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俊
  
  余小时即好书画,以为此皆古高人胜士,其风神之所寓,使我日得与之接,正黄山谷所谓能扑面上三斗俗尘者也。一遇真迹,辄厚赀购之,虽倾产不惜。故家业日就贫薄,而所藏古人之迹亦已富矣。然性复相近,加以笃好,又得衡山先生相与评论,故亦颇能鉴别,虽不敢自谓神解,亦庶几十不失二矣。余家法书,如杨少师、苏长公、黄山谷、陆放翁、范石湖、苏养直、元赵松雪之迹,亦不下数十卷。然余非若收藏好事之家,盖欲有所得也。今老目昏花,已不能加临池之功,故法书皆已弃去,独画尚存十之六七。正恐筋力衰惫,不能遍历名山,日悬一幅于堂中,择溪山深邃之处,神往其间,亦宗少文之意也。然亦只是赵集贤、高房山、元人四大家及沈石田数人而已,盖惟取其韵耳。今取古人论画之语与其一得之见,著之于篇。
   
    夫书画本同出一源,盖画即六书之一,所谓象形者是也。虞书所云彰施物采,即画之滥觞矣。古五经皆有图,余又见有三礼图考一书,盖车舆冠冕章服象胜衤秋笄E之类,皆朝廷典章所系,后世但照书本言语想象为之,岂得尽是?若有图本,则仪式具在,按图制造,可无舛错,则知画之所关,盖甚大矣。
   
    陈思王画赞序曰:盖画者鸟书之流。昔明德马后,美于色,厚于德,帝用嘉之,尝从观画,过舜庙见娥皇女英。帝指之戏后曰:恨不得如此者为妃。又前见陶唐之像,后指尧曰:嗟乎,群臣百僚恨不得为君如是!帝顾而笑,故夫画所见多矣。
   
    古人之画,如顾恺之作孝经图、列女图,阎立本作职贡图,马和之作毛诗国风图,诸人所作旅獒图、瑞应图、历代帝王像、历代名臣像诸画,岂可谓之全无关于政理、无裨于世教耶!
   
    董广川画跋,盖不甚评画之高下,但论古今之章程仪式,可谓极备。若天子欲议礼制度考文,则此书恐不可缺。
   
    宣和博古图所载锺鼎彝卣卮?簋登豆上尊中尊之属,极为详备,其大小尺寸、容受升合与夫花纹款识,无不毕具。三代典刑所以得传于世者,犹赖此书之存也。夫徽宗好古,不免有玩物丧志之失,然其致北狩之祸者,实由信任小人,使童蔡秉政,以致天下汹汹,其祸本实不在于此也。而能使后世博古之士得见三代典刑,实阴受其惠。浅见薄识之士,遂以此为口实,可笑可笑。
   
    古人论画有六法,有三病。盖六法即气韵生动六者是也,而三病则曰板,曰刻,曰结。又以为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其论用笔得失曰:凡气韵本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笔;意在笔先,笔周意内;笔尽意在,像应神全;夫内自足,然后神闲意定;神闲意定,则思不竭而神不困也。此段虽只论画,颇似庄子轮扁斫轮语。
   
    论画者又云:夫画特忌形貌采章,历历具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夫谨细巧密,世孰不谓之为工耶,然深于画者盖不之取,正以其近于三病也。
   
    世之评画者立三品之目,一曰神品,二曰妙品,三曰能品。又有立逸品之目于神品之上者。余初谓逸品不当在神品上,后阅古人论画,又有自然之目,则真若有出于神品之上者。其论以为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为谨细。自然为上品之上,神为上品之中,妙为上品之下,精为中品之上,谨细为中品之中。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贯众妙,非夫神迈识高、情超心慧者,岂可议乎知画?呜呼,夫必待神迈识高、情超心慧然后知画,宜乎历数百代而难其人也!
   
    昔宗少文尝云: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历。凡五岳名山皆图之于室,曰:惟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又曰:举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必如此然后可以言知画,然世岂复有此等人哉!
   
    余观古之登山者,皆有游名山记,纵其文笔高妙,善于摹写,极力形容,处处精到,然于语言文字之间,使人想象,终不得其面目。不若图之缣素,则其山水之幽深,烟云之吞吐,一举目皆在,而得以神游其间,顾不胜于文章万万耶!
   
    世人家多资力,加以好事,闻好古之家亦曾畜画,遂买数十幅于家,客至悬之中堂,夸以为观美。今之所称好画者,皆此辈耳。其有能稍辨真赝,知山头要博换,树枝要圆润,石作三面,路分两歧,皴绰有血脉,染渲有变幻,能知得此者,盖已千百中或四五人而已;必欲如宗少文之澄怀观道而神游其中者,盖旷百劫而未见一人者欤!
   
    今人皆称顾、陆之笔,然此特晋、宋间人耳。余家乃有汉人画,此世之所未见,亦世之所未知者也。其画非缣非楮,乃画于车螯壳上。此是姑苏沈辨之至山东卖书买回者。闻彼处盗墓人,每发一墓,则其中不下有数十石,其画皆作人物,如今之春画,间有干男色者。画法与隶释中有一碑上所画之人大率相类,其笔甚拙。顾、陆尚有其遗意。至唐则渐入于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