亲到来,远远见了,甚是大恼,到场上大骂。他不慌不忙,呆看这花面道:“老爷讲的,拚得个软膝盖跪人谄人。今日试演一试演,想你们这些做官的,在堂上面孔还花似我,门背后膝盖软似我。逢场作戏,当甚么真?”吕主事作色要打,他竟是一溜风走了。
顽妻劣子,无法可治。悔是从前,训海欠是。这个光景,已如斯了。
那第五个贤郎,自小生来痴懵,除了觅梨讨枣,也自聪明。只读《百家姓》,一句读了一日。到大来真叫其笨如驴,一毫世故不晓。在人前,一句话说不出。见人行礼,定要家人指拨。与人吃酒行令,只是认罚而已。偏娶得一个极风流标致娘子,会识会算,能写能诗。撞著这拨不动泥块头,甚是懊恼。况且蠢俗逼人,开口惹厌,动口惹恼。枕席之间,也没一毫情趣。所以起初昏昏闷闷,也只是怨。到后面见这呆物可以欺瞒,可以钳制。这呆物好酒,尝耍他吃个酩酊,人事不知。也好色,偷丫头,缠小厮。故意丢两个丫头小厮与他,自己另寻风月。家主既蠢,家事自不能料理,全靠内人。内人既自己有隐病,威令难行。田产租息,付之奴仆,也只有日损了。
贪婪得长享,世无此天理。不教有贤子,世无此人理。
不到五七年,这做中书的,在京中遵父亲的教,只是奉承人,拿钱去结识人。在本府做个敛分子的头,在里边忙忙的出知单、管置酒、管做轴、送下程、送贺礼赆礼。自己分子,那里躲得一分?只落得日日在绪绅中吃酒作揖,还又去营钻史馆办事,实录纂修,都是银子做来。家私也费去一半。因要借钦差阔一阔,讨一江西差,行至九江,风狂舟坏,死于水中。
风急长江白昼昏,波狂无复布帆存。
骑鲸一往悲难返,下报当年久滞魂。
第二个儿子,听了父亲这句话,只要有钱,不舍吃,不舍穿,不舍用。
把家人逼去做田庄,凡是少租欠债,一忽不饶。又用了几个不好家人,在庄子上收留些无籍之徒,做些没本钱生意。二公子也贪小便宜,收他些月钱管他。到事发,这家人怕搜出来,都寄顿在主家。那二公子还只道这为民的主事,还有声势,可以遮盖得事来,竟收了。想道,这干脱不命出,这孔藏归我。不期到官一打一招,供在他家。知县就是仪真科举不取的秀才,他只按法。做了窝囤,二公子已不得出监门了。
为盗托冠裳,满橐可无患。为盗恃攫夺,罪戾何可免。
吕主事虽说是个乡绅,为民的不便见官。拿钱央人,当不得县尊作主,这个儿子虽生犹死了。第三个著了迷,在嫖赌中走不出。嫖还犹可,一日不过去两数,就打差也还有限。到那赌,刘毅一掷百万,是顷刻间可以破家的。他赌到高兴,没钱他把田产来出注。一注几亩,一注几间,可也输个尽绝。还又因在这里用?了功夫,书不曾读,到岁考竟奉还了。吕主事不好读书,所以连读书子弟,也不读书。
朱弦久不操,手涩若在棘。为学不日新,何以免一黜。
第四公子,园池亭树,已整齐了,只是箱笼日空了。古玩器物日增了,手底极干了。学成这副奴颜婢膝,不做官也没处用。喜得门前这些清客,没光景也不上门,拆拽的人少。却也有个看房子吃不得,有古玩看不得光景。
谁云灾土木,还作一身灾。容膝亦已足,高巍何为哉。
到第五个公子,痴蠢不晓读书,不晓营家。又不晓谈琴著棋,游山玩水,以消白昼。娘子自要活动,放他一路。酒不离口,色不离身。人是金石形骸,也要消坏,竟成弱症身亡,年少无子。
持螯暗藏身,倚翠乐年光。血肉能几何,日经双斧戕。
当日吕主事,倚着挖得这许多百姓商贾的脑髓。家下有五个儿子,真叫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只为自己贪财克剥,寡廉鲜耻,做个好样子,又不肯教他读书习上。黄山谷道:“士人三日不读书,则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盖人家子弟,读得两句书,便明道理知应对,在人前也不俗。就是少年,把书拘束他收拾他身心,不至胡思妄作,入非礼之场。所以人家教子第一件,教子令他读书是第一件。不叫他读书,只替他钻营,增他怠惰之心,惹出身家之祸,尤是不可。吕主事自己既无好样子,儿子又不叫读书,所以当日倚著有钱有子,要似陆贾邀游五子之间。不料这五子,或是身亡,或是家破。到处只见凄凉,那得快活。未尝不怨天下肯佑他光景,不知都是自己不是。
既鲜积德,又无远谋。人之不臧,天乎何尤。
所以古人道:“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贫穷无以自立,只有读书守分,可以立身,富厚子弟,习于骄奢,易至愚荡。只有读书循理,可以保家。得来钱财有道,能教子孙,是个顺取顺守,可以久长。得来钱财无道,能教子孙,是个逆取顺守,还可不失。若只逞一己贪婪暴戾,又有不肖子孙相继,未有不败者也。
第八回 假虎威古玩流殃 奋鹰击书生仗义
石火光中暂欠伸,百年飘忽类轻尘。富责倘来宜任运,问人何事苦萦神。
矛顶利,剑头珍,得来犹恐累吾身。自古聪明输懵懂,半缘耻贱半忧贫。右调《鹧鸪天》
人世营求,无过富贵两途。贵这一途,上等是读书取科第。其外,以辛苦博来,是吏员承差之类;以钱财买来,是监生儒士之类。若夤缘作弊,就不免有祸。富这一途,守分是蚕桑耕织。其余,在家安逸擢钱,是铺行经营之类;在路跋涉擢钱,是商贩赶趁之类。若飘洋走险,也不是万全。至守贵必须奉公循法,勤慎谦恭。守富必须量入制出,小心勤俭。这等叫做须取顺守,可以常保。若是不才小人,也不晓甚么是名义,甚么是法度。奴颜婢膝,蝇附狗偷,笑骂由人。只图一时快意。骗得顶纱帽,不知是甚么纱帽,便认作诈人桩儿。骗得几个铜钱,不知是甚么铜钱,便做出骄人模样。平日于他有恩的,怕认了形他短处,置之不闻。平日于他有怨的,一遇著下石设阱,睚毗必报。
器小仅斗筲,毒甚似蜂虿。惟逞一时心,不鉴前车败。
忘却自己出身,家里僮仆,跟随人役,一味暴戾克剥,似服事奔走,应得衣食养家不该的。不想钱财有命,借人虎威,逞己鼠腹,一味贪婪狡诈,似权势再用不尽,天理竟可抹杀的。总之仗了个说不省、道不省黑肚皮,闪了付打不怕、骂不怕花脸嘴。也知道走得慢,须掉下个打破醋钵儿的头;走得快,添一顶压折强脖项的帽。他说得一时,且快活一时。还晓得追给主,还好把家伙什物来搪。追入官,须要将真金白银来纳。他说有一日且享用一日,直到恶贯满盈,人怨天怒。那时:瓮贮周兴骨,车分商子尸,逆凶惟影响,人尚怨来迟。成化年间,有一个王臣,原不知姓甚么,名甚么。因十余岁时,投了一个江南大家,姓王,从此叫做王勤。大凡大家,出于祖父以这枝笔取功名。子孙承他这些荫藉,高堂大厦,衣轻食肥,美姬媚妾,这样的十之七。出于祖父以这锄头柄博豪富,子孙承他这些基业,也良田腴地,丰衣足食,呼奴使婢,这样的十之三。但贵的多半骄侈而少文,富的多半鄙吝而近朴。有那强脱俗子弟,毕竟结纳些才人墨客,谈诗论古,学文墨。收纳些篾片陪堂,谈琴格物,学清致。更寻几个僧人妓女,探花问竹,学风流。出入小舆画船,华衣丽服,娈僮俊仆,务求异人。只是骄侈鄙吝,这习气断断除不尽的。若世家子弟,脱去骄侈,定是个手底来不得。财主人家,脱了这鄙吝,定是个不久。我道还是一窍不通,广居厚积,所以常守贵也。一毛不拔,银脂钱血,所以常守富也。
汉家侈金张,晋室称王谢。鄙吝不消除,允哉贤子弟。
这王大户,也是个学文墨,学清致,学风流的。见这王勤,人儿标致,言语伶俐,举动活变,就收在书房中。叫他烹茶洗砚,闲时叫他习字摹帖,服事书房往来朋友清客。到十四五,面首儿好,也充了娈童之数。鲜衣洁食,主翁相待甚好。但只是主翁甚酷,他却多情,甚好结客。主翁知道,打骂无所不至,他却改不来。趁著人要拐他,他也拐人。遇棋客,要他教棋。遇琴客,要他教琴。写的学他写,画的学他画,唱的学他唱,识古董的,学他识古董。吃了主翁闲饭,又得闲工夫,仗着后庭,也弄有一身本事。以其所有,易其所无。
纤指调弦,泼墨成图。养就凌霄,岂曰庸奴。
小人有了些伎俩,他跃跃自是,也有个不能安其身之意了,偏又凑出事来。江南娘娘们极脱洒,大家闺门整肃,内外悬绝的固多。好这等寻山问水,笑谈玩耍,脱略绳墨的也有。王勤十四五小伙,人看他还是小。况且十来岁,就在内外跑动,出入也惯的。说他会得吹会得唱,还有一般几个小似他,略会吹唱的,遇时节,常常叫进里边吹唱。
软语能膻意,柔声更 心。碧箫轻弄处,应自有知音。
他是个聪明人儿,庞儿生得媚,袍仗儿也济楚。又看惯了这些来往子弟举止,站在人前,略弄目就有腔,低低眉就是态。吹唱到幽扬不尽处,真是新莺雏燕,引得人心俱飞。所以每到承应,们得各位娘娘赏鉴,也多得各位娘娘赏赐。这其间无情有情,他也不免揣摹道,个娘娘似个喜我,个娘娘甚是爱我,动了一点邪心。
未必他心在,低徊我自猜。秦宫花里活,帷薄每怜才。
不知这些大户人家,倚著有两分钱,没个不畜妾置婢。但其中或苦干大娘禁制的;或苦于同辈专宠的;或主人浓于书史,急于经营,昏于怀酌;或情分外宠,里边返不及;或质赋得柔薄,风月苦不胜;或年事高大,支给常不到。婢妾中常有虚设的。他在大家,衣丰食足,身闲心闲,春宵秋夜,那能不胡思乱想?不见可欲心不乱,看了这标致后生,有衅可乘。怕事的还恐碍著人眼,顾著后来;好事的便百计千方,且图目下。先是送目传情,还贻书赠物,后来毕竟到逾墙穴壁。在男子中几个鲁男子,女人中几个鲁共姜?男求女难,女求男易。单相思也有成时,两相思无所不就。
无花不来蝶,何蝶不寻花。香逐轻风远,偏牵粉翅斜。
所以大家少置妾腾,不惟惜身;严整闺门,不惟存体。这王勤在家中,竟至与主人妾勾搭上了。
寂寞秦台上,时看赤凤来。
若要不知,除非莫为。闺中原有一辈喜伺察的,好要寻人不是。又有一种脸儿强心儿痒,要做不做,人得头筹,心里也怏怏,忌人要害人的。况王勤还是小厮,轻浮不晓事,也不免露出些马脚,早已为主翁知道了。这主翁却也有主意,道这件事发不得,发出来关系家丑。捏做盗情,送到官府,他供出实情,也不像样。只说他将书房中玩物,屡次盗出花费,不由分说,将来打上一顿。身边还带著其妾与的香囊,穿著其妾的裤,主翁只做不见。将来锁在一间冷房,吩咐不许与他饮食,待要饿死他。
曾得深闺著意怜,娇颦巧笑共灯前。
寻香日作穿花蝶,吸露今为抱叶蝉。
王勤到那房里,没有桌凳床铺,不免地下坐卧。想道,这应是事发了。我是小厮,与人混账,尚且吃打了几次。今日是他妾,怎肯甘休,这死是大分了。却喜这王勤平日做人,狡诈强狠,却只凌虐同辈的。到主人用事的人,都肯奉承,揉著就倒,都肯倾身结识。所以有人照管他,打也不甚凶,饮食明绝,暗里不绝。他又央个最厚的,里边求各位娘娘,外边求这些平日与他有些账的相公阿爹。不知他为的甚么事,这些娘娘自避嫌不说,这些相公阿爹,不过平日把他做玩具而已,有甚情谊,肯为他贴面皮?过了几日,主翁问饿得仔么了,意思望他死。其妾的又要他走,弄个没赃证,悄悄叫个心腹丫环紫荆,拿二两银子与他,道:“救你不得,与你盘缠。”关在房中,要甚盘缠,明是叫他走。王勤也省了,黑夜将房门挖去一块板,伸出手来扭去锁。自家家里人,走自家家里路,人不惊、狗不吠。只有大门上锁,他就在大门里走了出去。
为攀上苑花,竟作丧家狗。
夤夜去投平日爱他这几家宦家富室。不期这几家已知他行径,容留不惟体面有伤,抑且那家没有姬妾,肯引狗入寨?都拒绝不留。饭也没讨一碗,他也甚恨这些人情薄。
朱门空遍谒,蹴断履头芒。谁作绨袍恋,徘徊落日黄。
无可奈何,只得买了床被缛,在姑苏沿途雇船,要寻个显宦家躲雨。年纪儿青,到处有人搭伴。光得著,光人些;光不著,也被人光些。只是说起投靠,人儿聪俊,人也要他。但嫌他没些根蒂,留在家中,住了一两个月,偷了些物件逃去,何处找寻?没个收留的。每日饭店安身。会得唱,跟人去赶唱;会得写,也去与人抄书。看见人编头修脚,也就买副家伙编头修脚。撞著风月人,也搭卖。嘴是糊得过,却伯家中知风来缉捉。东飘西荡,不敢停脚。
只羽白云边,翩翩影自怜。汀芦栖不敢,几欲落惊弦。
幸得主翁知他逃走,捉来必致彰扬,也只出两张招纸,阁起。
他在南京饭店,看见个走方弄戏法的,好有擢钱,却也就拜他为师。那人得个老婆,在河南山东混了两年。王勤每自想,自己也是个百能百会人,怎做个方上终身?捉空把这人身边积趱下几两银子偷了,竟到北京。道大邦去处,还可以图得出身。
燕台方下士,朽骨也千金。试策驾骀步,腾骧入上林。
他在礼部前,见人与人写扇儿擢钱,他也去写,不弱于人。又自己拿出一二两银子,买几把扇子,自己写画了,逢庙市去卖,就与人写。一日,逢玄武市。他向来带中,这日要进内市,换了帽子,带几柄扇去卖。摆得下,早走过几个中贵来。内中一个淡黄面皮,小小声气,穿著领翠蓝半领直缀,月白贴里,匾绦乌靴。拿起一把扇来瞧,是仿倪云林笔意画,一面草书。那中贵瞧了,道:“画得冷淡。这鬼画符,咱一字不认得。”撩下,又看一把,米颠山水,后边钟繇体。他道:“糊糊涂涂。甚么黄儿,这字也软,不中!”王勤便也知他意儿,道:“公公,有上好的,只要上样价钱。”那中贵道:“只要中得咱意,不论钱。”王勤便拿起一把,用袖口揩净递上。却是把青绿大山水亭台人物,背是姜立纲大字。才看,侧边一个中贵连声喝采道:“热闹得好!字也方正得好!”一齐都赞。王勤又递上一把宫式五色泥金花鸟,背后宋字《秋兴》八首。那中贵又道:“细得好,字更端楷。”
浓注胭脂画牡丹,青山叠叠绿波寒。
更教小阁云烟里,相对苍苍竹万竿。
那中贵道:“要多钱?”王勤道:“这凭公公。”中贵道:“你的货,还你说一说价。”王勤道:“公公只与扇子钱。字画都是小人自己手出,孝顺公公罢。”中贵道:“写画都是你写的?好!有才学。如今两殿中书,也只写得一家,学一家画。你怎这样会得,你姓甚么,在那厢住?”王勤道:“小人姓上名勤。”调个谎道:“随父选官,父亡,流落京师。琴棋吹唱,无所不会。如今只住在东江米巷客店里。”这中贵道:“我要画一架屏风,你会么?”王勤道:“画得。”那中贵便拈一块银子,可有一两,拿了两把扇去。
悲鸣方在市,回盼得孙阳。
次日去画,拿住了他生性,大红大绿,画得他中意。那中贵见他诸样会得,又无家,自己在司礼监文书房,姓王名敬。就叫他在家出入,认作侄儿,其实是个毛实。又道“勤”字不好,这番才改作王臣。又荐到各相识处去写画,弹琴教棋,市上去陪走买古董。为他娶了一房妻小,竟在内监中做了个清客。
悄语深躬,不怕脸红。狐骨鸽心,何地不容。
又撞著一个大中贵韦春公公,他通文墨,上位极喜的。上位喜的是书画,他乘机把王臣书画进献。与他量在武英殿书画局,列衔锦衣卫千户,常托他在京收买古玩书画。这厮本以人奴,一旦死里逃生,得了个官,跟了两个长班,叫爷,家里叫奶奶。这便是平步登云,落了好处了。
昔为骑从奴,今为马上郎。大扇簇乌云,殿阁从趋跄。
得两个中贵做靠山,捱资序俸,可以升转。他却小器易盈,况且是个小人,在人前不过一味阿谀奉承。一日,韦公公说道:“今上位好书画古玩,如今京师再寻不出。”他却胡诌道:“这书玩,宋朝有个徽宗,极喜的。他遍天下搜访极多,后来南渡,这些玩物都流落江南。所以如今江南大家都有,只除往那厢收买,有奇异的。”韦公公道:“前日皇上,也曾要刻丝观音。那应天王巡抚上本不与,这恐要不来。”王臣道:“内面做事,外边时时执拗。只除里边差一个人,自带些银子去收买,这有司须阻当不得。”这韦公公听了他,在皇上御前奏了。就差他赍了二万银子出京,也吩咐他不要生事扰民,惹这些酸子言语。他却志得意满,那里肯听。用几个走空光棍做书房,收了些无赖泼皮做人役,带些清客陪堂,叫了两只座船。每只得他八十两坐舱钱,容他夹带私货。打了个钦差金字牌,中书科不轩豁,倒打锦衣卫头行。每船起夫五十名,沿途索要廪给口粮下程,一路折乾需索,好不骚扰。
鼓吹如虎啸,邪讦是鲸鸣。一路脂膏罄,民悲官吏惊。
渡淮到了扬州,过江在镇江,这是江南地方了。他就在公署坐下,锦衣卫官与抚按巡道相见,都是宾客礼。又是奉著钦差,人都奉承他。他在出京时,已与清客陪堂,造一本古玩书画册在前,他就出下一纸告示道:钦差锦衣卫王为公务事。照得本卫奉旨采买书画玩器,上供御览。凡缙绅士民等,如有存蓄,许得送官,以凭平价回易。如有隐匿,以抗违诏旨问罪。首发者官给赏银五十两。特示。这个风一倡,宋徽宗时进花石纲,人家一花一石,以为不祥。如今人家一幅破画儿、呆字、旧铜炉、破磁瓶,都道是戴嵩牛、韩干马、吴道子人物、小李将军山水、汉鼎周彝、哥窑瓶碗,借此吓诈。先时有几个怕事的,拿几件来交易,里边也偿他半价。内中去了官的头除,人役使用,已十不得三。以此人不甚来。他却坐名,某人某样画,某家某人字,某家某器。把自己主翁名下,填上几种。前日去求他说分上下说的大户,不管他有没,名下注一二种,叫他亲送至监领价。先通行苏、凇、常、镇、杭、嘉、湖七府。
不啻摸金校尉,何殊发丘中郎。括尽前朝翰墨,搜穷历代彝章。
凡一应来见王千户,有那回没有的,拿赝造的来,难逃王千户眼睛。先将来打上一套,然后来拶,叫他彼此攀引追捉。追到真的,他还不肯作真,还要短他价。自己家主家中,原没多几件,拿几件出官,其余回没有。这来回话人,正曾与王臣同服事的,觉得这干户有些面善,偷看了几眼。他将来打了三十,说他抗违,将这人墩在衙门里,又拿他亲身。其余不收留他的,都要追他玩物,提他本身。此时渐有人知他是王勤了。
新来不义侯,故是彭苍头。臧获滥名器,应生簪组羞。
他主翁知道,无可奈何,只得寻他平日小厮中最交厚的,叫他拿了二千两银子,回说前开玩物,委是没有。计价千金,今倍价纳官,求爷自行寻访。这人晓得他转面无情的,去见极其小心,再三叩头求他。他想道,千金古玩,我不消一二百金买。如今他一千送了二千,一翻腾岂不到五七倍?把两边一看,从人都避开。他叫这人上去道:“你认得我么?”这人道:“不敢。想不曾拜识天颜。”王千户道:“你这样忘旧。论他要置我于死,也该弄他个死,今日都是你情面。某娘娘还在么?”道:“在。”千户道:“我出京没个家眷,待要你作媒。紫荆姐好么?一同作伴更妙。”这人道:“小人去说,只说爷原籍家眷送来。”千户道:“还有这几家,我当日央你去求他,他不理我。我如今已去奈何他,你可去打合,我宽他,你也得些作谢媒。”
淫心图麀聚,婪念是狼贪。毒焰几难扑,炎炎江以南。
此人去说,主翁甚是不愤。此人道:“某娘娘,阿爹久已不近他,不若与他去,不然恐还有祸。”主翁只得应允,并紫荆都作他家眷,送入公署。
相逢叹梗萍,孤旅烛光荧。一似平阳主,今来嫁卫青。
这几家,此人打合,少的也送千金。王千户笑道:“韩信吃顿饭,赠千金。他不留我一顿饭,叫他费千金。足相当,出我气了。”自此例破,没有的纳价。凭他要三百五百一千,诈完才歇。自乡宦下至穷乡僻邑,三五百金家事,也要蒿恼他一番。若央分上,越打得紧。有司无可奈何,自常至苏,苏州朋友见他穿红进城,把《千家诗》改两句嘲他道:
指挥飞作白蝴蝶,千户染成红杜鹃。
又诌一个笑话,用著两句《浣纱》曲子道:
胥门有神人,头大如车轮。一个呆鼻子,抬他用四人。
满街这样传笑。王千户恼了,道:“我知道苏州朋友极轻薄。前日在王家,这干人将我玩弄,又不救我。我正不能忘情,他倒老虎头上来揉痒。”心生一计,说收到古书,恐有差错,取各学生员查对,仍要他抄誊副本。先是一班到他公署里抄誊,早进晚出,饥得腰瘪肚软。那带来京班,还嚷乱道:“字写得不好。”不肯收他的书,要诈钱。这些来受气的秀才,出来一传,外边反乱了破靴阵了。墨兜鍪乌云一片,蓝战袍翠霭千层。皂靴脱脱壮军声,腰际丝绦束紧。尽道百年养士,何尝受役阉人。卷拳攘臂竟先登,排个簸箕大阵。先在学间聚齐,随见吴长两县县官,你一声,我一句叫。县官不知向那一个回答,只说:“原没这事,你们还到上边讲。”又到府间,府官道:“秀才原是奉朝廷作养的,岂有取去抄书之理!你们去对他讲,要到道前,并见抚按。”只见远远道子来,是王千户拜客。这些秀才便也破口道:“你这奴济!在王家掇茶掇水,服事我们相公的。今日暴得人身做,怎敢来惹我们相公!”夺板子,扯轿扛,乱打将来。秽言恶语,也听不得。瓦片石块,夹头脸打来。王千户见不是条,叫:“快走!快走!走得快,有重赏。”后边一个轿夫,去夺轿扛,被秀才拿住打。只得三个,牛头扛扛了。飞赶到得衙门,叫“快关门,快关门!”等不得到堂落轿,头门边便已跳下轿,往里一跑。已是:
乌纱双翅折,绣服满污泥。带落花银片,真如落水鸡。
这干秀才已赶到,将他大门打得梯样,头行牌打得粉碎,口中只要拿出去打。那看的人,又来助兴。秀才喊一声,他喊四五声不绝。秀才已住,他还打个不休。弄得王臣:脸中五色浑无定,身上三魂莫可寻。无可奈何,与后司计议道:“秀才原是破靴阵,不好惹的。如今只除免他抄对,散他去罢。”两下计议,写上一面白牌,写的心惊,写得差,揩去又写。那王千户战兢兢标朱,那点不知点在那厢,日子全不成字。道:本卫上供书籍,俱已倩人,诸生姑免。叫人拿去门上挂,那个敢去。捱不过,一个大胆的拿了,从打碎门洞中塞出。一个秀才,扯住正读。一个在侧边嚷:“好大胆奴才!我们要你免?只是打!”一声喊,在隔墙石头瓦片,如雨打进。近墙的屋上瓦,没一块完全。王千户道:“怎处?不如走罢。”却舍不得这些诈来银子。众人道:“免字不好,换个字哄他散罢。”商量一会,改作:本卫上供书籍,自行倩人抄誊,诸生各回肄业。写了,弄得出去。众秀才道:“诸生也不是你叫的。”仍旧嚷乱。王千户道:“诸生二字不好。终不然,称列位相公。”后司道:“没这行移体。”一个道:“只著人口传。道以后抄书,不敢相劳,列位相公请回。口说无凭,不害体面。”一个道:“只说,他也不肯准信。”王千户道:“三十六著,走为上著。”自己换了衣帽,连婢妾也叫穿了男衣,打通后墙逃命。却是后司道:“不可。我们走得多远,被他赶上拿住,打做稀烂。只除把钦给银两搬来,摆在堂上。大开仪门,他若进来,就把抢劫赖他。秀才晓得道理利害,必不敢来,可以退他。”众人齐声道:“好!”不问钦给诈赃,忙忙的将来摆了。自己躲在深处,叫人将大门闩拔去,飞也似跑进。这众秀才正闹嚷时,忽见衙门划然大开。众人恰待赶进,早见堂上雨道,并月台上,一片雪白排满,都是木屐样大元宝。一似:
梅开庾岭玉,风卷浙江潮。
那秀才果然道:“列位不可告次!这厮待把钱粮涂赖我们了。我们莫进去,只围著守著,绝他水菜。”少不得有司出来调停。果是长吴二县,心中也怪王千户,要人啰唣。他却也道:“歹不中是个差官,带有钦给银两,也是地方干系。”一面申报上司,一面自来抚慰。众人围住,嚷嚷乱乱。又得抚院守巡,俱有硬牌,差学官解散,且禁百姓乘机生事。众秀才假手脱,打起退船鼓散讫。这干赶兴百姓,也都走回。这番王千户才有了性命。
似脱昆阳困,如逃垓下围。
在里面与后司做本,道是乡绅大户买嘱劣衿,阻挠采办,凌殴差官,有司不行禁止,正待发本。不期王抚向知他在地方骚扰害民,已行有司访他恶款,待要具疏。又遇此事,就与学院会稿,一齐上本。学院还只为学政,奏他荼毒生员,逼诈凌辱,失朝廷养士之体。王抚便将他非刑逼拷,打死平民,纳贿诈财,动经千百,江南根本重地,财赋所出,岂容动摇。一面发本,一面借防护为名,差兵围了他衙字。又牌行府县,拨夫巡守。王千户与这干随来光棍,原怕秀才殴打,不敢出门。这一围守,要藏匿搬移赃物,搬不得。要上本勾干,也做不得。却又似个:
笼鸟难张翼,囚猿浪举身。
只是两院上本,行学查个为首生员。却把个新进并不曾出来的秀才,叫做陆完,是因他进学不完束修,竟将来报入在本里。却不:李代桃僵,张帽落戴。初次本不下。二次留中。第三个本,王抚说得异样激切。江南缙绅,为地方,也向阁中讲说。圣上悯念三吴,竟差官拿解来京。此时王千户见王抚两本弄他不倒,仍要放那毒手,不料官旗已到,束手就缚。本上有名党与,抚按竟自拿问。许到倾成元宝五千锭,尽盘在官。王抚并将采到书玩,一并解京,这便是真赃实犯。王千户枉费了许多心,用了许多力,不得分厘随身入己。
饿是邓通命,空开蜀道山。
到京,下镇抚打问。没钱用,夹打都是重的。没钱用,没关节,这恶迹部不能隐下。卫中上本,参送法司。刑部依律,拟他打死平民,激变地方,定了个斩罪。倒是圣上英明,既批了个著即会官处决,还传首江南。这王臣:
三度江南路,居然两截人。头飞千里去,堪笑是王臣。
其随从白棍,充军问徒不等。倚势诈钱,威阔能得几时。若是这王臣安分知足,得顶纱帽,虽不为缙绅所齿,还可在京鬼混过日,就是作人奴隶,贫贱终身,却没个杀身之祸。总是小器易盈,贪得无厌,有此横事。单只为朝廷撰得二十余万银子,单成就得个圣上仁明、纳谏如流,王巡抚爱民忠鲠。主圣容臣直,奸为贤者资。还有那陆秀才,邀圣上宽恩,置之不问,已是个侥幸了。到后来中了举,中进士。京中闻他是前日打王千户,是个有胆气有手段的,却铨选了个北道御史,后来直做到吏部尚书。其实陆秀才原也没甚力量,那无妄之福,翻得从无妄之祸卫面。在王臣还替世间做个走空诈钱的鉴戒,足发一笑而已。
第九回 逞小忿毒谋双命 思淫占祸起一时
拍手笑狂夫,为色忘躯。施坑设阱陷庸愚,静夜探丸如拉朽,图遂欢娱。
云雨霎时无,王法难道。探骊自谓得名珠,赢得一时身首断,颈血模糊。右调《浪淘沙》
事成是何名目,事不成如何结果,这是杨椒山先生论主张国事的。我道人当国家之事,果能赤心白意,慨慷担承,事成固不求忠义之名,事不成何妨为忠义之鬼。独有做不好事的,或出孟浪,或极机巧,事成总归奸盗诈伪,不成不免绞斩徒流。这结果,这名目,大有可笑。但担着这没结果,没名目,去图名图利,还道贪几时的快活,也不免是个剖腹藏珠。若到酒色上快活,只在须臾,著甚来由要紧?这正是太祖高皇帝六论中所禁:“毋作非为。”奈何人不知省。至京师为辇毂之下,抚治有府县,巡禁有五城,重以缉事衙门,东厂捕营锦衣卫。一官名下,有若干旗校番役。一旗校番役身边,又有若干帮丁副手。况且又有冒名的,依傍的。真人似聚蚁,察密属垣,人犹自不伯。今日枷死,明日又有枷的;这案方完,那案又已发觉。总之五方好究所集,各省奔竞所聚。如在前程,则有活切头、飞过海、假印、援纳、加纳、买缺、挖选、坐缺、养缺各项等弊。事干钱粮,上纳的有包揽、作伪、短欠、稽延之弊。买办的,领侵、冒破、拖欠之弊。尝见本色起解,比征参罚,不恕些须。及落奸解奸商之手,散若泥沙。况功令森严,本色完纳,极其苛刻。十分所收,不及一二。及至一不堪驳回,竟如沉水。茶蜡、颜料、胖衣,拖欠动至数年。买铁、买铜、硝黄,拖欠动至数万,弊窦百出。至刑名,在上则有请托贿赂;在下则有弄法侮文。都是拿讹头光棍的衣食。所以京师讹棍盛行。我想这干人,毕竟是伶俐人。不晓伶俐人,偏做得不伶俐事。人说他拿讹诈人害人,天故令他昏昏,作出杀身之事。我说这都图前忘后,见利忘害,浑不从名目结果上作想耳。
思则愚作圣,昧则愚作狂。名洁与名污,分之只微茫。
这人姓王,排行行四,越中人。流寓京师,人叫他小王四。他生来有一种羊肠大行的心术,假做出一种洞庭溟渤的襟怀。上交的是一辈权势监厂内官毛实,生事府卫勋戚管家;中间有一辈紧要衙门胥吏番旗;下至一干打得起枷得起、会捕风会捉影泼皮无籍。故凡遇有些痕迹的,这不消说是他口中食了。买休,则捱身打合。不买休,便首的首、证的证,不破家丧身不歇。甚至安分富民,又会借事飞扎。所以在京师出了个名,起了家。便有几个有风力的城上御史,拿他不倒。纵使拿倒要处他,只除了是圣上圣旨,其余非常大分上,毕竟弄来,脱却身去。
噬人疑虎狡疑猱,幻出黎丘术更幽。
纵使王章悬象魏,也看漏网出吞舟。
家有一妻二妾,至亲有兄弟王三。倚着撰钱容易,每日闯朝窠,走院子。看见那有颜色的妇人,务要弄他到手方歇。一日打从器皿厂前行走,只见一个孩子喊:“热波波、火烧哩!”正喊时,却听得小弄内答应一声道:“卖火烧的。”这一声阿,恰似:嘤嘤花底三春鸟,惹得行人步屧迟。王四听得这声儿娇,便做意缓着步走。恰见弄尽头,掀开芦帘,走出一个女子来。恰似:
一技红杏篱边出,招飐东风态度徐。拿着十个黄钱,递与孩子,在柳条筐子内拣了六个火烧,四个波波。这番王四却看得仔细:晓妆未整绿云松,梨蕊似,淡烟笼。眼波流玉溶溶,脸微红,不亲脂粉偏工。青青两朵出巫峰,春纤嫩,玉新砻。更长难寸减,弱且多丰。这娇容,应惹得意儿浓。右调《系裙腰》
王四直瞧了他进去,问孩子道:“这是谁家女子?”孩子道:“是兵科写抄老陈的女儿,还没有吃茶哩。”王四道:“待咱娶来,做第三个小老婆。”着个媒妈子到他家中去说。这老陈也是南边人,家里穷,在科中替写抄度日。一妻张氏,一子陈一,年纪二十岁。也好与干光不光、糙不糙人走动。一女叫做大姐。这媒妈子走到他家,先贺喜道:“你老人家一天喜哩。这边王爷,是京师里最出名,最了得,有钱有势的。他有一位娘子,因生产瘫了,起不得床,没人掌家。他知道你家大姐生得好,又能干,特著老媳妇来相求,去做位掌家娘子。”问起详细,却是小王四。那陈一是个没见识小伙,道:“王老四是京师来得的人,咱们托着他,后边也有好处,这是使得的。”老陈道:“咱止得这一个女儿,咱正要招得个财主,一家靠他养活。”倒是张氏道:“这亲事不是一会定得的,待咱从长计议。”总是:
袅袅女萝蔓,依附慎所择。引枝向蓬麻,窃恐中道折。
后来访得小王四家中已有了两个妾。张氏道:“这样人,真是京花子,杨花心性。有了妻,又去娶妾。有了两个妾,又撇了娶第三个。日后再见个好的,安知不又把我大姐撇下。”故意把言辞支着,道:“我小户人家,看得一个女儿,我夫妇要靠他养老,是要寻个单头独颈人嫁他,不与人做妾。”往返也说了几次,陈家只不肯。
肯将幽艳质,误嫁轻薄儿。
到后来,王四道:“他既要嫁个单身,我兄弟王三,还没有妻,我娶与王三罢。”又有那闲管的,对陈家道:“这厮学骗了一个人。许了他,知道配王三,配王四?就是王三,名说兄弟,其实在他家提篮把称,小厮一般。”以此,陈家只是不允。歇了几时,凭人说合,与了一个当军的,叫做施材。家里有间房儿住,又有两间收租,两名军粮。一名自己当差操,一名每月用二钱四分,御马监买闲。一月共支两石糙米,每石卖票与人,也得八百黄钱,值银一两,尽够买煤烧,买酒喝。陈大姐嫁着他,甚是过得日子。早晨炕前种着火,砂锅里温着水。洗了脸,先买上几个火烧馍馍,或是甜浆粥,做了早饭。午间勤力得,煮锅大米或小米饭,吃两餐。不勤力得,买些面下吃。晚间买些烧刀子,有钱买鱼肉荤腥,没钱生豆腐葱蒜。几个钱油,几个钱酱醋,权且支过。终日夜不落炕坐着,也算做一双两好。
饥有黄粱倦有毡,便于何处觅神仙。
齐眉更是多姣女,不用神游赋洛川。
忽一日,本管奉文,拨他昌平州到皇陵上做工。央情去,说不脱。念妻子是小男妇女,不便独居。把大姐寄居丈人家,自往做工。昌平离京六十里,一去两个月,没有信音。央人问信,有的道:“内相叫去家中做工去了。”有的道:“做工不过,被内相难为走了。”又有的道:“出墙砍柴,想被兵马抓去了。”并没实音。陈大姐自己拿出钱来,央哥哥去,也不得实信。似此年余,陈大姐活活守寡。
卜尽龟儿卦,刀头杳未期。空房虚枕簟,灯影独身移。
其时有个阮良,是金华人,年纪二十四五,与陈一结为兄弟。时常来家走动,也是不怀好意的,每每用言撩拨。这大姐却也正气,不甚理阮良。他常道:“施姐夫久没音耗,想是不在了。妹子笋条儿年纪,花朵般模样,可不为他耽误了,也该活动一活动。”这老陈是本分人,道:“有夫妇人,谁人娶他?我一时嫁了,或是他丈夫不死,泥捏不出个人来,须吃他官司。”阮良道:“妹子若肯嫁,我衙门熟,替他先讨一执照,怕他怎的?”倒是陈大姐道:“有的吃有得用,嫁些甚么。”
萍逢亦夫妇,荜户有幽贞。
似此又经月余。忽一日,两个人走入来。后边一个人,青衣方巾,带着眼纱,项下系着一条绳子,一同进门。不由分说,将老陈一起拴了,拿到内巡捕衙门,下了五夜铺。陈一慌得不敢出头,人上央人打听,是兵部一个书办,做造假印札付,说老陈曾替他卖一张与人,内臣衙门,有钱生,无钱死。虽皇上洞鉴情弊,曾于安民厂火灾,严敕戒谕内外缉事衙门,却也不能尽革。老陈虽辩得无干,却也急卒不得释放。
官法惨如荼,胥恶毒如虎。通神无十万,何以免棰楚。
只见阮良走来道:“这件事明是冤枉。但衙门中,也不单冤你一人,除是大财力,可以挣脱。我看王四是个有手段人,他曾要妹子做小,不若我如今说合,把妹子与了他,包你就出监门。”张氏恰在焦燥时,道:“只说恁王四!有天理他自出来。”陈大姐也将阮良瞅上一眼,道:“我不嫁,不要你闲管。”阮良笑道:“大姐,夜间长,怕抓不着人苦。”陈大姐恼了,道:“走走!以后休来讲这样胡话!”也是当有事。阮良吃了一个没趣,出门走不多路,早迎着王四。王四道:“小阮儿那里走!”阮良要讨好,道:“我今日为好,倒着了个歪辣姑气。”王四道:“是谁臭淫妇蹄子,吃了豹子心来,敢恼我兄弟?待我去采他毛,与兄弟出气。”扯着要走,道:“是那娼妇家?”阮良道:“不是娼妇,是不承抬举的陈大儿。我道你丈夫没个影儿,老子为事禁着,不若我做个媒,送与哥哥,待哥哥摆布救他父亲。那小淫妇,没好气的,倒把咱嚷乱,不许咱上门。就是陈一,咱虽比不得待哥哥,也是名色兄弟。不拦这一拦,任他掉嘴。”王四道:“这等莫恼,慢慢奚落他,且到咱家吃杯酒。”
觅得青州从事,屏除平原督邮。人道顿除烦恼,我忧易起干矛。
谁知这酒,却吃得不好了。到家,王四叫拿酒来。先摆下一碗炒骨儿。
一碗肉灌肠,还有煠鸡,烧肚子,响皮,酒是内酒。正待吃,王三恰走入来,王四山叫来坐下,吃着酒。阮良又说:“陈大姐母子不听他言语,可恶。”王四叫道:“陈大直恁高贵,我好歹要攮他一攮。”阮良道:“我也要攮他一攮出气。”王三道:“他又不肯嫁咱们.怎攮得他着?”常言道:色胆天大,加了酒,又大如天。王三想一想,道:“我们乘陈一母子不在家时,用强撮了他来,放在家中,任我意儿。”阮良道:“四哥,这等我却攮不着了。”王四这莽夫,又想了一想,道:“我有一个绝户计,弄断了他根,便占了陈大。”也没得说,附厂阮良耳,说了几句,道:“明晚就用着你。事成二十两纹银,与你讨个好嫂子。”王四还悄悄与王三说了,王三道:“只太狠了些。”当日酒散。
断金在三人,鬼计蔑天地。谁知酒里谋,酿出杀身计。
次日,是二月初五日。陈家娘儿们在家,愁官事不得结,没个门路去救老陈。只见阮良跨进门道:“昨日喧了几杯寡酒冲撞,今日特来赔礼。”陈大姐听了不理,回着脸向炕里壁坐了。陈一道:“兄弟,你要来往,以后言语谨慎些。”阮良道:“大姐怪我,干娘也还有些不喜光景。我且与他去吃三杯。”陈一道:“罢,罢。”阮良扯定不放,两个一径去了。此去呵:寻欢未见三杯酒,入够难完七尺躯。去了一会,约莫起更时,张氏道:“夜紧,怎不回来?”却见阮良手里拿着一件,是陈一穿出去的旧青布道袍,急急进门道:“我适才同老一吃杯酒,吃了出门,遇着张秃子,道老一欠了他甚银子。一个要还,一个没有。两下相争,操铺。叫我来将这道袍子为信,要你快去救他。”张氏道:“我有八个月娠,身子粗大,行走不便。”阮良道:“正要你这身子大的,人才害怕。定要你去,我扶着你走是了。”一手带搀带扯,扯出了门。陈大姐不知甚事,在家怀了鬼胎。不期这边,阮良果是请陈一吃酒。天将昏黑,到得器皿厂前。阮良道:“厂里近有个私朝窠,咱与你顺便瞧一瞧家去。”强拉了走。走到一土坡子边,没人家处,陈一不提防,王四一砖向太阳打来,跌晕在地。王三阮良加上几脚,登时气绝。三虎伺一羊,性命那可保。阮良从身上剥了海青,来赚张氏。一到,见儿子跌在地下,正低身看时,三凶一齐动手,也结果了。
诡计觅欢娱,狂谋图所忌。可怜母子身,横尸路旁里。
阮良道:“陈大姐如今没人管了,我们同去。”又从张氏身上,脱了他一条绢裙。阮良当先赶至陈家,陈大姐正呆坐在炕上,对着一盏孤灯,等不见个消息。陡见阮良赶到道:“你母亲去,相争推跌,晕去。教我把裙作信物,要你去。”便向炕前来扯。陈大姐道:“我去没帐。”又见一个人进来,也来同扯,道:“去,去。”大姐此时慌张,急待声唤。阮良却从桌上,抢过一把厨刀,道:“做声便杀你!”先来人便来掩住了口,又一个闪进,吹息了灯。阮良把身子在陈大姐身上只一靠,陈大姐早被压倒炕上。二只手各有人扯住,阮良早将小衣扯去,抬起脚来,拔了个头筹。
涧花抱幽芳,含香向岩壑。那堪蜂蝶狂,纷纷恣轻薄。
陈大姐挣挫不得,口中气吐不出,任他无状了半晌。方完,又一人道:“小淫妇,我几次讨你不肯,今日也到我手里。”来得更是凶暴。陈大姐也只得承受,心里想道,这定是王四了。又是半晌,侧边的道;“你已像意,也该丢了让我罢。”第二个人抽得身起,又一个扑来,却放了掩口的这只手。陈大姐便急嚷道:“强盗杀人奸人!四邻救命!”一声喊叫,这人连忙扒起。陈大姐也走身起来,早被这干人,搀的搀、推的推、扯的扯,撮离房门。内中一个,将他拴膝裤桃红线带解去。正待转出小弄,弄口早有人闻得叫声,起来开门了。这三人只得丢了陈大姐,一哄而去。
蜂狂蝶横苦磋磨,零落寒香无几多。幸得护花铃索密,一枝犹得在岩阿。
陈大姐略定了神色,整顿衣服,自与邻舍说这苦不题。
巧凑是内巡捕把牌,闸夜。这把牌好走僻静地面,骑着一匹马,带了一对番青板子,远远随着一对橄榄核灯笼。黑影子里似两个醉汉,倒在土坡边:“快叫人与我拿来,打他个醒!”去拿时,却是两个死尸,不知是甚人打死。忙叫地方居民,灯下简认,数中有一个道:“这男人似厂前住的陈一模样。”把牌就差人押这人,去唤苦主家属。一行人赶来,陈大姐正在那边,说哥哥母亲被骗去,不知下落。听得差人说,已被打死在器皿厂土破下,放声大哭。
恨是红颜多薄命,顿教骨肉陨沟渠。
把门锁了,与几个邻舍,来见把牌。诉说哥哥先被阮良说请酒,哄出来。母亲也是阮良说,哥哥与人相争操铺,哄出来。不知仔么打死。二更时分,还同两个人来强奸。内中一个,听他说话,是小王四。两个好了,因叫唤邻人知觉,赶散。把牌即差各地方邻佑,协同番旗抓拿。嚷乱了一夜,去时都已走了。都拿得些家属亲邻,展转供攀根捉,三日里都自远地拿来。只为人命事大,虽是党与他的多,也停阁不来。冤魂相缠,要逃也逃不去。
天心严报复,王法惩奸顽。堪笑痴愚辈,牢笼欲脱难。
三人这一逃,已是递了供状了。把牌据陈大姐口诉,逐节研审,夹的夹,打的打。人命,王四是主谋,阮良王三是下手。行奸,初次是阮良,二次是王四,王三行奸不成。打死陈一,起手致命是王四,后边是阮良、王三。打死张氏,阮良先踢肚子,以后王四、王三,踢打至死。奸陈大姐,持刀恐吓,解膝裤带,推的是阮良。掩口,扯左手,扯的是王三。吹灯,掩右手,搀的是王四。一一供招明白。一似:
鉴炳秦宫,鼎铸神禹。奸状虽幽,出之缕缕。
管巡捕是马太监,他看招由,杀人强奸,都是干大辟。至张氏腹有八月?之孕,母毙以致子亡,虽非殴毙,但致死有因。简验已明,他竟以杀死一家无罪三人具题,参送刑部。近来刑部,因批驳严,参罚重,缙绅中视如畏途。十人中八九孝廉官生,殊少风力。凡系厂卫材营题参,并不敢立异。不过就他供词参语,寻一条律例,与他相合。拿定一人有重无轻,有入无出,为保官保身妙策。这原参三命,部中也作三命。将王四拟了凌迟,阮良王三拟决不待时。疏上,幸圣主敬慎刑狱,道腹中有形无生,果否可作三命,批着该部再谳。前番刑部依捕营,这番刑部体着圣意,不敢拟作三命。将王四、阮良、王三,俱拟斩罪。时阮良已因几处夹打,已死在刑部了。奉皇圣旨:王四着即会官处决,阮良戮尸,王三监候处决,陈大姐发放宁家。文书房写了驾票,并红本送至刑科。科官签了,校尉赍至刑部。锦衣卫官将犯人绑缚,同刑部官押赴西角头。此时,都察院已委出御史一员,在彼监斩。王四到此,便十张口也辩不来,八只臀膊挣不出,二十双脚也跑不去。平日酒食扛帮光棍,一妻二妾,也只好眼睁,看他砍头罢了。
莫落今时泪,须思当日差。请看陈氏子,何故殒泥沙。
总是王四穷凶极恶,天理必除,故神差鬼使,做出这样勾当,奸时又说出这两句供状。且天下有杀了两个人,不偿命,强奸了人,不做出来的么?若使当日打死了陈氏母子,再弄死了陈大姐,这事便不知出于何人,为地方邻佑之累不小。若使三人撮了陈大姐去,藏在僻处,从容奸淫,事不发露。人还道是陈大姐与奸夫谋杀了母兄,不知逃走何处,也是不能明白的疑案。我所笑的是:
华堂画栋,日居不过容膝;锦衾绮帐,夜寝不过一簟;
炮龙炙凤,所供仅止一口;珠襦纨袴,所被仅得一身;
竭骨髓以奉骷髅,尤是色;作马牛以为子孙,尤是财。
只看为一陈大姐,把自己一妻二妾,不能白首,不知付之何人。为一二十两银,把自己一条性命,不得保全,竟至死于刑戮。所得何在,至于如此?至于陈大姐的丈夫与父亲,人说出都是王四这干人机智。陈大姐丈夫,尚无踪迹。他的父亲,反因此得昭雪。看此光景,机心何益!若使这干奸徒,平日也想到,事成不过一刻欢娱,没甚好名目。事不成必至破家亡身,又随你甚热心,也都冰冷。惜乎三思的人少耳。
第十回 济穷途侠士捐金 重报施贤绅取义
崚嶒气运寒山劲,襟期万顷琉璃净,热肠缕缕尤堪敬。英雄性,千金不惜周同病。
嘘枯寒筿清声竞,相怜何必为相盟,剧孟朱家恒自命。心儿莹,高风今古宜歌咏。右调《渔家傲》
人最可鄙的,是吝啬一条肚肠。最打不断的,是吝啬一条肚肠。论自己,便钱如山积,不肯轻使一文;便米若太仓,不肯轻散一粒。论在人,就是至亲至友在饥寒困苦之中,得一升胜一斗,他不肯赠这一升;当患难流离之时,得一钱胜十钱,他不肯送他一钱。宁可到天道忌盈,奴辈利财,锱积铢累的,付之一火一水。盗侵寇劫,或者为官吏攫夺,奸究诈骗。甚者门衰祚绝,归之族属,略不知恩。或者势败资空,仰之他人,亦不之恤。方知好还之理,吝啬之无益。不知那豪杰,早已看透。他看得盈必有亏,聚必有散。何得拥这厚资,为人所嫉,犯天之忌。况蛩蛩负行,蠕动犹知相恤;岂同载齿发,听他号呼不闻,见他颠连不顾?故裴冕倾家赠张建封,范纯仁赠粟以周石曼卿。曼卿还是故交,建封直是邂逅。至截发剉荐,饱范逵于雪夜,岂是有余之家?只缘义重财轻,便已名高千古。
丈夫重声气,朽腐安足计。冯谖昔市义,名誉流无际。
故割己之有,济人之穷,难;济不相知之人,更难。济不相知之人,难;出于贫穷称贷之时,尤难。在侠烈丈夫,正自不难。这人在嘉靖时,住居浙直交界地方,相近平望。姓浦,名其仁,字肫夫。父亲籴粜生理,也有间屋儿,也有几亩田,几两银子。自小爽落多奇,父亲与他果子吃,他见侧边小厮看他,他就与了他。父亲道:“我省与你的,怎与了人。”他道:“他也要吃。”人都笑他是痴的,却他那轻财惜人的心也见了。
慷慨自天赋,匡济有夙心。何必乘高位,方飞三日霖。
将及弱冠,父母相继而亡,他衣食棺槨,尽着银子用。还起一所大坟,只少石羊石虎。人道:“小官,死的死了,活的要活,也留几两银子度嘴。”他道:“我的日子长,我有好日。那时有衣服,扯不爹娘起来穿;有饮食,扯不爹娘起来吃;那时懊悔迟了。只这衣衾殡葬,是省不得的。”人又笑道:“这砍嘴的!弄到穷时,坟上树木,还可砍来,够几日烧。这块地,把骨头掘起了,也还有几两卖。且看。”只不知:
尺蠖有伸日,九泉无归时。莫以天下俭,逾深风木悲。
浦肫夫虽为父母用了几两银子,却喜得做人会算计灵变,有信行,又慷慨,所以立得住。却因慷慨,做不得家。身边有几两银子,遇着亲友遭丧为事,委是穷苦无聊的,也就递与他。有几吊钱,见着亲友也会经济,没有银子作本的,也就把与他。有几间房子,有个蒙师死了,只得一间屋,卖了殡葬,妻子没处存身,他就出一间与他。有个族叔,七十无子,穷得只剩孤身了,他就接来供养。一个姑娘,守寡廿余年,儿子不肖,不顾他,他就接来养了。弄得房子不成片段,人道是孤老院了。
誓生寒士颜,广厦自不惜。
有几亩田,有个族兄浦其良,因解白粮遭风失水,赔补不来,把他田盗卖与人。那人来起业,族兄来情恳,他就也不与分辩。人劝他告状。他道:“族兄不幸,为公破家,义当佽助。他若来挪借,也要应他。已去之事,徒把钱送在衙门,争甚么要紧。”却似个怕事怕官司的。他却拿别个的事,也敢作敢为,不曾懦弱。
杕杜有深情,羞为虞芮争。肯教负劲骨,乃作女儿行。
近村有一盛寡妇,是个大家,祖是孝廉通判,夫是秀才。早寡,一子一女尚幼。有一所祖遗房子,二三百亩肥田。有个侄儿不长进,欺他孤寡,将来投献一阵副使家,也不知曾兑价不曾兑价。八九个狼仆,驾了两只帐船:前堆蛮石块,尾插飞虎旗。写陈府,两大灯笼。出跳板,三枝快橹。密架着叉扒棍棒,稳载着蛇蝎虎狼。到来镇镇女男惊,眼见家家鸡犬尽。风响一声,到了岸。扛了一个望隆节钺牌匾,竟到盛家。把他三四十年的一个昭代循良牌匾除下,将新的钉上。带了他侄儿来,道:“盛家得了我衙中产价一千二百,房屋田地,都要起业。盛家五日内出屋。”又对附近租户道:“明日大相公来钉界,你们写租契。”叫出向来主管,使他打合,每亩要银一钱,折东五分,方与租种。寡妇出来要争执,这干豪奴那由分说,只叫快搬屋,不要讨没趣。跳上船,一通锣去了。
帝阍不可叫,豺虎正横行。寡妇又气又惊,无可摆划。
两个管帐的管家道:“这定是族里将来投献。却没个没产的得钱,有产的白白出屋之理。”众租户道:“论理,如今原是个没理世界。只是另写租契,要我们钱半一亩,况又中人要钱,如何得来!归了城里乡宦,管家出来,催租收租,都要酒饭。一到冬至,管家们不在家中吃饭,皆在租户人家打搅了。朱签告示,头限二限三限,收租那里少得一粒。就是遇着年程不好,收不起,少他一斗二斗,还盘算得起。少了一石两石,一年一个对合。有田产,写田产;没产田,写本身。写田产,拚得起了去罢了。写本身,一年还要纳帮银。帮银缺欠,拿回吊打。打死只是家主打死义男,空丢性命。如今我们这村里,也种不田成了!”
不必天有蝗蝻,苦是人中蟊贼。过处地赤村空,望里烟消火灭。
巧是浦肫夫走来,见众人在那厢,打呆桩,读苦书。他道:“列位!你们依着我做,随我走,包你陈家起不业成。”众人道:“你是甚计?”浦肫夫道:“陈衙倚知县是中人的门生,所以横行。不知这知县要做好官,极避嫌疑。明日先打他一个下马威,拥到县中告状,知县料只听我。只要你们帮助我一帮助。”众人道:“只怕惹出事来。”浦肫夫道:“惹出事来,都我承当。”众人道:“要打,要跟告状容易。只是今日说得好,明日恐你不肯走出来。”浦肫夫道:“岂有此理!只明日叫打便打,叫住便住,不要打他致命处。”
马陵万弩伏,减灶诱狂夫。
到次日,果然一只大船,随了五七只帐船。里边坐下一个陈公子,挟了两个妓,带了两个陪堂,点鼓鸣锣,望这村庄来拢。这公子呵:《黄莺儿》:时服试玄绡,衬轻衫,艳小桃,玉环低压乌巾巧。袜棱棱一条,步轻轻几摇,缓拖朱履妆成俏。假风骚,肉麻大老,他道好丰标。在那厢与这个妓玩呵:前腔:秾李两枝娇,闹东风,压柳条,飘飘漾漾来回扰。傍花梢一招,向花心一挑,颠狂体态难医疗。恼妖娆,蒹葭玉树,说甚好知交。这两位陪堂呵:前腔:肩耸泰山高,落汤虾,只曲腰,人言未听先呼妙。助清歌扇敲,献殷勤步劳,低言似恐人知道。也心焦,声声大叔,怕是管家乔。先是那管家上岸,叫众租户迎接大相公。那浦肫夫当先,领着这干约有六七十,走到岸边。他先叫人把近岸地上泥,掘松在那里。这陈公子幸未上岸,搂着一个妓,靠在船窗看。只见浦肫夫对着他道:“你甚么乡宦,敢占人田产!”陈公子正作色,要查甚人。那浦肫夫叫打,岸上人一声喊,泥块头如雨点下来。
重耳适卫,野人与块。亦孔之羞,自作之怼。
帐船忙撑过河,少也招半船泥块。大船急卒撑不动,后梢忙驾两枝橹摇,那里移得一步。是前后缆不曾解得,板闼尽已打碎。桌上碗盏花瓶香炉,都已打坏。人打得没处躲。浦肫夫叫只打公子与助恶家人,陪堂与两个妓女,不要打他。陪堂便躲在妓女身边。一个管家对公子道:“岸上都看着你。快除去巾儿,脱了海青,到梢上来。”公子便也从命,扒到梢上,扶着橹,充做梢公。梢缆用刀割断了,头缆摇得紧,挣断了,到得对岸。浦肫夫已将新牌匾,对船上敲得粉碎。
送到新来匾额,却似隔岁桃符。
陈公子脱得身到家,忙叫人做状,告地虎打抢。
不期浦肫夫已合了人,竟到县前叫屈。县官已知陈家向来纵肆。这番浦肫夫说,众人哭叫,道:“他欺凌盛家孤寡,白占田产,横索众户租息。”知县倒即刻差人拿陈家人,抚安众人,令他复业,陈公子如今告不得打抢,来辩契买。知县道:“孤寡的田产,孤寡不出契,明是投献了。这干家人,毕竟是要处的。”公子道:“看老父体面。”知县道:“正所以为老师。”再三求,只拿中人与盛家侄子重处了,以绝投献之路。浦肫夫这一举,早教陈公子产又不得,反吃了一场亏,坏了一只船。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羶。
到此,人知浦肫夫自己产任人盗卖,不是没本事,只是个轻财重义。
一日短粜,在城中讨帐,遇见本管里长姓戴,来纳条银。不料在县前被贼剪去,没得上纳。官又要比卯,甚是慌张。浦肫夫见了,问起缘故,就将身边,讨得六七两银子,递与了他,省一番责打。
不必西江水,枯鳞已更生。
这里长也是个有家事,要体面的人。得他周旋,甚是感激,道:“大凡甲首见里长,说苦装穷,要他一二钱丁钱,也不知几个往还。他这等慷慨,是个好人。”到家,就将这主银子去还他。浦肫夫道:“便从容,何必这样急。”就留他吃饭,都自己整治。里长因知他亲事高不成低不就,道:“兄弟已过二十了,怎尚未婚?我看短粜可以养身,不可成家。我有几两银子与兄,并不计利,兄可在略远处做一做。”第二日,着人接他到家,兑出二百两银子,道:“兄著嫌少,不够转活,停十余日,再凑一百与兄。”
长袖资舞人,宝剑献烈士。
浦肫夫择了个日,腰了银子,叫了只船,走常州。过得吴江,将到五龙港,只见一只船横在岸边,三个人相对痛哭,还有三四个坐的卧的,在地下呻吟叫痛。浦肫夫道:“这一定是被劫的,不知要到那里去。天色寒冷,衣服都被剥,不冻死也要成病,这须救他。”船家道:“才出门,遇这彩头。莫要管,去罢。”浦肫夫喝道:“叫住就住,还摇。”船家只得拢了。浦肫夫跳上去问,原来是福建举人。一个姓林,一个姓黄,一个姓张。诉说到此被盗,行李劫去,仆从打伤,衣服剥尽,往京回闽,进退无资,以此痛哭。浦肫夫道:“列位到京,可得银多少方够?”林举人道:“路费,一人得三十金。到如今,衣服铺陈,也得十余两。”浦肫夫道:“这等列位不必愁烦,都在学生身上。相近苏州,就在此制办,以便北上。”就在近村,打些水白酒与他汤寒,又把自己被褥与他御风。
风雨绿林夜,谁怜范叔寒。解衣更推食,此德欲铭肝。
到了苏州,在阊门边,与他寻了下处。为他买毡条,绸布做被褥,为三个举人做衣服。失了长单,为他府中告照。又赠盘费三十两。这三个问了姓名居址,道:“异日必图环报。”两下相别。这三个似:病鸟脱弹丸,远逞凌霄翮。但只这浦肫夫似:
冯谖市义归,鼓箧何寂寂。
如今仍旧只好短粜了。回到家中,巧巧遇着戴里长,道:“浦兄怎回得这等快,粜得多少?”浦肫夫道:“五龙港遇著三个会试举人,被盗劫了,行李盘费俱无。我将大半赠他,如今仍就短粜。”若在他人,毕竟道这人不承挚带,想是嫖去了,赌去了,或者欺心造这谎话。那戴里长信他是个侠人,并不疑惑,只说:“我那一百两银子,已措足了,还来拿去营运。”浦肫夫也不推辞,竟去取了。
取予尔我忘,肝胆遥相照。管鲍穷交时,异世想同道。
浦肫夫原是有手段人,看戴里长如此待他,自家去做生理,却也做着,没个不利的。就是这三个举人,想起穷途间,便是亲友,未必相顾。他做生意人,毫厘上用工夫,吃不肯吃,穿不肯穿的人,怎为我一面不识人,捐百余金,固是天不绝我三人,他这段高情不可泯灭。如今我们三人中,发得一两个去,去报答他才好。巧巧这年,三个人一齐都中了。浦肫夫在家中,买张小录看了,道:“也不枉我救他一番。总之命里是个进士,我不救,别人也救。”先时,人闻得他救这三人,有的道:“是个好人。钱财是难得的,他肯舍。”有的道:“做别人头研酱。把与他的,是戴家银子,他却做好人。”又有道:“就是别人银子,难得人好意。将来生息,也可养家活口。现在三十来人,娶得头亲事,也是好的。况且这三个人,得知真举人,不是举人?就是这些读书人,极薄情。与他银子,是一样脸。要他银子,又一样脸了,倒不如丢在水里,也响一声,自古道,好人是阿呆表德。小浦也是个真阿呆。”啾啾燕雀噪,鸿鹄心岂知。这时闻得会场揭晓,有来问的,道:“三个内,有个中么?”浦肫夫道:“都中了。”那人道:“这等你一生一世,吃着不尽了。可央人做通启,备些礼物,雇个人送去,贺他一贺,不要冷了场子。”浦肫夫道:“我当日不过一时高兴,原没有结交望报的心。如今人情,得知何如。宁可他记得我,不可我妄想他。”却也丢开一边。
一饭自怜国士,千金岂冀王孙。
只是那三个中了的,倒越想起浦肫夫来,道:“当日没他赠盘缠,如何得到京,成此功名?没他做衣服,冻死了也做不官成。”三个计议,要在浙直地方,寻个近他处,照管他。
恩深洽肺腑,感宁间朝夕。期将隋候珠,报此情脉脉。
不料黄进士选了个兵部主事,林进士选了馆,只有张进士,人上央人,讨得个常州府推官。这两直叫八差地方。抚按之外,操院、漕院、学院、盐院、巡漕、巡青、巡江、京畿,个个要举劾。举的好再举,劾的难再劾,是极难做地方。他只为报恩心急,只得就了。将行,林黄二位,都有礼有书托张四府,城外郊饯。林黄二位道:“浦肫夫患难之交,今日年兄为我们看他,异日我们也代年兄看他。恐他来时,以布衣相嫌,年兄要破格相待。”张四府道:“这小弟事,未有不尽力的。”
唯有衔恩处,镂心未敢忘。
张四府便道到任常州。大凡钻营结纳的,也会冷灶里着一把,他却不放松了。中式有贺,到任有贺,歇了半年三个月,就要来寻趁了。浦肫夫终是生意中人,不在行。又图报之心甚淡,不曾去寻邸抄,看大选报。常州是他出入路境,也不知推官是他前日救的张举人。倒是张推官不见他来,差一个人带了二十四两银子,两匹潞绸,并自己候书,林黄二位书礼,来寻他。叫在籴粜行中寻,也寻了两日,到家又是不在。问他两邻,道:“他平日只在江湖上,不甚在家。”问:“几时回来!”道:“出路的人,那里期得定。”问他家眷,道:“三十来岁人,又不是名进士举监生员,不过商贾之家。定要选甚名门巨族,不肯娶个再嫁农庄人女。如今弄得没个妻室,铁将军把门。”差人只得回覆。
自分丹穴雏,栖托碧梧里。萧森枳棘林,未肯集其趾。
张四府摇头不信:“你差寻了。岂有拿得百余两出的人,中年尚无家室?”正要修书,央个沈同年寻访,却值代巡委查盘苏州。他到苏州,就发牌查盘吴江。此时正遇浙直旱蝗,米价腾涌,籴粜的都获了重利。浦肫夫自团风镇,贩了五七百米来,进得京口,闻戴里长儿子为事。他叫伙计押船,自到家中,与他料理。却是里长儿子戴簪,充参吴江库吏。县官朝觐留京,他去时曾在库申取用些银两,将自己名下纸赎抵补。又预放去次年人役工食,一来示恩,二来也得些头除,为入觐之费。不期接署一位三府,初时怕他一个将来两衙门胡乱交盘。去后只与库吏算帐。抵补的,道我不与他人拾尾巴,不肯追比;预借的,道我饭碗里的,他如何吃去,不与开销。都作库吏侵欺,要追赃问军。
常道权官打劫,如何替人作贼。放去行取科道,只向吏胥取息。
浦肫夫来央人打合,道:“工食是要放的,只早了些。如今代出一个工食头除。纸赎,库吏赔一个加二分例,求三府追比补库。”正在讲说,那陈公子怪浦肫夫作倡,坏他体面,要寻他事,奈县尊在不敢。喜得县尊去了,他访他米船,将近吴江,差人邀住。首他违禁牟利,漏贩越界。三府将浦肫夫来拿了,签两条封皮封了船。要入官,又来讲价。不为百姓图利,只开自己诈端。
巧巧张四府到,相见公事毕,临送出时,道:“此处有一浦其仁,烦寅翁一访!”这“访”字,三府却认错了。出来对心腹吏书道:“这地方有个土豪浦其仁么?”吏书道:“现为漏贩,老爷铺在铺里。”三府道:“想按院要他,明日先起批解,查盘厅。”到次日起解,浦肫夫道:“我正要见上司。我船须是湖广船,芜湖许墅俱有船票。禁须禁本地贩出,不曾禁别地贩来。”解人早将来铁链了。到厅前,皂甲炒班里钱,也去了五七千钱。还讲打钱,一下多少。进见投批,解子禀:“浦其仁解到!”四府忙抬头看,只见浦肫夫带了铁链,跪在丹墀里。四府便对解人道:“谁叫你锁来?少打!快掩门,去了锁,取浦相公方巾色衣。”自下厅,一把扯起,扯入后堂。浦肫夫却认得是张举人。
缧绁叹穷猿,谁明薏苡冤。
那知南面者,竟是旧王孙。听事吏外边去借得一顶巾、一领道袍来,与浦肫夫。浦肫夫道:“犯人不敢。”张四府道:“这是县官因我访恩兄,误了如此。恩兄休要见罪!”浦肫夫道:“实因贩米,遭人妄讦,适才铺中解来。”四府道:“纵有甚事,有小弟在。”定要分宾主坐了。自发一两银子,叫县中备饭。道:“林黄二年兄致意,有礼与书,前差人送来。道兄无家室,果有此事否?”肫夫道:“委是未有。”张四府道:“兄几时丧偶?”肫夫道:“并不曾娶。”四府道:“这甚奇了,是何缘故?”肫夫道:“实因高不能攀,低不屑就,蹉跎至今。”四府道:“这等兄虚过十余年青春了。小弟央沈年兄为兄图之,定要得一佳偶。”
君才齐伯鸾,宜偶孟德耀。染翰向春山,嫣然成一笑。
又道:“兄有甚事,可来讲。我吩咐门上,有帖即刻传进。”肫夫道:“有一事不好遽然相渎。”四府道:“有话但讲。”浦肫夫道:“其仁三十无妻,缘何有余财相赠。委是义兄戴雉城,借我资本。当日相赠,他无憾词,复又借我资本。是其仁得行其惠,戴兄为之。若无戴兄之盗,其仁虽有热肠,无以相助。今其子为库吏,前官支给,后官不与开销,强要坐赃坐罪。若大人能为昭雪,正是寻源之报。其仁并非谎言,希图取利。”四府道:“戴兄事,仁兄事,明日封一呈来,小弟即为清白。此外有绝大事,不妨来说。当为兄作置产娶妻之费。”
受恩深一饭,报敢惜千金。漂母虽无望,韩侯自有心。
次日,果各具呈。四府请三府面讲,道:“米贩自楚中,有各关税票,这非境内贩出。还宜严处首人,以止遏籴之风。戴吏纸赎,抵补见有发落簿,这亦去任官常做的,在寅翁一征比之劳耳。工食既有领状,便非吏侵。这两呈俱有理,寅翁可为一行。”三府回来,将浦肫夫米船,即刻放行。入官的入不成了,还将首人打了枷号。戴簪事,抵补的竟与追比,给放的竟入销册。莫说军罪,不应也不问一个。那戴家又省了愿赔的头除,愿送的分例。三府又怕浦肫夫放他红老鼠,叫戴吏打合,有事来说,助四府赠娶。
上官发恶,下官捧足。一语春温,枯黄生绿。
沈进士奉承这同年公祖,差出媒婆来,为浦肫夫寻亲。偶然说着那盛寡妇女儿,已十七岁,寡妇念及他恩,一口应承,不计财礼。
当年仗义时,已作赤绳系。
四府时常着听事吏来讨事,浦肫夫道:“张爷宪纲衙门,我也不敢来,事也不敢说。”张四府甚不过意,向沈进士借了二百两,送他聘娶。这沈进士借了二百,少也要说个四百两扯直,一一如命。自此浦肫夫婚姻虽迟,终得了个名门艳质。
明月笑床虚,衾绸怅有余。婵娟喜新得,矢冶胜芙蕖。
援从南方驻兵处拉了一车薏苡,有人上告是一车明珠文犀,使其蒙受不白之冤。张四府知他性格,是不急于钱财,不肯轻来干渎的,都自送去。倒极轻也得百余两讲起,上门的买卖好做,不怕他走别家去,越讲得起。那肫夫,恐损张四府名声,不敢动人的怨,也都将就三四件,却也起千余金。先时浦肫夫没个家室,吴头楚尾,日日在外。如今三十来少年,捧了个娇娘,你贪我爱。便道江湖上险,不思出外,止发本,着几个伙计走水。祖遗房屋,久不在里面住,败落了。如今前厅后楼,改造一新。两亩田,族兄卖去,他便赎回。旧时使势陈公子,父亲死在任上。平日投献田产,准折子女,俱来告状。官讼牵连,家资销拆,反将田产卖与他,他都用重价收买。
逆取难逆守,悖入必悖出。沧桑变须臾,贪夫可知抑。
前时浦肫夫还是个倒转鬼,如今做了个田舍翁。
似此年余,只见黄主事有书与张四府,道:“浦兄家室之事,年翁业已任之。前程一节,弟效一臂,可资之北来。”是黄主事为他纳监。为他寻同乡保结,为他纳银,移文本地,取里递结状,要张四府打发进京。浦肫夫美妻厚产,前池后园,尽自快活,那肯出门。如今捉猪上凳,张四府又寻了两件,合五六百金,与他安家,作路费。原先浦肫夫带顶假巾,如今真巾。前边见官府,头巾圆领,札付礼部儒士,如今的确北雍监生。
只是黄金多,便尔头角改。何必恋寒灯,沉沧在学海。
浦肫夫终不忘情戴家,也为戴簪援了两考,一同进京。
到京,林黄二位,就来相见。林吉士甚言自己不曾用情。这林吉士有个至亲,做南直学院。也曾叫浦肫夫兜一名进学,肫夫将来送了戴里长次子戴缨进了学。但他的情还不尽,浦肫夫又言起前情,引戴簪见了林黄二位,二位亦加礼貌。肫夫在京盘费,在监贽仪,都出在黄主事身上。一年,二人为他讨面情,竟作历满拨历。时肫夫自与三位患难相与,荏苒早已四年。林吉士散馆,得个浙江道御史。黄主事改了吏部验封司主事。吏部官说吏部事,极是容易。两个援纳考中,浦肫夫得个县丞,戴簪得个典史。虽非紫绶金章,也是牧民父母。
有了钱又有势,没事做不来。两个也就候选。不期林御史轮差,该是浙江。自到黄主事寓中,道:“这次担子该交与我。但我巡按浙江,不好为人讨浙江缺。这托在年翁。”那黄主事又会弄手脚,一个乌程管粮县丞,一个长兴巡捕典史。两个领了凭,拜谢黄主事出京。黄主事还为他发几封恳切书,与守巡堂尊四府。只为谊重丘山,不惜报同蛇鸟。
离京到常州,去见张四府。张四府自他进京,也时时差人送礼照管。这次又赠他上任之费。两个到了家,少不得拜客祭祖,阔绰一阔绰,一水之地,带家眷到了任,投下荐书。吏部书,有个不奉承的么?批词便已不脱,及至林按院到,又有美差。上司知他与代巡有一脉,又加假借。两人在任,都攫了五六千金。任满,亏这三人力路,浦肫夫还做个沔阳州州同,戴簪陈州吏目。三人犹自照管不懈。倒是这两个识休咎,道:“银子擢些罢了。日日向人跪拜,倒不如冬天炉煨骨柮,白酒黄鸡;夏日绿树芰荷,青菱白藕。”都致仕回家快乐。总之杰士是个拚得。贫穷时也拚得财,得意时拚得官。两件总是个看得财轻。故浦戴皆世所难,若三君之厚报,不为过也。
第十一回 惟内惟货两存私 削禄削年双结证
紫标黄榜便如何,富贵奚如德积多。
衫袖几看成粉蝶,朱门每见篆旋蜗。
一棺以外原无我,半世之间为甚他。
笑杀守财贪不了,锱铢手底几回磨。
人最打不破是贪利。一贪利,便只顾自己手底肥,囊中饱。便不顾体面,不顾亲知,不顾羞耻,因而不顾王法,不顾天理。在仕宦为尤甚。总是为农为商的,克剥贪求,是有限量的。到了仕宦,打骂得人,驱使得人,势做得开,露了一点贪心,便有一干来承迎勾诱,不可底止。借名巧剥,加耗增征,削高堆,重纸赎。明里鞭敲得来固恶,暗中高下染指最凶。节礼,生辰礼,犀杯金爵、彩轴锦屏、古画古瓶、名帖名玩,他岂甘心馈遗,毕竟明送暗取。
馈赆朝朝进,鞭笞日日闻。坐交闾阎下,十室九如焚。
这却也出乎不得已。一戴纱帽,坐一日堂,便坐派一日银子。捐俸积谷,助饷助工,买马进家资,一献两献。我看一个穷书生,家徒四壁,叫他何处将来?如今人才离有司,便奏疏骂不肖有司,剥民贿赂,送程送赆,买荐买升。我请问他,平日真断绝往来,考满考选,不去求同乡,求治下,送书帕么?但只是与其得罪士庶,无宁得罪要津。与其抱歉衾影,无宁抱歉礼节。赠送不妨稍薄,若污我名节,去博人好,着甚来由。况说及肥家,这天公最巧。如《唐书》所纪,阴间有掠剩使,夺人余财。丞相李峤贫,张说富。僧人道:“张相公是无厌鬼王,冥府有十大铁炉,铸他横财。”这都阴有主持。
贫富皆悬造物,谁去拙窘巧盈。智者会须任运,从他坎止流行。
明朝曾有一御史,对门生道:银财有分限,不可妄得。我曾出巡云南,夜在官署,觉神思不宁,寝不成寐。我祝道:“此地莫非有冤欲告乎?”恍惚有一金甲神人在前,说:“公有银千两在此,特来相告。”我道:“在何处?”答云:“在公座边砖下。”我去了公座发砖,果有银二十锭,计千金。我道:“如何得家去?”神人曰:“但写乡贯姓名,及所住地方,当为致之。”我依言书毕,置银上,覆以砖。后巡历将完,一丁忧同年来见,为一知县求荐,四百金,各得二百。我坚辞不受。同年道:“你不收,怕你忘却。必须你收,我始放心。”我勉强收了。任满到家,偶思及此。吩咐家人,备了三牲,暗暗祷祝。忽神人复见,道:“银在书房条桌下。”我次日令家人发条,果得前银,但数止八百。我道原银一千,今仅八百,这二百却落何处?晚间神人复现,云:“某同年二百是也。”惊得我汗流浃背。可见凡人举动,神鬼皆知。此赢彼诎,数有一定。即此观之,可强求么?
货殖非关亿,绳枢命本穷。贪夫空役役,人巧困天工。
我闻得广东有个魏进士。做秀才时,其家极穷,身衣口食,俱难支值。
无灯常借月,有户不留风。甑里尘时起,囊中钱每空。
他只一味读书,不甚料理家务。亏得妻家稍裕,其妻稍勤,苦捱朝暮。
其妻每怨恨读书,费他妆奁,至于穷困。魏进士勉强支对道:“不要怨,倘得中丁,包你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十倍还你妆奁,也不打紧。”不期果然中了举人,又联捷中了进士,殿了三甲。该选推官,先观政都察院。一时便有长班、雇马、交际之费。观政毕,选期尚远。但路遥,往来不便,只得在京守候。一住半年,租房火食,庆吊公分,及至选官,备送上司礼,又借了若干债。双月二十五日选。掣签,掣得个湖广江陵府。这掣签也是名色。凡遇好府,毕竟有几个京官,或是同年,或是座主来拜,要借重,图他到任后照顾,好说分上。就为他见选君讨缺,缺十个九个是坐定的。大凡掣签,或分南北中,或分上中下。如魏进士广东人,筒中故意放江陵广东二签。掣着广东,是本省,不当选,则自然是江陵了。或是以一湖广人陪掣,湖广人不当得江陵,这缺又该魏进士了。
吏弊如重云,能使月鉴暗。迂拙成积薪,冯唐有深叹。
魏进士得了地方,雇了乘人轿。至徐,由水路过淮过江。由浙江江西至广。祭了祖,与亲族作别,与奶奶一同上任。但这奶奶耳朵内,一向听得说做官好,不知仔么搬金采宝,银海钱山。及到任,在路夫马人役迎接,体面甚是威势。进衙门,各府县乡绅送礼,也甚热闹。只魏推官新到,自然立些崖岸,推却不过,勉强收一二色,也还好。在后衙门虽然日日有事,却不过是抚按藩臬守巡批行,府堂牒送。终日费自己精神,替他人挣纸赎而已。年余,代巡委一次查盘,府县折程折席,也有百金。平日只靠端阳年节二次,全省县官来送节礼,约莫一人四两之数。还有地远县小,躲过不送的。奶奶道:“好好。做了教官了,一节才有些活动。他还多些拜见,进一番学,有一番束修。”这闲常散言絮语,最是恼人移人的。凡遇送礼,俱是夫人收。他要打首饰,做衣服,魏推官因穷时用费了些,又是好要撒娇做痴人,再不肯,使性哭泣。魏推官也只得勉强依他。正是:有心立名行,无计拒贪痴。又且买办珠翠绸绫,给发工价,不惟短他价值,还要刻他银水等头,便已作承魏推官一个克剥要便宜名头。
猛虎有神威,苦为妖狐夺。借光唬百兽,大权叹旁落。
厅中有一个吏,叫单规。他是个滑吏。他轮长接,在广东接官。奶奶与管家,暗中俱有礼,得他欢心。将他内外心性行藏,都已打听,到此又看破奶奶是要钱,做得主的。其时,本府有个大户,姓陈名箎,家极豪富,却极好作歹事,家中养几十个家丁,专在大江做私商勾当,并打劫近村人家。一日劫了一只官船,是兵巡道同年。巡道追捉甚紧,府县三日一限比,巡道半月一解,捕人正在根寻。巧是陈家家人打劫,每有金珠绸缎货物拿回,陈箎都量给自己银钱,货物差人隔省发卖。所以家人身边并无赃物被人看破。这次打劫得多,各人见每次陈箎与钱,不上半价,故此各人也留些在身边。有了物,就思出脱。有去卖的,都不知价数。早已为明眼公人看破。又在娼妇周英家嫖,他家有雪儿楚云几姊妹,都生得标致,是一干极会起钱猱儿。各贼钱来得易,在他家甚是挥洒,把金珠作赏赐。被应捕踹了,做了一索,供系陈箎家人。还有十余党与,都在陈家拿出。陈箎买了捕人捕官,竟卸在龟子身上,通呈上司。陈箎是极刁顽,有事极肯使分滥许,事后便也倒赃短欠。衙门人晓得,故意留他个酒碗儿。把捕衙初供“系不到官陈箎义男”一句,不去。及至巡道发刑厅覆审,魏推官也是个留心政事的,将招由细看。想道:江洋巨盗,必有大窝。娼家是其花销处,利其财,不行举首有之。若说主窝,断难舍数年畜养之家主,问数日淹留之龟子道理。便出牌提陈箎。
剖柱追元恶,埋轮翦大奸。棱棱施铁面,行旅或安然。
正拘提间,忽代巡委查盘武昌,魏推官只得收拾起行。
先时,魏推官到任时,首参谒抚按司道,因遇逆风,泊船小港,独坐无聊。在船中眺望,见远远一林松竹,中间隐隐露出殿阁。间又逆风中,送上几声铃铎。问梢子,答应是圣寿禅寺。魏推官道:“是隔属,不妨打轿去一随喜。”不多带人役,不开道,竟到林子里来,却见:
竹欹如延客,松乔似引人。江村人迹少,一径绣苔茵。
转过林子,听得钟声断续,笙管悠扬。是几个行童将着乐器,十许个僧人执着香,迎来。到山门,又是一个老僧,鬓余残雪,面有月光,躬身相迓。入大殿,参了诸佛。转到方丈,却是纸窗竹屋,风致悠然。小草名花,幽妍可憩。器具修洁,微尘不生。满壁斗方诗画,都是赞主僧道寂的。
有道:百年老树知僧腊,一片明蟾映古心。
有道:廿载远城市,一心横古今。
有道:解到风旛缘著想,悟来明镜本无台。
有道:慧从定里出,觉作世之先。
魏推官看了道:“这老僧想是寂和尚了。方外高人,可以宾主礼见。”
老僧谦让许久,侧坐了。须臾茶至,排列些果品点心,极精洁。相与谈些口头禅,彼此推重。总之做官的谈禅,见解已超俗人。和尚们也假借他,故此说得。坐久进斋,尽有远方之物,似出宿备。魏推官道:“上人禅林名宿,正直脱去俗情。适才烦僧行远迎,如此厚款,太厚了么?”侧边立著一个会捣鬼快嘴小和尚,答应道:“师祖平日不轻见人,礼数脱略。三日前,定中知大贵人将到。特差小僧前往城市,预备蔬菜。早间分付僧行,门外迎接,故此如此。”魏推官道:“寂上人,果然能前知么?”寂和尚道:“不敢。是小僧浪言。”魏推官也笑是鬼话。当晚就宿寺中,与寂和尚做个知己。寺中也就立个大檀越老爷魏,大红纸疏头。魏推官虽道他是鬼话,故意试他,回日与每次过往俱去探他,那迎款宛同一日。这次魏推官也去访他。到府,不过照例到府县衙门,查一查仓库,点一点人役,把罪囚过一过堂。凭吏书简几个矜疑的,听代巡开释。向府县正官,讨一讨佐二杂职贤否,并不好书吏应戒饬的,造册以候代巡奖戒。其时值张太岳母丧回籍,两院三司,都到江陵赴吊,魏推官也且回任。
葫芦依样画,书吏枉奔波。谁是急公者,虚心为勘磨。
回衙,不免理论日前未完事件。陈箎前已寻着单规,央他寻大分上。单外郎主张,千金过龙,可以无事。陈箎道:“魏四府闻得他不曾破手。若造次进去,一变脸,这番事体,越不好了。若没有贴体乡亲,不若寻张阁老公子。”单外郎笑道:“我做得与你做,是便宜你。张公子怕三千金不开眼哩!”陈箎见他说得是,就听他,将千金交与单外郎。单外郎乘官不在,先与管家讲起。管家道:“奶奶要得紧。奶奶应了,不怕老爷不依。”单外郎故意激他,道:“我见老爷甚是执法,怕奶奶也做不来。若做得时,万金也可得。管家小小也得个千金。”管家道:“缚牛自有缚牛法,都在奶奶身上。”管家去与奶奶说,果然一力应承。单规却将六百两送进与奶奶,管家加一六十两,说事的后手三十两。其余单外郎落簏。
千金买出狮吼,三面好纵鸱鸮。
魏推官到了衙中,傍晚两人吃了些酒。收拾方罢,那奶奶笑吟吟道:“做了年余官,今日才得一宗大财。”魏推官道:“你说我查盘回,带得这些折席程仪么?”奶奶道:“这样叫做大财?”就在袖中拿出陈箎一纸诉词,道:“这人拿银子六百两,我收了,你可圆活他。”魏推官道:“这人饶他不得,我正要拿倒他,立个名。”奶奶道:“图名不如图利,你今日说做官好,明日说做官好,如今弄得还京债尚不够。有这一主银子,还了他不成?”魏推官道:“官久自富,奶奶不要如此。”奶奶道:“官久自富!已两年进士,一年推官,只得这样。见钱不抢,到老不长,任你仔么,我只要这宗银子。”魏推官道:“这是谁拿进来的?”奶奶道:“天送来的,不要这等痴。你不要钱,你升官时,那男盗女娼的,却要你的。只问你,如今不捉几两银子还人,后边谁人借你?况且这事,别人已问明白了,你生事害人做甚么?”愤愤的只待要闹。
虎心原自猛,豺性更能贪。那解名和义,唯知利是耽。
魏奶奶也不拿出银子来看,竟自睡去了。魏推官叫过管家来,假狠道:“你这干奴侪,做得好事!是那人做下的?”都得了钱,只彼此相看,绝不做声。查那管门的要打,奶奶又跳起来,道:“你打我不得,借他打我么?”嚷起来,魏推官便不敢做声。要考问把私衙皂隶,又怕声张,只寻他空隙,道他不常川守衙,打了二十五一个,消气,闷闷的阁了几日。上司来催,没奈何,也只得照前问拟。那单外郎,要发卖手段,还要奶奶逼勒魏推官,把陈箎做个干净,龟子做个煞。自此陈箎高枕无忧,龟子延颈受戮。
初无杀人意,奈擢杀人钱。落笔如矛戟,冤魂泣九泉。
魏推官也因这节,怕奶奶又做出来。私衙关防甚严,酒也不甚出去吃。
未几按院发牌按临武昌府,魏推官先期到府,将衙门封固,转头都塞了。叫本府知照二员,轮放水菜。又对奶奶说:“只可一不可二了。”奶奶道:“真穷鬼,真穷鬼。且看。”出门,将门上著实吩咐一番方去。只因魏推官原是本分要好的人,因这事觉得违心,又怕人知道,心中抑郁。将近圣寿寺,巴不得一步跨上岸,与寂和尚一谈。不期转过林子,并不见钟响鼓乐响。到了寺门前,亏得一个小沙弥看见,忙去叫时,走得几个来接。也有只带搭子,没有僧帽;也有著得短衫,不穿偏衫。赶上来,香棒儿也拿不及一根。到方丈,桌上灰尘堆满,椅子东一张,西一张。寂和尚摸了半晌才走出,连道失迎。草草吃了些茶,到晚吃斋,也只些常品。恰好服事的,仍;日是那捣鬼快嘴和尚。魏推官对他道:“你师祖怎不前知了?”这和尚道:“委是师祖不曾分付,有慢老爷。”寂和尚也急请罪,道:“委是有个缘故,老僧也不解说。”魏推官道:“有甚缘故,上人不妨说来。”寂和尚道:“这事说来近诞。敝寺伽蓝,最是灵显。凡遇贵人过往,三日前托梦报知。先前张阁老乡试时,避风来敝寺,伽蓝都来说。所以张阁老大贵了,舍田十亩供常住,还留一个神灵显赫匾额,在伽蓝殿中。今老公祖累次来都报,只今次误了。也不知伽蓝他出,也不知有他故,躲懒不报。”魏推官道:“果有此事!”寂和尚道:“老僧不敢谎说。”魏推官道:“我去武昌,往回不过十余日。上人可为我一问,是甚缘故。”这一问,魏推官还在疑信之间。不料这老僧果向伽蓝前鬼混,道:“你是一寺之主,寺之兴废,全靠于你。你怎失报了贵人,以致触误魏推官。他若发恼,便为阖寺之害。如今要你还不报之故,你快快报来。”说了又说,念了又念,就像泥神道有耳朵的。只为:胸中利害纷纭扰,出口言词不厌频。祝罢,这神人果然有灵,夜中托一梦,将所以然之故,说一个分明。老僧甚是惊骇。
莫言天厅高,神目无不照。
相隔半月,魏推官又来,仍不是前番远迎光景。魏推官看了,又笑道:“伽蓝想仍不灵。”只见这老僧口中趑趄,道:“灵是灵的。”魏推官道:“既灵,怎又不报?且我前日,央你问得何如?”寂和尚欲言不言,又停了半日。魏推官大笑:“伽蓝之说,还是支我。”寂和尚又沉吟久许,欲言怕激恼推官,不言只道他平昔都是诳言,真是出纳两难。才道得个“不好说”,魏推官道:“我与和尚方外知己,有话但说。”和尚道:“伽蓝是这样说,和尚也不敢信。”把椅移一移,移近魏推官,悄悄道:“伽蓝说,老公祖异日该抚全楚,位至冢宰,此地属其辖下。”魏推官笑道:“怕没这事。”和尚道:“平日通报,以此之故。”魏推官又道:“今日不报,想我不能抚楚了。”和尚道:“真难说。”推官又催他。和尚道:“神人说,近日老公祖得了一人六百金,捉生替死,在断一人。天符已下,不得抚楚,故此不报。”这几句,吓得魏推官:
似立华山顶,似落沧海滨。汗透重裘湿,身无欲主神。
强打著面皮道:“下官素颇自砺,一时不明,枉人有之。得财骫法,实是没有。”坐不定身子,起身上船。寂和尚陪上许久殷勤,请罪,留他不住,只得于寺门相送。魏推官执著手道:“适才之言,不可轻泄。”和尚连声不敢。这魏推官归途好生悒快,待要使人叫龟子出状,自己央同人翻招,怕陈箎知道,倒赃。况这宗案,又经达部了。若是抹杀,怎真窝家漏网,假窝家典刑,都为我得钱之故。笑是:?因贫成乳虎,从悔作藩羊。到得府,传梆开门,竟入书房闷坐。这奶奶又揽得几件公事,巴不得推官回。听得竟入书房,道:“这甚作怪。”也走入书房。只听得魏推官在房内,将靴脚跌上两跌,道:“一个八座,轻轻丢去了。”魏奶奶带著笑,走进相见,道:“甚么八座丢去了?若是好的,还叫人寻将来。”魏推官道:“只为你六百两银子,卖去了我一个吏部尚书。”奶奶道:“若买卖得个吏部尚书,还是银子好。”魏推官把从前一段事,细细说与,道:“暗有鬼神,驷马莫及。”叹息悲伤,几于泪下。
漫喜筐篚盈积,谁知天道彰明。聚尽魏州城铁,铸他错字不成。
奶奶见他怨怅,道:“你是怕我又做甚事,说这鬼话。想还是秀才时,穷鬼附你体说的。”奶奶见是说不入头,洋洋去了。未几,是张江陵新例:南边江洋与北地响马,审实俱决不待时。旨下,部文到,这龟子与众强人,俱各押赴市曹斩首。可怜:
正是烟花主帅,何关斩揭渠魁。萧艾尽归删刈,彩笔织就风雷。
魏推官闻之,越发杌陧。不及考满,病弱,只得告假回籍,不数年身故。可见不当而得,明有人非,暗有鬼责。丈夫心地光明,一介不取;便没有鬼神,也不可苟且,况是图财害人。至于浅见,最是妇人,如何可令做主?这病源,先在未读书做官时,便畜了富贵利达之心。一到得官,大家放肆,未有不害事的。我请问众守财虏,贪财是要顾妻子,要营官职?若并一身不能保,应得禄位,俱为削去,不可警省么!幽冥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在法擢钱,敲剥百姓,更是不可。
若到听分上,虽云他人得财,罪过终是我作。作聪明任性,虽云此中无染,终是明而不明,有负洗冤雪枉四字。近来又见党护书役,听其脱罪。真逼死人的,反作原告,无辜的破家杀身。草刈无罪,芥视青衿。催牌如火,批驳如云,必欲锻炼成狱。盖批驳假手书役,宜乎任其穿鼻。但一人之冤不伸,反又杀人身破人家,悍然不顾。只怕人怨天怒,恐亦有所不免也。故古断狱所戒,曰:惟官、惟反、惟内、惟货、惟来,其罪惟均。官是官宦势力,反是报复恩仇,惟内是妻子、或私人请托,货是贿赂,来是干谒书札。总之在法杀人一也,按狱者慎之懔之。
第十二回 狂和尚妄思大宝 愚术士空设逆谋
《乌夜啼》:
夜月几番春夏,夕阳多少兴亡。营营自作无端梦,容易费思量。
腐焰浪思空耀,井蛙妄冀天飏。骈首悲看燕市上,洒血碧黄壤。
自古道:天心有属,大宝难据,即如李卫公、张虬髯,何等英雄,又当隋失其鹿,群雄角逐之时,自谓取天下如反掌。及见了李世民,一个便俯首从龙,一个便窜身海外。其时李密,亦是一时豪杰,只为不识时务,不肯降唐,旋就擒灭。况在天下一统,太平无事之时,乃欲以区区小丑,窃窥神器,犹以卵投石,有立碎耳。却亦有一说,天生一个狂人,无论事成不成,生时定有一个好兆,生下便具一个异相。又凑著一班妄人,便弄出大事来。唐明皇时,并州牧夜间露坐,见东南红光一道,惊讶道:“此天子气也。”明日访民间,生子的都取来看,却无好相。又查到部曲中,生一子,取看时,相貌甚异。州牧道:“此假天子也。”左右道:“既是假天子,日后必定叛逆,何不以此杀之,以绝后患。”州牧道:“天之所生,谁能杀之。”你道此子是谁,便是杨贵妃的乾儿子安禄山。相传说道,安禄山是磨灭王转世,故此杀害生灵,逼迁乘舆,几成大事。究竟身死族灭,挂一个乱贼的名。然犹做得些事业,占得些城池,也曾称王称帝一番。至有毫无因藉,又际平成,只因方面大耳,便自许是天生帝王。结连无赖,思占江山,事未举行,束手就缚。还不如齐万年、宋江等横行一番,岂不可笑!
一命不易邀,九重宁幸得。平楚兆先机,徒然血凝碧。
而今说成化间,保定府易州有一个人,姓侯。他生了一个儿子,叫立柱儿。是生他那一会,恰遇著邻家造屋,在那厢立柱。那老子道:“好是个吉利日子。生的他大来,必替国家做根擎天碧玉柱。”就叫做立柱儿。自小多灾多病,爹娘要舍到佛寺里,还不曾肯与他。六岁上学,叫名得权,也会读书。不料父母相继病亡,无所倚靠。有个邻舍金公,依他父母旧日念头,送他到狼山广寿寺去做个和尚,叫名明果。剃了头,方面大耳,广额耸鼻,真也是个异相。到二十外,他要参方,要会天下明师善知识,装束,辞了本寺寺主。
笠欹朝月影,屐碎晓霜痕。洗钵寻溪溜,安禅倚树根。
殆风宿雨,历尽艰苦,来到河南少林寺。这寺传得好棍,天下闻名。又明朝仙真周颠仙,梁时达摩祖师,俱曾在里边托迹,是个天下名流挂搭所在。明果到里边,参了住持,到客房里安下。先有一个道人在彼,两个相见。次日,同走到佛殿上,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
须飘五绺带仙风,秋水莹莹湛两瞳。
口若河悬波浪泻,英雄多入鉴衡中。
把明果看了一看,道:“好相!”明果便与和南了,道:“先生善相?”这人道:“略晓得些,星平是我专家。”明果道:“这等到客房求一指休咎。”到得房中,这先生取出纸笔,明果便念出自己生辰。那先生把手一轮,李密一一隋未瓦岗军首领。降唐后以反唐为由被杀。写下八字。排了大运,一看,卓然大惊,道:“和尚!你有这贵造。这贵造富贵绝伦,威权无偶,是个帝王之造,不数卿相之尊。将来有妻有子,贵为九五,富有天下,命相俱合。只是得志之日,不要忘了小子江朝。”明果道:“小僧一瓢一笠,云水为朋,梦也不到富贵功名。先生想是错看。”这先生道:“和尚,我朝太祖高皇帝,是甚么人,也曾皇觉寺为僧,后登大宝。和尚竟与相似,事在人为。学生也算过多命,从没有这个命。算过多人,也没有一个差。”我想江湖上算命的,一味胡说哄人。经商的,个个财主,千金万金。读书的,个个科甲,举人进士。却没个敢以皇帝许人的,这江朝真是丧心病狂的了。但人当著奉承,也没个不喜的。就是做不来的事,始初惊恐,道没这样事。后边也毕竟疑道:这人怎轻许我,或者有之么?
本是驾骀,妄许骐骥。长鸣栈豆,也思千里。
那明果,凝著神,含著笑,心中想道,怎一个皇帝,轮得到我来?这先生说话,定是有因。却又是这个胡说道人,叫周道真,在旁边道:“如今真主已有了,北边人都有晓得的,咱这里也写得有。”却在自己行囊中,取出一本书来,上写著:“陕西长安县曲江村,金盆李家。有母孕十四月,生男子龙,有红光满室,白蛇盘绕,长来当有天子之分。”众人都看了。周道人道:“若是李子龙是个真主,和尚也只是公侯之命。”江术士站起身道:“这事可以妄许得人的?若后来不准,我也不算命。登基只在丑字运,申西之年,须信我这‘铁冠道人袁柳庄’。”明果欢喜得极,拿出钱来,在酒肆中请这两人,吃得沉醉。明果忻忻的,认定是个“太祖高皇帝”。江朝认定是“铁冠道人”,周道真也待思量做“刘伯温”了。
狂奴懵无识,漫起富贵心。鱼水咤相合,宁知入祸林。
这两个痴物,都道“富贵莫忘”,叫明果乘机图事。明果别了,心中想道,据江朝讲,咱是个天子;那周道人又道是真命天于是李子龙。咱不若认做个“李子龙”,这真命不是我了?就是我太祖,也是蓄发做个皇帝。咱还蓄了发。初时和尚做了头陀,后来束起发,似一条好汉。在少林度了些棍棒,要交结豪杰。大抵北人强悍,重义气的多,识道理的少。一个性气起,也不量这事该做不该做,这事做得来做不来,做来好做来不好。譬如患难相扶,艰险不避;为国死忠,为子死孝;这是该做的。做得来也好,做不来也好的。若在为兄弟朋友,就要恩量,为他不要反害他么?不要为不得他,害及自己,做个从井救人么?这该做,也就还要商量个做得来,做来好了。这不是个畏怯。书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也就有个分寸了。
正气不可无,客气不必有。惩忿念一朝,明哲善为剖。
若是逞著一人意气,凌虐亲友,挺撞官府,动不动揎拳厮打,健讼好胜,这便是不该做,做不来,做来也不好。说到行凶打死人,抱不平打死人,也是没要紧了。况是作歹,甚者希图非分。或者啸聚,自己作首;或者随从,与人作伴,谋王夺霸。这更不可做,断断做不来,做来是个谋反大逆,十恶不赦。如今流寇之后,又有白兵,总只是尚气不晓道理之故。没些因籍得天下,是明朝太祖皇帝。不知当日元人以蒙古入主中国,至顺帝荒淫失政;又用国人做知府知县,不通中国民情,不能抚恤,所以民心思乱。先是这些贪淫没见识的,做个先锋,扰乱天下。这番民心厌这刀兵,巴不得个不杀不淫、爱民下士的出来。故此明太祖皇帝顺天心,应人心,有了天下。那些先事作恶的,只落得个身死族灭。
天心每福善,民意归有德。刚强召灭亡,昧时只自贼。
圣圣相承,绝无失德。有司中虽有不肖,好的也多。说不得个否极思乱,乱极望治。这些痴愚鸷悍之人,不曾晓得,况且以贪济痴,一介小民,思量个国公侯伯,就彼此煽动,骗得动一两个狂妄桀傲的。他也自有相知,自有气类相合。他在真定等处,已招集了些无赖。李子龙已道有些光景了。又有那不会算人命,又不会算自己命,两个该一时砍头的术士,叫做黑山。看他的命道:“若遇猴鸡凤凰交。是个大命。”但猴鸡年已渐近了,这图事也不容缓。黑山也就在李子龙身边,做个谋主,把这个命去煽惑人。凡地方有膂力强狠,并有家事富翁,都去算他,该为大官显职,就中勾结。这干不读书的,如何得官?只除非是武功可得,不觉的投他术中了。
痴不识一丁,大志图簪缨。簪缨那可图,只取灾祸萦。
他又与黑山两个计议道:“图大事要人,聚人要粮。外边虽有些人,也是乌合之众,不相统摄。还没个财主做靠傍,一旦做事,把甚钱来?如今京城中京军多,里近豪杰也多。弄得他里边有人来扶助,器械也不必置得,那家没有弓箭枪刀。内里人有家事的多,这些人性情也好拿,可以打动得。若弄得几个,不怕没钱用。”意待要进京。又得个道士方守真,这也是个不守分的人。他道:“里边有个杨道仙,是个军匠,大有家事,放月粮。京师穷军都靠他,得他酬应济急,所以军士都感激他。就是借贷的人多,他又平日多与内里相处,他使转掇应付,做人四海,好相交的,是豪杰方上之人。”
虎鳄得渊,鹰鹯有薮。辇毂之间,植兹稂莠。
黑山听了道:“恭喜贺喜了。这大功全在他身上。我们愁没人,他能结识得这些军。我们愁没钱,他又相识这些富内相。他是军匠,弄这些器械也不难。这要投他。”方以类聚,这些该讨死的痴奴才,自聚得拢,说得合。杨道仙看了李子龙生得讳异。这黑山极曰称扬,道:“他豁达大度,经世奇才。”李子龙又赞黑山,星学天下独步。杨道仙就拿出自己命来,黑山看了,道:“好一位蟒衣玉带贵人!与李爷略差些些儿,是个虬髯公遇了李世民了。李爷的事业,是杨爷成。杨爷的功名,因李爷得。”此时,那杨道仙看了李子龙相貌,也弱他几分。听黑山这说,明是个李子龙是个主,他是个辅了。笑道:“靠托李爷罢。”拿出妻子命来,黑山道:“这位一品夫人,这也是一位蟒玉勋贵。”这不由得杨道仙不心热了。
说到功名心也贪,手弹龙剑几离函。须知才是韩彭否,浪忆分茅作子男。
杨道仙就留他二人在家中。果是他有些内里往还,也是不甚大得志的,是:内使鲍石、崔宏,长随郑忠、王鉴、常浩,司设监右少监朱亮,门副穆敬。见他方面大耳,狮鼻剑眉,也是异人。他又口若悬河、滔滔不竭。拿著周道真与他这本妖书,依样篆几个符,道:“佩服他,可以免灾却病。”那黑山、杨道仙又播扬道:“他能喝城使裂,划地成河,撒米为兵,剪草成马,飞剑取人首级。有这等非常法木。”大凡与豪杰说义气,说功名;愚夫说富贵,说利害;与没知识的人说些鬼话,狂诞的话,没个说不入的。这些小内官,都不由内书堂读书史来。这些没把柄话,偏惊得他动,佛也是敬他。黑山、杨道仙,就加他一个号,道:“‘当今持世救苦拔灾、好生止杀佛王如来’,只待申西之年,更易天下,抚治万民。预先泄漏,与不尽心扶助,天神诛殛。”这些内官,果没个敢传说,只自己知已的,引领来投拜。你送鞍马,我送衣服,金银钱钞,却也不绝的有得来。子龙还大言道:“这些臭腐之物,我要他何用?姑留在此,试你们诚心。”这些内使,初见倒是宾客,后来都叫他佛爷、上师,都叩头。他也安然直受。一日,鲍石众人请他内里瞧看。行到万岁山小殿里,上面止放得一张龙床。他走倦了,竟自自在在在上边坐下,道:“我们自有金台银台,莲花宝座,那有些座?但只是天为世上生灵,把我降下来,不久也强要坐了。”
鹪鹩占高枝,井鲋游瑶池。所处叹非据,狂夫无远思。
这些内臣道:“但愿佛爷居宝位,奴婢也似登极乐世界了。”坐了一会,出皇城。见的没个说他不该,还道果是他有天子福分,平人也折死了,以此越加敬信。那李子龙与黑山、杨道仙三个商议道:“里应外合,两件事缺一不可。
里边有了这些内臣,外边倚著真定各处。这些豪杰也太隔远,还须京城得个武官,与这些京军相扶才好。”想得个羽林百户朱广,是鲍石的亲;小旗王原,是郑忠的亲;央他二人说他入伙。这两个果来拜在门下,许临时备约人相应。
簪缨世沐恩,披沥须当存。何事甘从逆,贻殃及后昆。
其时,有个御马监太监韦含,虽不在司礼监,却也最近圣上,有权势,有家事。鲍石原是他门下人。韦含偶然感了些病,鲍石为他向李子龙寻些符水去,与他疗病,不期好了,那太监甚感激子龙,拿些钱来相谢,还置酒请他。见他一表人材,甚是欢喜,彼此也就往来。杨道仙道:“好了。这人来,有钱有势,我们事业,大半靠他了。但这个人,他平日晓些道理,做事不盂浪。若把这个事与他说,是个谋反,他怎肯做。况我们图著富贵,他富已富了,贵已贵了,怎做这险事?若一个不从,露机,为害非小。这须用计取他。”黑山道:“杨爷,你最有计较,还是你定下个策来。”杨道仙想了一会,道:“有了。他有个兄弟韦喜韦老二,这人是个鲁人,最与鲍石相好。他有个女儿十六岁,向来是韦大监养在身边,要与他寻亲。但这边文墨的是秀才,他都不肯与中贵人结婚。武官是勋戚,也多不愿。其余商人富户,大监也不肯。太监前见李大哥人材出众,甚是敬重。如今用著鲍石,先说了韦老二,后说太监。倘事得成,是他亲戚,休戚相关,不怕他不依。”李子龙道:“若是娶妻,怕不是我们上师行径。”黑山说:“我们自有话动他。”
自拟郦食其,摔舌下齐域。岂虑有中变,延颈入鼎烹。
恰是鲍石走来见杨道仙,道:“韦公公甚是敬重上师,道他不是凡相。”黑山道:“这事全亏公公。”杨道仙道:“只近日有些古怪。上师道‘皇帝甚么好做,做时惹烦恼’,有个厌的意思。我们国公侯伯,到手快了,他若翩然去了,我们的事,都弄不成。我想钱财服玩,他道身外之物,全不在心,吊他不住。做了皇帝,也要皇后,三宫六院,咱待把女色去留他。娼妓是邪淫了,他必不肯。除非为他娶个正宫,这须得一个有福气女子,还要得个做得皇亲国戚的人家。咱没个儿女秧儿,亲戚中也没有好的,所以著忙。”鲍石道:“上师是个佛,怎要嫂子?”黑山道:“当日鸠摩罗什,是个古佛。西秦王曾送他十个宫女,一幸生二子,这有故事的。”鲍石道:“这等韦老公倒有个侄女儿,咱曾见来,生得极有福相。老公他重上师的,咱先见老二讲过,教他对老公说成这亲罢。”
小鸟图附凤,鲂鲤冀乘龙。准拟茅檐下,辉辉烛影红。
黑山道:“韦老公虽重上师,我们向来事,却不可与他说。只说上师这贵相,他日老公略扶他一扶,文官也做得个卿衔的中书,武官也定是个锦衣指挥。这样讲罢。”鲍石道:“咱依著你说。”韦老二道:“咱要凭老公。”向老公说时,那老公倒也不同他来历,道:“这人也好个人品,凭著咱,也不少他这顶纱帽。我侄女儿也大了,咱也不论财礼了与他罢。”还拨与他东华门外一所宅子,千金妆奁,择日做了亲。
蒹葭折随流,泛泛自来往。何期芙蓉花,荏苒许相傍。
先前在杨道仙家,也还是个来历不明流棍,如今是个太监亲戚。每日里高头大马,巍中阔服,呼奴使婢,与人往来。我想一介小人,穷得做和尚游方,无室无家,如今有了妻,又有钱财使用,可以止足收手。但他要歇,这些图富贵的不肯歇。这个要引人来拜投,那个要勾人来人伙。那个没餍足的肚肠又痒痒,想著猴鸡之年,也不肯谢绝这干人。所以这事渐已昭彰了。其时,有个锦衣卫校尉孙贤,与著一个穷军甘孝相邻。这穷军委是穷的利害,常时与妻子忍饿。妻子的爆怨,他道:“罢呀。再捱半年三个月,跟他跑一跑,博得个百户做,一个正七品俸,也够你我消受。还耐一耐罢。”孙贤听了,第二日对著他道:“老甘有甚好处,也契带一契带咱。”这甘孝道:“爷挈带得咱,咱有甚挛带爷。”孙贤道:“哥,船多不碍港。若咱得了好处,不忘你老人家。”晓得这人是好酒的,晚间买了三分烧刀子,二分牛肉,请他吃,要他指引。他吃了几钟酒,便指天划他说:“咱挈带不得你,这边有个李上师,他挚带得你。好歹明日领你去,拜在他门下,包你有好处。”
酒自外入,机由内泄。悔从醒生,驷不及舌。
次日,孙贤来寻。这甘孝合口不来、诱约了几日,只得领他去见。磕了头,设誓道:“同心合力,辅助上师,救拔生灵,并无退悔。如有二念,飞剑分身,全家殄灭。”孙贤也只得设了个誓,随着人鬼混。先把里边来往的人,都记得明白。东缉西探,知他是个谋反,拣定在己酉年七月,取著猴鸡之际,里应外合,先定京城。此时韦太监正要为李子龙纳个中书,对老二讲。老二道:“爷,他想得大哩,不要这样芝麻官。”韦太监道:“他想甚么官?”老二道:“他想著管官的。”悄悄的对韦太监道:“他命与相,都合著该真命天子。外边都已停当,里边也有人,还要你助一臂之力。事成,你我不消说国戚,还是功臣。”太监著这一说呵:
舌挢不能下,口噤不能发。惊汗落如雨,神魂几飞越。
韦太监正惊得言语不出,那老二道:“哥,这事也不在你了。帮著他做去,还有好处。若不帮他,做不来,你也走不开。”韦太监听了,又惊又恼。待与他嚷乱,昭彰不好。待听他做,我是个朝廷贵近,蟒衣玉带,富贵已极,还思量其事,却惹这灭门大祸。却无奈当先把侄女轻与他,这真走不开。正在闷闷不悦。那李子龙与杨道仙,私下做了赭黄袍、翼善冠,恰似做戏的,只等锣鼓上场。已具加身黄袍,专待袖中禅诏。
但这京师里,曹吉祥叔侄曾反来。他一个叔子在禁中,侄子三四个,家下原养有达官夷丁家丁,事做不来。况这几个闲冷内臣,一个些小武官,几个穷军,思量做事。不知那孙贤,早已把他事揣实,享知掌卫印的指挥袁彬。登时差人拿了李子龙,搜出黄袍。又拿了杨道仙、黑山。此时黄袍,便是反逆之证。但这袁彬,是沙漠从龙得官的,是个忠厚人。若在他人,要做大功,毕竟弄做大狱。他却不肯,况是事干了内里人,定是央求请托,他也不甚株求。他道:“这些拜师在门下的,不过些无识穷民。说个谋反,密谋未行,也不过是几个狂妄之人,设计主张。这连亲戚也有不知的,怎罗织到这些蠢人上。”好生体主德,罗网解其三。茅免连茹拔,芙蓉喜脱函。朱广职官,鲍石是掩不去的。只得具疏题参,略具招由上疏。终久事关内人,手段大,营求便,圣旨也不严切。但事已到了三法司了。韦太监想道,李子龙谋反是实,咱须是他至亲,卫中虽为我盖去,法司却不肯隐下。这些科道,口舌不好。他题一个本,说我近臣交通叛逆,如何是好?若是圣上知道,发去打问砍头,倒不如先死,得个完全尸首。也就服毒身死。
有身依日月,富贵亦何求。羞作寒灰溺,南冠学楚囚。
可怜这韦太监,也只为人所误。那干人到法司,常言狱主初招,司官也只就卫招,加些审语呈堂。堂上具题:“李子龙、杨道仙、黑山、朱广、鲍石,五个为造谋为首。崔宏、郑忠、王鉴、常浩、宋亮、穆敬、王原为从,都拟辟。江朝、周道真、方守真一干照提。”但圣上宽恩,晓得这干人狂诞,自取杀身。这干内员,也只愚蠢,为人所惑。止将为首李子龙等五个决不待时,崔宏一起充净军,王原调卫,其余依拟。笑是李子龙以狂夫妄思量个九五,杨道仙、黑山、朱广思量个侯伯元勋,鲍石也拿著一个大司礼,如今落得个:
开笼主恩渥,骄首笑痴庞。富贵今何是,尸横古道旁。
果是刑科一个雷给事,道鲍石等交通内外,谋为不轨,恶极罪大,情重法轻,无以惩狂谋而昭国法。乞尽斩原拟辟王原等。圣上也只从宽,道事体已行,姑免深求。这虽是内里力大,却是一株求,京城中这些投拜军民,外边他平日交结无赖,追拿缉捕,便也生出许多事了。
政严首谋,法宽协从。捕影捉风,庶免骚动。
我想四民中,士图个做官,农图个保守家业,工商图个擢利,这就够了。至于九流,脱骗个把钱糊口,也须说话循理。僧道高的明心见性,养性修真,以了生死。下等诵经祝圣,以膳余生。这就是明朝太祖高皇帝所云“各安生理,无作非为”也。至于星相的,妄把一个皇帝许人。一个游食僧人,思量个为帝。杨道仙也是富家,不求得个官,我家资自在。朱广世职,不得高位,还可留得这顶世传纱帽。鲍石内臣,亦有个职业。仔么痴痴颠颠,至于杀身?这妖妄之谈,断断不当听。人宁可贫穷到饿死,还是个良民。若这干人,输了个砍头,还又得个反贼之名,岂不是可笑!故为百姓的,都要勤慎自守,各执艺业,保全身家。不要图未来的富贵功名,反失了现前的家园妻子。
第十三回 穆琼姐错认有情郎 董文甫枉做负恩鬼
悲薄命,风花袅袅浑无定,愁杀成萍梗。妄拟萝缠薜附,难问云踪絮影。一寸热心灰不冷,重理当年恨。右《薄命女》
怨毒之于人甚矣哉。若使忘恩负义,利己损人,任我为之,那人徒衔恨不报,可以规避,则人心何所不为。不知报复是个理,怨恨是个情。天下无不伸之情,不行之理。如今最轻是妇人女子,道他算计不出闺中,就是占他些便宜,使他饮恨不浅,终亦无如我何。不晓得唯是妇人,他怨恨无可发泄,积怨深怒,必思一报。不报于生,亦报于死。故如庞娥亲之报父仇,谢小娥之报父与夫仇,都以孤身女流,图报于生前。如琵琶女子之于严武,桂英之于王魁,这皆报一己之仇于死后。至于浙西妇人,当万历丁亥戊子之交,水旱变至,其夫不能自活,暗里得厚钱,将妻卖与水户。夫不得已,到穷困弃妻,已非矣。若贪多余而陷其为娼,于心安乎?
欲缓须臾死,顿忘结发情。忍教闺阃女,脂粉事逢迎。
已是把这妇人卖与水客,只说与他为妻。后来到一处,更有几个妇女。
问他俱是良家,皆是先前做妻妾讨来的。妇人自知不好,哄那客人道:“我因丈夫不肖,曾私有积蓄,寄在邻居。我去取了,同你回乡。”客人贪利,与他同回。到家喊向四邻,道他买良为娼。起初邻人也来为他,奈是丈夫卖的,有离书手印为照。不过费他几个钱买嘱地方光棍,不能留得自己身子。回去遭客人抱恨,鞭打凌辱,无所不至。
如鸟已入笼,展翼欲谁诉。懊恨薄情夫,误我深闺妇。
这妇人是个有性气妇人,毕竟遭他凌并不过,饮恨而亡。亡时有气如蛇,冲门而去。后来,有一医人,梦一妇人求他相挈同行,醒来不解其故。路上行走,见一条蛇蜕,黑质白章。医人就将收入药箱。行了两日,正在过渡,只听箱中咯咯有声。医人开箱,只见前蜕已自成蛇,自箱中飞出,竟自渡河。正在惊讶,只见对岸人喧嚷,道:“某人忽被一蛇赶来,咬住咽喉盘绕,如今人蛇俱死。”医人问此人做人何如,众人道:“曾卖其妻落水,闻得其妻受辱郁死,想是这桩冤对。”医人因想梦中妇人,应是其妻。其化蜕使我收入药箱,已随我同行,觅其夫报冤也。
积气化为蛇,依人返乡里。杀此薄情夫,生平恨方已。
还有一个,是个青楼女子,姓穆,名琼琼。原是个良家女子,也是个名门。初嫁丈夫,也一双两好。只因其公公不务田亩,也不习经商。原先家中,也有些钱钞,被几个光棍勾引去做官钱粮营利。如省分颜料、茶蜡、生绢、胖衣等项,俱有倍利。领银采买,将他银子擢钱,最是好生意。人情说到利字,没识见的,便易动情。他有两分钱,叫他做囊家发本。先去营干一个管解官,自己做商人。先与那官去央大分上,房中承应书吏使用。分上应,批委了,去干办银子。官府预给,毕竟要多扣分例,少也加二。要房库为他朦胧挪掇,也便得加一之数。给得钱粮,委官管三军不吃淡饭,并书吏也有头除。合前后算来,一千钱粮,五百本钱,五百擢钱。这闲费已去却三四百两了。况且使费分上一顿用,钱粮常是四五次给。初次二次,常轮不到买办钱粮上。且使用多,自己不能尽应。向人掇挪,便是利钱。用着这些光棍,也便要全家吃用着。他在衙门,暗地头除,回手,总出在钱粮上,总出在囊家身上。放过一两次,混帐官罢了,明白的官,定要验些钱粮通给。有钱有人手,自拿出钱来。自己子侄买办,也还好。前去后空,必至重利借债,俟出钱粮抵还。单身或不善生理,托这些光棍去买。这其间,定至价重货低了。其间颜料、漆串桐油,朱杂黄丹,茶以细覆粗,蜡以真覆伪,胖衣黑花稀布,生绢以重的作样,其后俱是稀松不堪,全靠衙门扶持。那差催差验,称量看估,那一事不费钱,那一分不在钱粮中兜。幸而催完,路上别无风水之失,垫费凑手,上下朦胧。转遇圣上,任凭内侍。内侍全凭书辨揽头罢了。若如遇着那圣上精明,监库留心办验,假不能作真,就不能上纳了。在京既多使费,在家有捉批比较之费,不得不借遮盖之事。如做茶蜡,复做颜料,初解未完,又领二运,以此盖彼,以后盖前,拖欠日深,缺额越多,到底必有一结。
挖肉补疮,其孔日大。雪中埋尸,见日终化。
至于耽延日久,解部已是不完,采买又复不到。扁挑两头塌,必至追补。得分例官吏,已是升猪,无处倒赃。得贿赂书皂,还要他扶持,不敢倒赃。平日扛帮吃用他的光棍,都是光身,家中费用重大,无甚蓄积。解当借贷已竭,官府迫比不休,遂至典田卖产,累眷扳亲,一身毙狱,妻子零落。
利中害每伏,庸愚那得知。取决在一时,贻祸无穷期。
穆琼琼家,也只为钱粮所误。至丈夫终日穿绫着绮,食美吃肥,吃钱粮穿钱粮的,也不免累死于钱粮。产尽,亲友累尽,人亡家破。把个嫁来不年余,受享无几时的穆琼琼,也从官卖。
欢乐能几时,我兴受其败。官只要钱,管他卖与甚人。
可怜琼琼,竟落风尘。这穆也是乐户的姓,琼琼也是乐户取的名。一失了身,便已征歌逐队,卖笑取妍,竟做门户中人了。
对酒欢娱暗自悲,欲将心胆付伊谁。
风花无主从人折,能几三春二月时。
琼琼流落金陵为娼,喜得容貌出人,性格灵巧。又还有一种闺中习气,不带衍院油腔。所以不在行的,想他标致,慕他温存;在行还赏他一个雅。况且愁恨中,自己杜撰几句,倒也成章。又得几个人指点,说出口也叫诗,也有个诗名。所以先前不过几个盖客俗流,后来也有几个豪家公子,渐而引上几个文人墨客。
也巢丹凤也栖鸦,暮粉朝铅取次搽。
月落万川心好似,清光不解驻谁家。
他名已播,起初鸨儿还钳束他:不肯接客,逼他接客;不会起钱,教他起钱。如今捱着日子等他也没个空,都肯自拿出钱来应差,私赠也不须得起。?但穆琼琼是个伶俐人,常时想道:“我是好人家儿女,只因不幸,遭逢家难,失身风尘。暗中自思,可耻可恨。如今趁得个年事儿青,颜色儿好,也引惹得几个人。但几个是我知心,都为色而来。究竟色衰而去。若不在这中间寻一个可以依托的相与终身,后来如何结果?”
朝槿不常妍,夕市苦寂寞。老大嫁商人,商人尚相薄。
他在延接之中,也就用着十分心事。这些弄笔头酸丁,不是舍钱姐夫。
山人墨客,只要骗人钱,怎有钱与他骗。他都虚心结纳,使他吹扬,立个名。铜臭儿、大腹贾,是他心里厌薄的,却也把些体面羁魔他,抓他些钱,安顿鸨儿。还有纨袴郎、守钱虏,也不是他心里契洽的,却也把些假情分笼络他,起他些钱,以润私橐,做一个博钞之计。至于有痴情的,他不肯负人。有侠气的,最肯为人。乍入港的雏儿,或者朴实可依,都用心去输情输气结纳他,要觅做终身之托。但天下事,难得凑巧。看得这人才品轩昂,言词慷慨,乃是做人爱博不专。看得这人气度温克,举止谦慎,奈是做人委靡没骨。要随个单头独颈人,一夫一妇偕老,是琼琼心愿。这来嫖的几个黄花郎,年长无妻。可是有家事的,便待与人作妾。看定这人温柔可爱,苦又家下有个蛇蠍般会吃醋娘子。这人又小心得紧,似鼠见猫。看定这人爽快,也不受制内人,却又多不以家业为事,儿女情短。所以鬼混年余,也不得一个人。
天下无完人,瑕瑜不相掩。取人欲毛求,安得如所愿。
琼琼想:“我年纪已将二十了。再混几年,花残人老,只有人拣我,我还去拣得人?”不免着了一点急。不期撞了一个人,是槜李人。姓董,年纪才得二十岁。早丧父母,也不曾有妻。在一个母舅开绸绫牙行谭近桥身边。生得人儿标致,性格灵巧。这年,偶值福广生意迟。谭近桥合个伙计马小洲,叫他带些花素轻绸锦绸,到南京生意;著董一官同行作眼。董一自带得十来两小伙,到南京。
浪激金山动,烟将燕子飞。石头城下路,芦苇绿人衣。
到南京,生意好。十余日去了大半,随也买些南京机软花绉纱,只待卖完带来货起身。一日,两个换顶巾,换领阔服,闯寡门。闯著穆家。恰值位公子相约,因个年伯请酒,不能来,著陪堂回报,相送出门。两下撞着,各各有意。穆琼琼看董一,相见尚有些脸红,知是雏儿,是个老实人,越有心于他。寒温时,请教相公尊号。诌了半日,诌个“贱字文甫”。马小洲替他铺张,是浙西大家,琼琼认是同省。董一便思量倒身。马小洲知道他身边有个把银子,又奉承他伙计外甥,也帮衬他,就与他送东道钱。琼琼一来心里爱他,二来本日无客,就留了。
朗贪姐色娇,姐恋朗年少。两意如漆胶,绸缪不知晓。
吃酒时,琼琼疑董文甫年少未娶,故意挑他,道:“董相公几位令郎?”董文甫说不得个无妻,胡答应道:“娶不久,尚未有子。”琼琼道:“这等新婚,肯撇下出外?”董文甫父母已死,却谎道:“家有寡母相陪。”道:“有甚公干到此?”这董文甫倒自揣道,这娼妓来得的,我不曾读书,诌不来反为他笑,却道:“早丧父失学,也只在经商中。如今偶同舍亲,带得些绸绫来此。”琼琼见他不假生员监生,明说个商贩,更出喜他老实。夜间着实温存他,他也极其趋奉。董文甫小官儿道:“我明日送绸来,作衫甚么。”倒是琼琼道:“门户中不是好走的。相公不要浪使了钱,相知全不在此。连日都有人约下,不得闲。闲时我来请你。”以后董文甫常去探望,琼琼极忙,也毕竟与他白话一会。得空,著人请他,自拿出钱,做他的东道歇钱。
雅意惬鹪鹩,殷殷解珮邀。岂同巫峡女,云雨乐朝朝。
在董文甫,还只道琼琼慕他年貌,不知他意有在。枕席之间,董文甫还只把些本领,讨他喜欢。琼琼却把实心对他,道:“家本浙中人,因舅负官银,夫遭累死,我为官卖。时母寡弟幼,不能救援。我在此中,度日如岁。初意要从一豪杰托终身,并不能得。所以每遇南人,都加厚待。意欲通信老母,我干知已借贷,待他来赎身。然后我自己挣些,明白债负,托一人以为夫妇。兄若见怜,以此事相累。”此时,董文甫未娶,实是贪他。道:“姐姐若果厌风尘,我在此相帮贤姐赎身,同归浙江,你母子相会。寄信也多此一番。”
喁喁小语枕屏间,何意相逢侠少年。
不惜挥金赎娇艳,文姬应得脱腥羶。
琼琼道:“我当日官卖,止四千金。数转至此,已逾二百金。今非三百金不得脱。我可措处强半,再得百余金,可以了事。”董文南道:“待我计议。”回来与马小洲计议,道:“不如将卖下货银,帮他赎了待他挣出还钱,我好白得个人。”马小洲道:“这是你把娘舅的钱,在这厢买个乌龟做。这不劝你。”银子在马小洲身边,无可置处。穆琼琼处,只以货未脱为辞。不料马小洲是个好男风的,见处篦头的小厮好,就搭买了他,也常留在寓所歇。这日收得几主帐,有三五十两银子,被他捵了,一道烟走去。反又闪出个游客,是城上御史亲。说被小厮盗去银百余两,小厮是马小洲平日吃酒往还,是他拐骗窝囤。御史把他两个拿去,要打要夹。只得认屡次叫篦头有的,窝囤无有。御史先押着缉获,后来着令赔偿。将剩落货贱卖,收起货典当了结,两人弄得精光。琼琼也不时着保儿来望。色为祸媒,愚受巧局。
事完去见,董文甫道:“遭这横祸,货物都当,不能还乡。这赎身事,只可回去再来。”琼琼倒宽慰他一番,暗中资助他盘费。自古人急计生。马小洲听得穆琼琼与董文甫好,有物赎身,就与董文甫两个设下局。等董文甫在穆家,拿了一封书,说董文甫的娘子感寒病亡,叫他回家。这董文甫不知那里的泪,哭甚么人,嚎啕了一场。是把个董文甫无妻要娶妻的局。来吊住穆琼琼心了。却又鬼打扑道:“去不打紧,把这货当在这边,等家中银子来讨,一来耽搁,怕挫过二三月行情,怎处?”假思量一回道:“得一百两讨去,到家就是二百金了。”也暗打动琼琼。于是琼琼留董文甫,替他解闷。董文甫还鬼话说与其妻情谊,其妻的好处,叹息不了。穆琼琼挑一挑道:“家去再讨个好的罢。”董文甫道:“家中无人,讨是必要讨的。但有一说,我前日蒙姐姐厚爱。闻姐姐要出风尘,不敢直认个为姐姐赎身。我这样商贩人家,如何该娶小,也不敢屈姐姐为小。如今是妻死了,如姐姐不嫌,我回去设处,来赎姐姐。我怕挫过的行情,不一月决来,决不爽信的。”琼琼原有嫁文甫的意,听他妻死,已是暗喜,说到赎他继室,更是满面欢容。道:“你取当要百余金,赎我又须三百金,家中新丧,如何能设处得出?我身有现银一百八十余金,不若你取了货去,有二百金之数,到家设处百金,可以赎我。但你不可负心,断来赎我为是。”董文甫道:“姐姐这还留着。我自家去卖田,来赎了你。这银子还是我的。”琼琼道:“卖田局缓,还是与你。”夜深,在床下挖出两个小酒瓶,也有整的,也有散的,果有一百八十余两。叫他拿出取当,回家就行。还把些金珠,值可四五十两,叫他一时设法拿出,把这些换了来凑。在琼琼千叮万嘱,在董文甫千盟万誓,道:“一到家即来。”叮咛复叮咛,叮咛不惜声。
上有湛湛天,衷有难昧情。
妾心石不移,君无寒此盟。
凭阑送孤舟,屈指计来程。
准拟落花时,携手共君行。
从此果是穆琼琼死心塌地,望着董文甫。这些讨债的老子,粗蠢的俗流,都没心招接他。有那等钞多才郎,他也便下老实敲他两下,止望留在身边,与董文甫作人家。真也弄得个如醉如痴,眠思梦想。不知到家,谭近桥道:“事是他两人惹出来的,不是我说到后边,均召了。”卖出货来,穆琼琼原付一百八十两,并金珠共二百余。如今收拾来,不上一百八十余两。原说家中凑,靠着娘舅吃饭,有甚得凑。再置货到南京,原数不登,难于相见。不若做个负心,拿四五十两寻头亲,留这百余两做本钱,且过日子。但只是穆琼琼这主钱,是什么钱?他付你是何等心!还该去与他商量,不该只是顾自。
心逐金相托,相期不负侬。何期消息断,空自望征蓬。
穆琼琼拿着不一两月就从良,接待这些人,也都懒散,倒因此惹了几场气。却日复一日,如何得个董文甫来。著保儿去访,并没个消息。去求签问卜,或好或歹,都不灵验。望孤老是说得出的,贴孤老望他来赎身,是说不出的。只有暗中垂泪,静里长吁,捶床捣枕,骂这负心的。却也无益。常自想,这些银子,不知贴多少面皮、用多少心思骗得来。怎轻易把与这薄幸?他拿这主钱,不知去另取一个女人,或别处去风花雪月,我白白与作作挣子。俗语道:“财与命相连。”财骗去了,身要出出不得,何等恨,何等羞,何等恼!况且自苦自知,无可告诉,渐渐成了个郁疾。
黄金空箧底,薄幸不重来。清泪花间酒,无言只自哀。
妓女兜揽得人,全是容貌儿好,性情儿好。一到病,自容颜清减。一到病,自 性情舛错。况一番打听不着,一番打听着,道他原是穷鬼,靠娘舅过日子。近来不知仔么,手底来得,娶了个妻子,在苏杭贩卖震泽货,甚是兴头。董文甫经久不去,琼琼还道,我如此待他,托他,定不负。或是家中一时凑不起,路上有些失所,故此稽迟。说到娶妻,家事好,明是负心了。便是佛也恼,“怎生不焦燥起来。应对无心,举止失次都有了。人那知道,只说他大道,慢客。不上年余,嫖客稀少,连家中妹妹也不来礼貌,鸨儿也不来照管他。病做气怯,不半年而殁。
春花不久妍,况复摧风雨。朝为枝上妍,暮作根头土。
弱病,殁时也明了。自拿出银子,备衣衾棺槨。却也谁作他知疼着肉,为他料理的?
依依堤边柳,攀折从人手。谁为栽培人,老向沟中朽。
这穆琼琼,精灵不昧,常常现形出来。穆家嫌是鬼出的房屋,另搬去了,以后连换了几主。一个人租来,作客店,招接客商。一个客人姓卜,叫卜少泉,下在里面。到晚来,只听得窗儿外籁籁,似有人行走,又听微徽作叹恨声息。其时月色模糊,卜少泉轻轻将纸窗润湿,用指尖拨成一个小孔,却是一个女人:
杏子裁衫,一技袅袅腰身窄。鬓鸦流碧,斜照金钗赤。玉暗珊瑚,指向樱唇逼。情脉脉,轻吁淡喷,暗里移人魄。右调《点绛唇》
卜少泉疑是里边内眷,出来玩月闲步,不敢惊动他。细看去,尽是标致,殊有些悒悒光景。后来冉冉而去,却也恼得卜少泉翻来覆去,一夜不睡。次日,仍旧见他,仍旧是这样低徊叹息。莫不是与人有约在这厢伺候?久许不见有人来往,女人自去了。卜少泉道:看这女人有个伤春意思,独自个,明日调他一调。到第三日,闻声听气,要等他出来,调戏他。正在揣摩,只听得纤指弹门响。开门,这女人竟进房。卜少泉喜得如拾珠宝,忙把门掩上,一把来抱。女人道:“特来伴你,休要慌忙。”两个携手,在床上并坐。
鸂斥飞来两,芙蓉蒂自双。春风动罗幕,喜不呔村尨。
卜少泉也没甚寒温得叙,先为女人解到里衣,自己随即脱衣,滚做一床,叫做不一而足。问他:“可是里边内眷么?”道:“我是主人之妾,主人无子,特来借种。我每日黄昏来,五鼓去,来伴你。切不可对人讲。”这卜少泉也铭刻于心,针挑不出。每日到晚,就巴得人来,探头望脑了。
纤月漾银河,轻风动绮罗。牵牛河畔客,欲借鲁阳戈。
似此月余,卜少泉事已完,故意延捱几日。这晚女人到来,道:“客官你事已毕,不去不令人生疑么。”卜少泉道:“实是该去,难舍美人。”女人道:“我还随你去。”卜少泉着了一惊,道:“这恐不便。莫说家下有个贱房,未必相容。路上同走,有些风吹草动,干系不小。美人前说度种,种已度了。纵使不曾,还待下次。”女人道:“说下次,我被人哄杀了,怎还听你。你不要惊慌,我有事对你说。”
欲雪今生恨,还提向日悲。翠生眉半蹙,红破泪双垂。
“客人是嘉兴么?”卜少泉道:“是嘉兴。”女人道:“北门绸绫牙行,有个董文甫么?”卜少泉道:“有。与家相隔,不过半里。”女人道:“这等妙得紧。”卜少泉道:“美人莫非先前与他有交么?”女人道:“果然。”说到这所在,柳眉剔竖,星眼怒睁,道:“妾非主人之妾,实是风尘之女,姓穆名琼琼。原以良家失身,图赎身归还故里。我与此人初会,念是同省,又见他少年,倾心结纳,把心事对他说知。不料此贼负心,诓我钱物二百余两,一去不来。我积蓄已失,身犹为娼,含冤负郁,竟病死此屋。”到这句,卜少泉惊得面如土色,走头无路。女人道:“你不要怕,我不害你。他却将我钱财,娶妻开行。此恨不雪,我如今要托你同行,寻他报仇,我还厚赠你。”卜少泉合口不来。女人道:“我断不为你害。你只明日买一神主,上写‘穆琼琼之灵’,收在衣箱里。你还独讨一船,著夜你叫我名字,我还出来陪你。此屋外地上,还有我埋藏银五十两,是我要待此贼来凑赎的,今以相赠。”因与卜少泉去掘,果然得五十两银子。卜少泉满心欢喜,鬼也不怕了。
发出地中藏,以为行者资。附尾借骐骥,翩翩向浙西。
卜少泉收了银子,两人捣鬼一夜。
次日,果买了个木主,上边写了,在水西门叫了只小浪船。晚到龙江关,悄悄叫声,果然灵验。只是怕船家知觉,不敢说话。一路行来,将到嘉兴,这夜只见穆琼琼悄对卜少泉道:“多谢相挈,从此永别。”卜少泉忙去摸时,身边早已无人了。
款语犹尚絮,枕边无丽人。只余香泽在,著脸粉痕新。
到家,与妻子相见。妻子去发他行李,寻出一个牌位来。问他,他道:“这是位仙女,在南京曾梦见,叫我掘得五十两银子。还道:‘你至诚供奉,我还叫你生意昌盛。’可把香烛,供养在侧边小屋里。”其妻的,果然忙不及供养。收拾方了,走出门前,只听得人说:“董文甫见了鬼,立刻身死。连马小洲惊得病了倒地,扛抬回去。”卜少泉忙去看。时董文甫自与马小洲串合,骗了穆琼琼银。他与马小洲召了官司使费,其余他都入已,经商娶妻室。后来,他舅子儿子不成立,他就顶接牙行,在北门开行,甚有生意。这日,正与马小洲、几个买货客人闲谈。只见一个穿淡红衫的女人,走近柜前。众人不见,独他与马小洲见,只道是赶唱妇人。及至直逼面前,细看却是穆琼琼,吃了一惊。被琼琼扭住道:“负心贼!今日才寻着你。”董文甫也道:“是我负心,姐姐饶我!”七窍中早已鲜血并流,死于地下。
数载不平恨,今来方一伸。相逢肯相恕,贷此薄情人?
马小洲见是琼琼,不知他死活。记得曾在他家吃酒顽耍,托熟,要来解劝。早已不见琼琼,只见董文甫已死,连叫:“冤业,冤业!”惊得自己一交跌倒在地下。众人救醒,道:“董文甫原先同我在南京,曾嫖一个小娘儿,?叫穆琼琼。这琼琼爱他年少,倒贴他钱留他歇,主意要嫁他。把他银子首饰,有二百多两,叫他凑赎身。不期文甫回家,没得凑,就不去了。自在此将他银子做人家。想是这小娘子,银又没了,身不得赎,抑郁死了。适才我见个妇人来,好似琼琼。他扭住文甫,我自来劝,不期琼琼不见,文甫死了。这明是鬼来报怨,活捉他去,我因此惊倒。想我白日见鬼,也不久了。”众人听了,也各嗟讶,说文甫负心。马小洲自回,董家自行收殓。
积怨期必泄,相逢犹报迟。肯令负心者,苟免愧须眉?
卜少泉听了,也毛骨悚然。回家去,又向神位叫他。千声万声,不见他来。这是他冤报已了,去了。卜少泉感他情,又得他赠,还怕他手毒,竟把来做神道供奉,不敢怠慢。后来也因这主钱营运,渐渐充足。只是董文甫,得了琼琼这主钱,回乡做家,捧妻抱子,却不顾他含冤缄怨。及至一灵不泯,依人来寻,得他之物也享不成。
获此倘来物,经营且自腴。也思青楼上,眉黛不能舒。
我想人相感的是个情,相期的是个信。他自羞沦落,要脱风尘,也是贤女子。况他输心意于我,是何等样情!我若不厌他下贱,实要娶他,又度力量足以娶得,便为他周旋。若心中不欲,力又不能,就该情告,不得胡哄误他。到他以钱托我,做不来越该辞他。岂可将来救我一时之急,不复念他。日复一日,眼穿肠断,信行何在!你在家快乐,他在彼忧思,以致悒悒而殁。明有人非,幽有鬼责。你陷他死,他如何肯饶你!但或顽福未尽,机会难乘,得以顷刻幸生耳。故浙西妇人之蛇,穆琼琼之鬼,亦理所必至,事所必有。不然天下负心之人,岂不以为得计么!
第十四回 等不得重新羞墓 穷不了连掇巍科
会稽一抔土,见者有遗羞。
贫贱亦恒情,曷为生怨尤。
时来不能待,失足鹰鹯俦。
飘泊风底花,返枝竟何由。
徒然殒沟读,彤管愧莫收。
我愿箴同衾,勉哉士女流!
贫贱富贵之交,在男子也不能看破。故寒窗扼腕,静舍悲歌,便做出三上书,几叩门根柢。至于名相忌,利相倾,几个弹冠结绶。未遇一场考,巴不得肩头硬,荐头狠,顾不得同好同窗。既遇一个缺,巴不得早上手,先著人,顾不得同年同署。是叹老嗟卑一念,已到朋友相疏了。贫贱荆布相守,才换头角,便畜妾宣淫,甚尔齐眉酿成反目,这薄于伉俪,难道又是该的?如晋会稽王道子,宋丞相蔡京,权势相逼,弄到父子兄弟如仇雠。你又看那不安贫贱的人,那个是肯为国家做事的人。
几年屈首寒窗,但晓营心朱紫。
一旦意气方伸,不顾贻羞青史。
是不安卑贫之心,竟为五伦之蠹。即如王敦、桓玄,干犯名义,谋反篡位,先时戕害僚友,继而并髦君上;未后把祖宗宗祀斩了,妻子兄弟族属枭夷。这要荣他,反到辱他;要好他,反到害他,只在那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叹老嗟卑上来。
从古舜跖分路,只在义利关头;此处若差些子,便是襟裾马牛。
若论妇人,读文字,达道理甚少,如何能有大见解,大矜持!况且或至饥寒相逼,彼此相形,旁观嘲笑难堪,亲族炎凉难耐。抓不来榜上一个名字,洒不去身上一件蓝皮,激不起一个惯淹蹇不遭际的夫婿,尽堪痛哭。如何叫他不要怨嗟?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眼睁睁这个穷秀才尚活在,更去抱了一人,难道没有旦夕恩情?忒杀蔑去伦理!这朱买臣妻所以贻笑千古。
贫贱良足悲,伉俪谊不薄。沟水忽东西,惜哉难铸错。
在先朝时也有一个,传是淮南地方,姓莫。莫翁无子。单生三女。两个前妻所出,一个配了本村一上财主之子,姓蒋,蒋大郎;一个配了个本县县吏,姓韩,韩提控,只有第三个女儿,是后妻所生。生来有十分容貌,修眉广额,皓齿明眸,人人道他是个有福的。却又女工针指,无所不工,有十分的伶俐。父母道不是平常人之妻,定要拣个旧家文士。一日,遇着本县新秀才进学,内中一个姓苏,祖是孝廉通判,父也是个秀才。虽是宦家,但他祖父,不合做了个清官;父亲又不合上半生做了个公子,不肯经营,下半世做了个迂儒,要经营又不会。田产将完,只有这几本书穷,不去。所以儿子读得两句,做了个秀才。莫翁见他少年,人物齐整,又是旧家,倒央人去说要招赘为婿。苏秀才不肯,嫌他是俗流。莫家再三要与他媒人苦苦撮合成了。河洲联锦翼,秦馆并琼箫。苏家措处些意思聘礼。丈母的要多与妆奁,莫翁道:“他读书人家,不喜繁华,待日后多与几亩田罢。”所以妆资也只寻常。做亲不久,莫翁忽然一日中了风。这两个女儿赶到家,把家资一抢,蒋大郎与韩提控拴成一路。韩提控挈家占了住屋;蒋大郎将田地尽行起业收租,还吵岳母小姨道,内囊都是他母子藏过,要拿出均分。岳母要苏小秀才出状告理,老秀才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争他做甚?”小秀才便不敢做声。那两家得田的,冬天一石米放到夏,便一两三四钱。夏天一两银子放到冬,可得二石米。得资产的,买了个两院书办缺。一年升参,两年讨缺,三年转考,俱得个好房科。鲜衣怒马,把个寒儒不放在眼里。
岁俭资郎富,时穷酷吏尊。鲦鱼沟水活,应笑北溟鲲。
止有莫翁族弟莫甫轩,见苏秀才不屑屑在财利上,道:“这人终有发达之日。”只是苏秀才家中,又死了父亲,不免费钱殡葬。那岳母又死了,这两连襟道:“是他嫡亲岳母,不干众人事。”只得又行收殓。身边越窘了。四壁相如困,空嚢杜甫贫。家中没生息,思量教书。年纪小,人道他学力少,不老成,毕竟欠尊重,没个请他。莫南轩千方百计,弄他到周鸿胪家做伴读,一年不过五六两,且得身去口去。他一到,早晚不绝声读书。读得周公子厌了,道:“兄,小弟相延,不过意而已耳。这等倒叫小弟不安了。”也邀朋友做文字,两个题目,做到下午不知曾写些不写,叫:“明日补罢,且吃酒。”苏秀才还在那厢点头作想,纸笔早已夺了去了。吃酒,定要酣歌彻夜。苏秀才酒不深饮,唱不会唱,尝道他迂腐扫兴。又尝要他娼家玩耍,他都托词躲避,又道他立异不帮衬。读书的不在馆中,伴读的如何独坐?就坐,饮食毕竟不时,僮仆毕竟懈慢。不逐之逐,自立不脚住了。
众醉难为醒,惺惺苦见嫌。枸株笑宁越,不把卜居占。
到了家中,周公子也会扣日算,只送得一半修金。自己却怕荒了学问,又去结会。轮到供给,癞蛤蟆也要赶田鸡中吃一刀,那些不要莫氏针指典卖上出?就是一飱饭。苏秀才道:“粝饭菜羹,儒者之常。”莫氏道:“体面所在,小荤也要寻一样儿。”都是他摆布。况且家中常川衣食,亲戚小小礼仪,真都亏了个女人。
经营儒者拙,内助倚佳人。剉荐闻前哲,流芳耿不湮。
初进不几时,遇了外艰,把一科挫了。到起复,学师又要拜见,不怕不勉强设处。喜得本年是类考,不受府县气,得了名一等科举。初时茅庐意气,把个解元捏在手里。去寻拟题,选时策,读表段,记判,每半夜不睡。哄得这女人,怕把家事分了他的心,少柴缺米,纤毫不令他得知。为他做青毛边道袍、毛边裤、毡衫,换人参,南京往还盘费,都是掘地讨天,补疮剜肉。将进场,亲戚送礼。进场后,亲戚探望。连这平日极冷淡的连襟,也亲热起来。莫氏好生欢喜。出场到家,日日有酒吃。闲了在家里,莫氏打算房子小,一中,须得另租房子。家里没人,须得收几房。本日缺用,某家可以掇挪。本日相帮,某亲极肯出热。把一天欢喜,常阁在眉毛上。到约奠报将来这日,自去打扫门前,穿件家常济楚衣服。见街上有走得急的人,便在门缝里张看,只是扯他不进来。渐渐闻得某人中了,某人中了,偏中不著他丈夫,甚是不快。这苏秀才,也只得说两句大话相慰,道:“这些八九色银都去了,我足纹,怕用不去,只迟得我三年。”
时不逢兮将奈何,小窗杯酒且高歌。
干将会有成龙日,好把华阴土细磨。
苏秀才考了个一等,有了名科举,也是名士了,好寻馆了。但好馆,人都占住不放。将就弄得个馆,也有一个坐馆诀窍。第一大伞阔轿,盛服俊童。今日拜某老师,明日请某名士,钻几个小考前列,把岩岩气象去惊动主家,压伏学生,使他不敢轻慢。第二谦恭小心,一口三个译,奉承主人,奉承学生。做文字,无字不圈,无字不妙。“令郎必定高掇,老先生稳是封翁。”还要在挑饭担馆僮前,假些词色,全以柔媚动人,使人不欲舍。最下与主人做鹰犬,为学生做帮闲,为主人扛讼处事,为学生帮赌、帮嫖、帮钻刺,也可留得身定。苏秀才真致的人,不在这三行中。既不会兜馆,又不会固馆,便也一年馆盛,两年渐稀了。
谄庚已成习,难将名分绳。“都都平丈我”,方保橐中盈。
喜是两口儿用度不多,尽可支撑。况且堂考、季考,近日已成虚名,没半个钱给赏。他穷出名了,抚按起身,灯油助贫,学中与他个包儿,也可骗几钱来用。时捱月守,又到科举。奔兢时势,府县都要人情。他不得已,只得向府间递一张“前道一等,青年有志,伏乞一体收录”呈子。府间搭了一名,道间一个三等第二。亏得科举定得早,前边病故一个,丁忧一个,补了一名。先时夫妇懊怅,挣不上两名,得个二等科举。这时补着,又道机会好,磨拳擦掌,又要望中了。临起身往南京,莫氏道:“一遭生,两遭熟。这遭定要中个举人,与我争气。”苏秀才道:“一定一定。”先前苏秀才南京乡试,家中无人,都央莫家叔婆相伴,这次仍旧央他。
一夜梦中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叔婆问他,道:“梦里闻道丈夫不中,故此伤感。”叔婆道:“梦死得生,梦凶得吉。梦不中正是中。”莫氏还是不快。
休威关心甚,能令魂梦惊。何当化鹏去,慰此闺中情。
次日,苏秀才回家,道:“这回三个书题都撞着,经题两篇做过,两篇记得,这稳定要中了。”莫氏道:“这等叔婆解梦不差。叔婆还在这里相帮一相帮。”欢天喜地,只等报到。不期又只到别家去了。前次莫氏梦里哭,如今日里哭。弄得个苏秀才也短叹长吁,道:“再做三年不着。”莫氏哭倒住了,剔起双眉,怒着眼道:“人生有几个三年!这穷,怎的了!”又哭起来。苏秀才原是不快活的,如何又当得这煎炒。只得走了出去,待叔婆劝慰他。
沦落真苏季,含悲不下机。也令抱璞者,清泪湿罗衣。
从此只是叹息悒怏,把苏秀才衣食全不料理。见着就要闹穷,闹他费了衣饰。苏秀才此时还弄得个小馆,日日在馆中宿歇避他。人的意气鼓舞则旺,他遭家里这样摧挫,不惟教书无心,应考也懒散,馆也不成个馆,考事都不兴。向来趋承他的,都笑他是钝货了。科考县间无名,自去擂,续得一名。到府里,仍旧遗了,这是擂不出的。到录遗,他胆寒了。要央分上,不好与其妻说得,央莫南轩说。莫氏大怒道:“他自不下气,却叫叔叔来。我身面上已剥光了,那里还有!他几百个人里面杀不出来,还要思大场里中?用这样钱,也是落水的,这断没有。”莫南轩见说不入,只得议做一会助他。去见这两个姨夫,都推托没有银子。事急了,又见莫氏,费尽口舌。拿得二三两当头。莫南轩包了荒。府间了取得一名,道间侥幸一名。这番两连襟,各补一主会钱来,做了路费。去时,苏秀才打起精神,做个焚舟济河。莫氏也割不断肚肠,望梅止渴。
石里连城壁,陵阳献且三。血痕衫袖满,好为剖中函。
在家中占龟算命。原先莫氏初嫁,也曾为苏秀才算命,道他少年科第,居官极品。后来似捱债,一科约一科。这次是个走方的术士,道:“这人清而不贵,虽有文名,不能显达。”问他:“今科可中么?”道:“不稳,不稳。”莫氏吃了一个蹬心拳,却还不绝望。只见苏秀才回了,是表中失抬头,被贴,闷闷而归。不敢说出。故此莫氏还望他,他自绝望。怕闹吵,度得报将来,又走出外边去了。这边莫氏又望了一个空。
独倚危楼上,凝眸似望夫。碧天征雁绝,不见紫泥书
虽是苏秀才运途蹭蹬,不料这妇人心肠竟一变,前次闹穷,这次却闹个守不过了。苏秀才见他闹不歇,故意把恶言去拦他,道:“你只顾说难守,难守,竟不然说个嫁。我须活碌碌在此,说不得个丈夫家;三餐不缺,说不得个穷不过;歹不中是个秀才人家,伤风败俗的话,也说不出。”莫氏道:“有甚说不出!别人家丈夫轩轩昂昂,偏你这等鳖煞,与死的差甚么?别人家热热闹闹,偏我家冰出。难道是穷得过,不要嫁。”苏秀才道:“你也相守了十余年了,怎这三年不耐一耐?”莫氏道:“为你守了十来年,也好饶我了。三年三年,哄了几个三年,我还来听你!”正闹吵间,只见韩姨夫来拜。是两考满,上京援纳,又在吏部火房效劳,选了个江西新淦县县丞。油绿花屯绢圆领,鹌鹑补子,纱帽,镶银带;驮打伞、捧毡包小厮塞了一屋。扯把破交椅,上边坐了,请见。苏秀才回道在馆,莫氏道未梳洗,去了。
五谷不熟,不如荑稗。羊质虎皮,也生光彩。
巧是蒋大郎盘算得几两银子,托连襟带去做前程。韩县丞借用了,弄张侯门教读札付与他,也冠带拜起客来。莫氏道:“如何!不读书的,偏会做官。恋你这酸丁做甚?”苏秀才没奈何,去央莫南轩来劝。才进得门,莫氏哭起来,道:“叔叔,你害得我好!你道嫁读书的好,十来年那日得个快意?只两件衣服,为考遗才,拴通叔叔,把我的逼完了。天长岁久,叫我怎生捱去?叔叔做主,叫他休了我,另嫁人。”莫南轩道:“亏你说得出!丢了一个丈夫,又嫁个丈夫,人也须笑你。你不见戏文里搬的朱买臣?”莫氏道:“会稽太守,料他做不来。那没志向妇人!我,他富杀,我不再向他;我穷杀,也不再向他。”说了,他竟自走了开去。莫南轩说不入,见他打了绝板,只得念两句落场诗,道:“不贤,不贤!我再不上你门。”去了。
悍心如石坚,空费语缠绵。徒快须臾志,何知污简编。
莫氏见没个了断,又歇不得手,只得寻死觅活,要上吊勒杀起来。苏秀才躲在馆里,众邻舍去见他,道:“苏相公,令正仔么痴癫起来,相公又在馆里,若有个不却好,须贻累我们。这事我们也不该管,不好说。如今似老米饭,捏杀不成团了。这须是他不仁,不是相公不义。或者他没福,不安静,相公另该有位有造化夫人未可知。”苏秀才半晌沉吟,道:“只是累他苦守十年,初无可离,怎忍得?”众人道:“这是他忍得撇相公,不干相公事。”苏秀才只得说个“听他”,众人也就对莫氏说了,安了他心。莫氏便去见莫南轩商议,莫南轩不管。又去寻着个远房姑娘,是惯做媒的。初时也劝几句“结发夫妻,不该如此”。说到穷守不过,也同莫氏哭起来,道:“我替你寻个好人家。”府前有个开酒店的,三十岁不曾讨家婆,曾央他做媒。他就撮合,道:“苏秀才娘子,生得一表人材,会写会算。苏秀才养不起,听他嫁,是个文墨人家出来的。”对侄女道:“一个黄花后生,因连年死了父母,有服,不曾寻亲。有田有地,有房住,有一房人做用。门前还有一个发兑酒店,做盘缠。过去,上无尊长,下边有奴仆,纤手不动,去做个家主婆。”又领那男子来相,五分银子买顶纱巾,七钱银子一领天蓝冰纱海青,衬件生纱衫,红鞋纱袜,甚觉子弟。莫氏也结束齐整,两下各睃了两三眼,你贪我爱。送了几两聘礼。姑娘又做主婚,又得媒钱。送与苏秀才,秀才道:“我无异说。十年之间,费他的多,还与他去。”也洒了几点眼泪。
十载同衾苦,深情可易寒。临歧几点泪,寄向薄情看。
这莫氏竟嫁了酒家郎。有甚田产房屋,只一间酒店,还是租的。一房人,就是他两口儿。莫氏明知被骗,也说不出。喜的自小能干见便,一权独掌,在店数钱打酒,竟会随乡入乡。
当垆疑卓氏,犊鼻异相如。
这边苏秀才喜得耳根清净。妇人硬气,破书本、坏家伙、旧衣衫,不拿他一件。但弄得个无家可归了。又得莫南轩怜他,留在家中教一个小儿子。一年也与他十来两,权且安身。却再不敢从酒店前过。却有那恶薄同袍,轻浮年少。三三五五,去看苏秀才前妻。有的笑苏秀才道:“一个老婆制不下,要嫁就嫁,是个脓包汉子。”又道:“家事也胡乱好过,妇人要嫁,想是妇人好这把刀儿,他来不得,所以生离,是个没帐秀才。”有笑妇人的,道:“丢了秀才,寻个酒保,是个不向上妇人。”又道:“丢了个丈夫,又捧个丈夫,真薄情泼妇。”城中都做了一桩笑话。苏秀才一来没钱,二来又怕不得其人,竟不娶。混了两年,到科举时,进他学的知县,由部属转了知府。闻他因贫为妻所弃,著实怜他,把他拔在前列。学院处又得揭荐,有了科举。
匣里昆吾剑,风尘有绣花。一朝重拂拭,光烛斗牛斜。
苏秀才自没了莫氏,少了家累,得以一意读书。常想一个至不中为妻所弃,怎不努力!却也似天怜他的模样,竟中了二十一名。早已哄动一城,笑莫氏平白把一个奶奶让与人,不知谁家女人安然来受享。那莫氏在店中,明听得人传说,人指搠,却只作不知。苏秀才回来,莫南轩为他觅下一所房子,就有两房人来投靠。媒人不脱门来说亲,道某乡宦小姐,才貌双全,极有赔嫁。某财主女儿,人物齐整,情愿倒贴三百两成婚。苏秀才常想起贫时一个妻儿消不起光景,不觉便咽道:“且从容。”
月殿初分丹桂枝,嫦娥争许近瑶池。
却思锦翼轻分日,势逼炎凉泪几垂。
莫南轩也道不成个人家,要为侄女挽回,亦无可回之理,也只听他。
因循十一月起身上京,二月会试,竟联捷了,殿了个二甲。观政完,该次年选。八月告假南归,县官送夫皂拜客。三十多岁,纱帽底也还是个少年进士。初到,拜府县,往府前经过,偶见一个酒望子,上写“清香皮酒”。见柜边坐着一个端端正正、袅袅婷婷妇人,却正是莫氏。苏进士见了,道:“我且去见他一见,看他怎生待我。”叫住了轿了,打着伞,穿着公服,竟到店中。那店主人正在那厢数钱,穿着两截衣服,见个官来,躲了。那莫氏见下轿,已认得是苏进士了,却也不羞不恼,打着脸。苏进士向前,恭恭敬敬的作上一揖。他道:“你做你的官,我卖我的酒。”身也不动。苏进士一笑而去。
覆水无收日,去妇无还时。相逢但一笑,且为立迟迟。
我想莫氏之心岂能无动?但做了这绝情绝义的事,便做到满面欢容,欣然相接,讨不得个喜而复合;更做到含悲饮泣,牵衣自咎,料讨不得个怜而复收。倒不如硬着,一束两开,倒也干净。他那心里,未尝不悔当时造次,总是无可奈何:
心里悲酸暗自嗟,几回悔是昔时差。
移将阆苑琳琅树,却作门前桃李花。
莫氏情义久绝,苏进士中馈不可久虚。乡同年沈举人有个妹子,年十八岁,父亲也是个进士知府。媒人说合,成了。先时下盛礼,蓝伞皂隶,管家押盒,巧巧打从府前过,那一个不知道是苏进士下盒。及至做亲,行奠雁礼,红圆领、银带、纱帽、皂靴,随着雁亭。四五起鼓手,从人簇拥,马上昂昂过去。莫氏见了,也一呆。又听得人道:“好造化女人!现成一位奶奶。”心里也是虫攒鹿撞,只是哭不得,笑不得。苦想着孤灯对读,淡饭黄齑,逢会课措置饭食,当考校整理茶汤,何等苦!今日锦帐绣衾,奇珍异味,使婢呼奴,却平白让与他人!巧巧九年不中,偏中在三年里边。九年苦过,三年不宁耐一宁耐!这些不快心事,告诉何人?所以生理虽然仍旧做,只是:
忧闷萦方寸,人前强自支。背人偷语处,也自蹙双眉。
所以做生意时,都有心没想,固执了些。走出一个少年,是个轻薄利口的,道:“这婆娘,你立在酒店里,还思量做奶奶模样么?我且取笑他一场。”说买三斤酒,先只拿出二斤半钱。待莫氏在柜边,故意走将过去把钱放在柜上,道:“要三斤酒。”莫氏接来一数,放在柜上道:“少,买不来。”恰待抽身过去。那少年笑嬉嬉,身边又摸出几个钱,添上道:“大嫂,仔么这等性急!只因性急,脱去位夫人奶奶,还性急?”莫氏做错这节事,也不知被人笑骂了多少,但没个当面笑话他的。听了少年这几句话,不觉面上通红,闹又与他闹不得,只得打与三斤。少年仍旧含笑去了。回到房中,长吁短叹,叹个不了。恼悔差却一著,惹出笑话万千。到了夜静更深,酒店官辛苦一日,鼾鼾大睡。他却走起。悬梁自缢了。
利语锐戈戟,纤躯托画梁。还应有余愧,云里雁成行。
店官睡到五鼓,身边摸摸,不见了人。连叫几声,不应。走起来寻,一头撞了死尸。摸去,已是高吊。忙取火来看,急急解下,气绝已久。不知何故,审问店中做工的,说想是少年取笑之故。却不曾与他敌拳,又不曾威逼,认真不得。只得认晦气,莫氏空丢了一条命,酒店官再废几个钱,将来收殓了。
笑杀重视一第,弄得生轻一毛。
苏进士知道,还发银二十两,著莫南轩为他择地埋葬。道:“一念之差,是其速死。十年相守,情不可没!”那蒋大郎,因逼租惹了个假人命,将原得莫家田产,求照管。韩县丞谋署印,讨贴子,也将原得莫家房屋送来。他念莫翁当日择婿之心,立莫南轩少子继嗣,尽将房屋田地与他,以存血食。仍与嗣子说进学,以报莫南轩平日之情。他后历官也至方伯,生二子,夫妻偕老。但是读书人,髫龀攻书,韭盐灯火,难道他反不望一举成名,显亲致身,封妻荫子?但诵读是我的事,富贵是天之命,迟早成败,都由不得自己。嫁了他为妻子,贤哲的或者为他破妆奁,交结名流,大他学业;或者代他经营,使一心刺焚。考有利钝,还慰他勉他,以望他有成,如何平日闹吵,苦逼他丢书本,事生计?一番考试,小有不利,他自己已自惭惶,还又添他一番煎逼。至于弃夫,尤是奇事,是朱买臣妻子之后一人。却也生前遗讥,死后贻臭,敢以告读书人宅眷。
第十五回 王锦衣衅起园亭 谢夫人智屈权贵
紫苔苍藓蔽吴宫,三月秦灰阿阁空。
奔走醯鸡徒自役,捋荼巢鹊苦为工。
朱门几见扃残月,绣幕时惊啸晚风。
方丈尽堪容六尺,笑他痴汉日忡忡。
人常笑富贵的人。道富贵的人,只好画上的山林亭台,不好真山水亭台。是道富贵的人,终日拿这算子,执这手板,没个工夫到园囿。不知园囿也是个假象。曲栏小槛,种竹栽花,尽可消遣。究竟自受享能几时,游玩能几日?总只劳我一人精神,供他人娱悦。甚至没园囿,闻得某人的好,百计谋来。园囿小,充拓得,某人的好,百计窥占。某人的布置好,须要依他。某家花竹好,也要寻觅。千方打算,一刻不宁。忙了几时,不过博得人几声好。况且任你大园子,日日在里边,眼熟了也就不奇。不如放开脚,处处是我园林。放开眼,处处是我亭榭。还落得个光景日新,境界日变。如今有好园林的,无如权贵人家。不知权贵最易消歇。只因权贵没个三五十年的。园子好,最易起人眼。相争相夺,那个能长久得?这可以冷人一片图夺谋占的心了。世间人那晓得,有一时势,使一时势。却不道势有尽时。势到皇帝极矣,楼阁是“阿房”“迷楼”,极天下之奇巧;山林是“艮岳”,聚天下之花石。国远一移,何处寻他一椽一栋、一树一石?次之,宰相李德裕“平泉园”,道子孙失我一石一树,非子孙也。而今何在?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俯仰今昔,谁能久欤?
先朝嘉靖间,有个王锦衣。他好收拾的是花园,后来起了人的心,来逼占他的。若非其妾一言,几至园林尽失,宗祀俱绝。这也是园亭贻害。
寄兴在山水,聊以怡身心。何知阶觊觎,祸患相侵寻。
这王锦衣,大兴人,由武进士任锦衣,历官到指挥使。锦衣卫虽然是个武职里权要衙门,他素性清雅,好与士夫交往。在顺城门西,近城收拾一个园子。内中客厅、茶厅、书厅都照江南制度,极其精雅。回廊曲槛,小榭明窗。外边幽蹊小径,缭绕著花木竹石。他会做诗。就邀缙绅中名公。也有几个山人词客,在里边结个诗社,时时在里边作诗。
深心薄马上,抑志延清流。绿醑邀明月,新诗咏素秋。
王锦衣没北气,又没武夫气,诗社中没个敢轻他。皇城西南角,都是文官住宅,因他好客,相与士夫多。园子幽雅,可以观玩。凡有公会,都发贴来借,所以出了一个王锦衣园的名。夫人没了,有两个京中妾,不甚得意。差人到扬州,娶得位小奶奶,姓谢。生得容颜妍丽,性格灵明,也会做几句诗。
名花移得广陵枝,逸态蹁跹弱不持。
一曲《后庭》声更丽,娇莺初啭上林时。
到京,王锦衣甚是相合,一时士夫都作诗来贺他。后来年余,生了一个儿子。王锦衣无子,得这子,如得金宝了。又见谢奶奶有些见识材干,就把家事叫他掌家。这先前两个妾,是先入门,又是本京人,好生不债气。他却驭之有方,也不甚嫌忌。却又于交接士夫,礼仪杯酌之间,处置得井井有条,真是一个好内助。
量交识山涛,床头出宿醪。不辞时剪发,能使主人豪。
王锦衣自武榜起家,得个百户,管理街道,也只混帐过得日子。后来差出,扭解一员大臣,也得千金。再做理刑千户,也好了。到掌北镇抚司,那个猫儿不吃腥,拿钱来料不手颤。只是他量收得的收,收不得不收。该执法。便执法;可做情,就做情。不苦苦诈钱,却也家事大了。到那武宗南巡时,署堂印。因宁王谋反,拿了个交通的都督朱宁;后武宗没,拿了都督江彬;至世宗初政时,拿司礼监太监萧敬一干、指挥廖鹏一干。先时打问,求宽刑宽罪,是一番钱。后边籍没这几家,都是家私百万的,官分吏分,又是一番钱。不怕家事不大。所以籍没朱宁时,他用钱官买了朱宁海岱门外一所大花园。籍没廖鹏时,用价官买了廖鹏平子门外一所大花园。廖鹏这园,已是弘敞:
名花引径,古木开林。曲廊缭绕,蜿蜓百尺虹淣;高阁巍峨,掩映几重云雾。户纳紫苍来,轩依绝 ;水浮金碧动,堂映清流。小槛外奇音一部,萧萧疏竹舞风柔;闲亭中清影数枝,矫矫高松移月至。玮丽积富贵之相,幽深有隐逸之风。到那朱宁的园,更是不同:材竭东南,力穷西北。水借玉河流,一道惊湍写玉;堂开金阙近,十寻伟栋涂金。栽古松而开径,天目松、括子松,月流环玦,风送笙竽;聚奇石以为山,太湖石、灵壁石,立似龙螭,蹲疑狮虎。阴阴洞壑滞云烟,穷不尽曲蹊回蹬;落落楼台连日月,走不了邃阁深居。真是琪花徭草不能名,语鸟游鱼皆乐意。
王锦衣在里面,下老实收拾一番。邀这些清客陪堂,在里边著实布置点染。请这些名公巨卿,在那厢都与题额赋诗。虽说不得个石崇“金谷”,王维“辋川”,在北京也是数一数二的了。每到春天牡丹时,夏天荷花时,其余节序时,自己大轿,其余高车骏马,与谢奶奶及群妾,到园中赏玩。那王棉衣携了谢奶奶,在园中行走,道:“这所在亏我仔么妆点,这匾额是某人新赠,这径新开,这堂新起,这树新种。”这谢奶奶也含糊道好,甚有不悦之意。王锦衣觉得,道:“你有甚心事么?”谢奶奶道:“没甚事。我只想这两个,在武臣也贵显,得上位爷宠。只为骄奢弄权,要钱坏法,今日到个籍没,归于我家,岂不是官高必险?况这是辇毂之下,少甚么贵戚宠臣。我一家子有三个园,又都收拾得齐整,出了名。怕有人忌嫉,有人着想。儿子尚小,偶然触起,所以不悦。”
造物忌盛满,人心多觊觎。不谓阖阁中,深此永远图。
王锦衣道:“他两人做了逆党,所以有此祸。我只奉公守法。料无此祸。你愁儿子小,怕此产动人眼,起人图。古云‘千年田地八百主’,也无终据之理。又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又何必多虑?”又与群妾吃了些酒回家,谢奶奶也只得丢起。一日,卫中新到一个陆指挥。是江南籍,向在任典府,因圣上登基,以从龙侍臣,历升到此,列衔上堂。王锦衣原是个和光同尘的,这陆锦衣也是个肯奉承人的,彼此相与极厚,曾邀他去三个园里游玩。陆锦衣商量些点缀光景,甚是中窍,所以往来最多,做了通家。一日,在陆锦衣宅子吃酒。问起子息,陆锦衣道:“一子,已十六岁了。”王锦衣请来相见,却是一表人材。
玉立骨昂藏,清标傅粉郎。
目流秋水湛,眉引晚山长。
燕颔知重器,虎头开异祥。
无为薄年少,天路守翱翔。
王锦衣一见,道:“寅翁好一位令器!他日功名,更在寅翁之上。学生远不及也。”陆锦衣道:“得如年翁大人,便是家门之幸。”但王锦衣看他举止还近俗,问他言语也粗鄙。王锦衣道:“令郎前程不必言,远大的了。却不可失学。”陆锦衣道:“小儿异日,也不过个武弁,取其识字而已。”王锦衣道:“寅翁不是这样说。我们卫中,与别卫不同,是个问刑衙门。凡厂里题参,外边解到,里边发下,奉了圣旨一个打著问。虽未成狱,却是个初招。这边参得重,法司便解不来。又有情法本轻,而圣上要重的,不重是拂了圣旨,重了伤了公道。这参里著实要抑扬圆活,开他后日出罪门路。又有原参本重,据理该轻,这须要辨驳得倒,方可服人。到问事,里边或把言语去恐吓他,得他真情;或把言语去挑引他,得他真情。人可写不出的话,单靠这张状词访单不得。有人做造出来的话,单靠他们词巧说不得。固要虚心,更要明理。这不被犯人哄弄,也不吃吏役欺瞒。令郎不弃,我有些问拟的审语,题参的本稿,送与令郎看。忝在通家,不妨常到舍下,寅弟与他讲说一讲说。趁此青年闲暇,正好用心,临渴掘井迟了。”
为学须及时,理明斯断决。天下称不冤,无愧古明哲。
此后陆锦衣就备礼,叫儿子称通家侄,去拜见,求指教。王锦衣就把这些审单谳疏,与他讲说。陆锦衣儿子闲时,也去请教。王锦衣闲时,也来请去讲论。谢奶奶待客,极其丰盛的。王锦衣又道:“这人后来大贵,不可待慢他。”谢奶奶越加殷勤。这小陆锦衣,也不知吃了他家多少,这三个园,也常与他去游耍,论起是极有恩的了。
推食惠犹浅,提撕意特温。岂云称父执,应不下师恩。
谢奶奶也常道:“如今后生家,自道是的多。你虽这样尽心指点,未必以为奇,感激你。你如今儿子已八九岁了,也教他一教。”王锦衣道:“他小,说也不省得。只读两句《四书》,大来袭个官罢。独养儿子,不要苦他。”此后王锦衣,因打问这些谏大礼的官,都从宽;又打问山西巡按马录拿妖人张寅一案,又据实,不得圣意,还又不得内阁的意。他也急托病,告了个致仕。在这三个园,也盘桓快乐了三四年而殁。
大树依燃在,将军今若何。独余行乐处,春草绿婆娑。
平日交往文官多,也多得两首挽诗。两个无子幼妾,是京中人,都挈了房奁,自去。家主小,有材干家人也都飞去,只留得几个老仆小厮相随。谢奶奶常叹息道:“只有你肯管顾人,要管顾你的人,想没有了。”也只母子捱过。那陆锦衣因圣驾往湖广承天府拜献皇帝陵,他该扈驾,带儿子同行。行到河南,行宫里边两次火起。第二次火大得狠,近侍内官宫女,也不知烧死多少。扈驾大臣,烟焰中不知圣上何在。却是陆指挥儿子,他时运到了,拼命到里边护驾。见皇上在火光中,没处寻路,他在承天时,曾见圣上,认得,竟向前背了,冒烟火而出。这虽真命之主,百灵扶掖,他这冒死救驾,功也莫及。
负天若鹏背,浴日向虞渊。汤火浑无惧,功堪勒简编。
圣上在路,已行授官重赏。到京,连加升擢。不四五年,竟到了都指挥掌堂。他审决公事,犹如老吏,人都道他少年老成,不知有所传授。那陆指挥也道自己聪明,问得好,审单也服得人,题本也常时得圣上允行。忘却当日王锦衣也费一番唇舌。
小鸟已奋翎,不复念卵翼。
凡人贫贱时,一身不保,富贵就有余思。陆指挥原在承天府,到京不曾有产业,如今却要置产,要个游玩的所在。就有这些闲磕牙的道:“园子是王锦衣的好。王锦衣死了,他儿子不成器,好嫖,好赌,料想留不牢。不若差人去说,买了他的。”陆指挥道:“是那海岱门外的么?好一个园子!我当日在里边,也曾羡慕他的,只不知肯卖不肯卖?也须得二三千银子。”一个老校尉,叫许都知,他跪下道:“爷只与小的一千二百两,小的自去要来。”陆指挥道:“怕太少么。”许校尉道:“不少。爷,只管得产就是了。”陆指挥笑了笑,道:“你先去讲,我与你银子。”
昔年游憩地,久入梦魂索。倩取三寸舌,索他十五城。
此时,王锦衣死有七八年,王公子已将近二十岁。先时谢奶奶,也严督促他读书学好,王锦衣却姑息他,把他娇坏了。到了父亲死,母亲严,只严得家里。十五六了,就有那干不尴尬的人,哄诱他出去花哄,闯口面。与他做了亲,又添出一个舅子,又是个泼皮公子,在外生事。谢奶奶也说他不下。这日,许校尉来说起,他便豹跳道:“你家是锦衣,咱家不是锦衣?怎小看咱,要咱的园子。咱不卖,咱不卖。就是你这厮,也曾服侍咱老爷过,敢这等轻薄!”只要打。谢奶奶听得来问时,许校尉已被赶出去了。其时谢奶奶也有些不愤,道:“陆指挥曾受我家老爷恩,怎我没个口角儿卖产,轻易来说,也真是个小看。只好端端回他去罢,不该要打校尉。”
共醉平泉客,杯觞尚未寒。狂谋思篡取,容易昧恩澜。
这一去,却不好了。许校尉与陆指挥定下局。
一日,王公子正与几个帮闲的去,出来只见一个京花子来,道是朱宁侄儿,充军赦回。道:“咱家一个花园,连著田地,可值七八千,你家欺君蠢国,把一千二百两官买。把咱家窖藏在里边银子十多万,都是该籍没钦赃,尽行掘了。如今要还咱银子,还咱产。不还咱,咱出首,追来入官。”鬼嚷唤的。王公子著恼,要打,要送。这些帮闲的道:“行不得。他胡说乱道,他说有,公子说没,须与他对夹才是。还耐著。”这王公子镴枪头,便软了,也就没布摆。众人打合,道:“公子的园有,不若把这块地,赏与这花子,省了口面。”谢奶奶道:“这纳官原价,是要的。”众人道:“这穷花子,那得钱来。闹吵两日,厂衙知道,不当耍。”公子吃众人矬得紧,竟出张退契与了。
势盛产日增,时去不复保。
这人得了契,自向许校尉处,拿出一千二百烹分。王公子这干帮闲的,原也是合汁里吃出的。当日王锦衣,数年经营这块地,早已属之陆指挥了。桑沧时易改,杵筑枉辛勤。自古游观者,初非创制人。
谢奶奶道:“这事分明陆指挥做的。他也似你这样一个人,只因你爷教导他,问得刑,如今就在堂上诈人使势。你如今快不要在外胡行,在家里,也寻出你父亲的书来读一读,学学字。也去袭了该荫的锦衣卫千户,与他便是同一衙门官了,也与父亲争一争气,保守这些产业。”这王公子听了,也似恼的,发狠的在家中,收拾一间书房,打扫得洁净。把父亲遗下书都搬出来,摆了,吩咐门上,一应人来,不许通报,都回不在,连舅爷也回覆不要见。
莫嫌不学晚,秉烛胜冥行。五十高常侍。为诗也著名。
次早到房中,把这本翻一翻,那本翻一翻,不知甚么物件,十个字倒有八个念不出。揉头注目,叹气如雷。坐到已牌光景,拿了一本,竟到母亲房中。谢奶奶道:“才坐得,仔么又出来了?”王公子道:“叫我在里边做甚么?”道:“读书。”王公子道:“怎么读?”道:“看了本子上念去。”王公子道:“不认得,叫我怎么念?”道:“这等你平日读甚么书?”王公子道;“小时师父曾对我念,我却不曾听他。如今还须得寻个师父念我听才好。只这样大人,还要师父的念,丑刺刺怎好。”谢奶奶道:“你怕丑就好了。如今若不学得,还丑哩。你去,我差人请师父。”他在房中,早立不是,坐不是,行不是,卧不是,又向外走了。
鹰饱不受绁,常作凌空想。一息得离鞲,翩翩已孤往。
一去数日不回,谢奶奶著人遍处找寻不见。
歇了五六日,只见顺城门里管园的人来道:“方才有几个旗校般人,道园子已是陆府管业,另换管园的,将小人逐出。”谢奶奶道;“我园子不卖。”管园的道:“现把咱家家伙撩上一街,还要差人去拿回。”谢奶奶道:“有这事?白占人产业,咱背黄也要与他讲一讲。”正说话间,王公子回来了,道:“不好了,这忘八羔子,把咱局了。咱闷得慌,正走出门,巧巧撞著舅子,道:‘门上回你不在家,怎又走出来?’咱道:‘门上不知道。’就与他走。他道:‘一个所在,好耍,去耍一耍。’到一个大宅子里边,先有五七人,他衣服人材,也都整齐似咱,在那厢赌。舅子叫咱下去,咱回道:‘没管。’他道:‘不妨。你若大家事,怕少了赌钱,我保驾。’打五百两筹来与咱两个,咱也会赢,当不得舅子会输。头一两日,输了三百,咱揭了个票要回来。舅子叫番筹,一连几日,舅子赢,咱又输了。咱赢,舅子又输。直输到一千二百两。他又不要票子,要产。咱不知道甚么产。舅子道:‘顺城门西花园,咱知道四址,你权写与他。’咱不肯,众人嚷的乱的,不许咱出门。舅子道:‘你一千产当一千二百输,还是便宜。’临写时,他又道:‘不值。’又写了一百两票子,舅子作保银,才得脱身。”谢奶奶道:“好好,这是舅子与陆指挥,合条儿局你了。如今产已陆家管业。”王公子道:“这样快,我文书上空头的”谢奶奶道:“好痴人,好败子,你爷一千四百两买,更造缴结,二千。你做一千二百输,还便宜,还写一百两票子”!罢罢,生你这败子,连这窠巢,也被你赌去了。”王公子道:“是舅子做路儿哄我。”先在房中,与妻子闹了一夜,妻子甚气不过,上了一索。
痴愚嗟浪子,薄命叹红颜。
这事原是舅子同人做局,奉承陆指挥的,欺他痴子不觉。不料谢奶奶点出,家中闹吵,至于妻子上了吊。他赶来正要寻衅,只见妹子好端端坐在房里,道:“哥,不是家,他不学好,还要你去说他道他,怎合条儿哄他?须不是亲戚们做的事。”舅子板了脸道:“岂有此理!”那王公子却撞进房来道:“无耻污邪的,你怎么串人来局赌?二千两产,做一千二百两,还是我便宜。你得了陆指挥背手,用了一生一世?你这样禽兽,再不许上咱门,去去!”早又谢奶奶到道:“罢呀,园子,陆指挥已封锁去了。谁叫你不与好人走?与这干亡八羔子赌钱。”这又骂到舅子身上了,只得抽身便走。又羞又恼,道:“这门上不成了,一百两头,撮不来了。如今率性做他一做。”
纷纷蝇狗徒,微羶恣征逐。但知势可凭,岂复念骨肉。
这两节事,原是陆指挥与许校尉做的。前次用他帮闲的,产价,帮闲的与那假朱宁侄子分去。这次用他舅子,产阶,舅子与众赌棍分去。许校尉都有头除。所以,又来见许校尉,道:“陆爷封了咱妹夫房子,妹夫把咱嚷乱,要告咱局赌,揭陆爷占产,把咱妹子逼死。咱如今在卫里,下他一状。妹夫是怕官司的,谢奶奶是要体面、不肯出官的,管情来解交,把那平子门外园,好歹送与陆爷,我们也撰他千把歇手。”写了纸谎状,道他起造违制房屋,打诈窠窝;奸淫父亲;嗔妻阻劝,同母威逼自缢。许校尉拿进去,准了,就差许校尉。
羶心深溪壑,驱役使鹰鹯。一纸符如火,昆冈玉石炎。
大凡差使人,不拿人,先讲钱。这许校尉,他是要做大局的,不讲钱,只拿人。把王公子鹰拿雁抓,将来关在官店里。势头大,等他家里不知甚事,差使钱衙门使用,官的银子,都讲得起。把个王公子弄在店里,五分一日吃官饭,望不见个亲人来。那谢奶奶知道他没甚大事,不过是个诈局,料不难为他。若一紧,他开大口。且冷著,也把儿子急一急,他后日也怕,不敢胡走。阁了一日,许校尉怕缓了局,来要谢奶奶见官。若是谢奶奶讲一个“我是官宦人家不出来”,他就花来了。不期谢奶奶一个皂帕子包了头,著了青衫旧鞋,道:“咱去。”许校尉倒吃了一惊,只得收科,道:“奶奶,前边爷,上堂坐过的。奶奶怎出头露面?两边都是亲戚,讲一讲,里边用些和了罢。”谢奶奶道:“彼一时,此一时。先时是奶奶,如今是犯妇,不去怎的?”叫了乘小轿儿,许校尉也只得随著到卫前。许校尉打合道:“那个不得爷的恩过。”要诈钱,做好做歹,也使了百十两。
昔时堂上人,墓木已成拱。余威那复存,得以免呵拥。
陆指挥坐了堂,带进人犯,门上吆喝。把这拶指夹棍,往地下一撩,掠得这王公子怪哭,道:“母亲,罢了孩儿了,孩儿今日是死了。”那谢奶奶也跪在地下,对他道:’你怎生望不死?你父亲当日坐在这堂上,没天理事,不知干了多少,今日报应,该在你身上。你还要望活!”响响的这样讲。那陆指挥板了脸,正待在上面做作,听了这几句,提起他父亲,是曾于陆指挥有恩的。说他父亲做没天理的事,今日事也难说有天理。那陆指挥,不觉良心耸动,假意问许校尉道:“这甚么人?”答应道:“原任王爷奶奶。”陆指挥道:“且起来。”谢奶奶便站了。陆指挥道:“状上那违制房屋,打诈妓女,奸父亲,逼妻死,是怎么的?”王公子一句答应不出。又是谢奶奶道:“房屋原有两间,已与人了。打诈,谁是被害?奸父亲,他老子死时,他才十二岁。两个妾,就回娘家嫁了。若说逼妻,他妻现在家里。”陆指挥听他词理严正,心里又想:三个园,已得了两个,怎又乘势逼他的,于心难安。只得丢手道:“这状似谎了。但他妹子也曾自缢,不为无因。出去,我注销了罢。”
严提报复理,深耸虎狼心。早摄贪残性,兢兢不敢侵。
到家,谢奶奶道:“他与你,都是个指挥儿子。他坐著,你跪著,还连累我,可不羞死!你如今看见你亲戚朋友光景了么,谁不是弄你的人?”王公子却也自悔,收了心。在家,谢奶奶自教他读书识字,又用钱袭了锦衣卫千户,与陆指挥仍为僚友,也还守得一个园。倒是陆指挥,虽然得宠,直做到宫保腰玉,快乐也有几时。到殁后,人劾他奸赃,至于削夺籍没,这两个园子,又不知落谁手。用势夺人的,终久归人。我想这节事,王锦衣,是以田园开隙的;陆锦衣,是以势夺人产不享的。这也可醒为儿孙作牛马之心。至王公子,则痴愚被局,朋友亲戚,都作舟中敌国,危矣险矣!立身不可不明哲,交人不可不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