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可知。天下无胸襟龌龊、识见污下、而画手能高者。凡善画者,随在落款,皆足与画相映发而成趣,俗手则否。
兰亭图,世之能画者各以意摹拟之,余终未敢落笔。闻会稽山水甚佳,恨未经其地,且右军高雅,以简笔写之’
必不能肖。文待诏有兰亭图,在歙县黄次孙家。王文简于冒园修禊时所见,即为此物。后落洪笠舫家,今不知谁属矣。有顾沄字若波者,画笔亦超妙,曾用缩本为兰亭图,花竹水石,位置楚楚,然未知于待诏如何,然亦一时之能手也。
作画难得佳纸,尤难得旧纸。余每得一旧纸,辄郑重不敢落笔。今藏者尚有数幅,欲作西溪长卷,久未就也。往见戴文节学杨龙友渴笔山水跋云:龙友喜以渴笔作米画,其法盖从方方壶出。此楮不生不熟,可润可渴,佳楮能引画兴,与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此之谓矣。引画兴原不专在纸,然纸性劣者,一落笔即为索然,虽以醇士之宏润,亦不能佳,况馀子耶!
载醇士曰:春山如美人,夏山如猛将,秋山如高士,冬山如老衲,各不相袭,各不相胜。余谓美人高士老衲皆似也,夏山多雨而挟云气,米家父子及房山、思翁多以墨气渲染而成,在若隐若现之间,渔洋所谓仙人绰约驾云气,庶几近之。余易之曰:夏山如羽仙,尚有夜山者,则将作何比拟恨不能起文节而问之。
余向见刘松年真本,写松极其浓翠,针密欲亚其枝。恽南田画松仿佛似之,石谷则出以臆造,曲折处有出入意料者实则松之状态,尚有奇幻过于画本。余往时见石鼓涌泉寺松,盘郁极矣。及见慈仁寺松,又爽然自失。闻戒坛松尤奇,实则最奇者,至泰山普陀寺之六朝松观止矣。松阴可及一亩,而虬枝怒拿,蟠转钩纠,四面观之,即有四种之奇态。余就住僧借笔,略记其大概。及伸纸临摹,是百无一似。真神物也!
作画必有画所。,宋顾骏之尝构高楼,以为画所,每登楼去梯,家人罕见。必时景强朗,然后含毫,若天地阴惨,则不操笔。余谓此欺人之言也。画境在心,不在楼屋之精美与轩窗之明亮,若一临池,必屏绝人迹,仰视天时,则在在局踏,不如不画之为愈。吾乡谢琯樵先生有奇癖,每作画不令人见,以黑布幂其窗,用纸条蘸油然之,随笔而画。此等事未经人为,亦未经人道,究何理耶琯樵笔墨超拔,能为南宫书,用笔如运剑,且随在皆可画,惟取其洞黑者为佳,其视顾骏之又何如也
西园雅集图,余凡两见。一为李龙眠作,藏李畲曾同年家;一为新罗山人摹本,余见之于岭南刘氏,今不知流落何所。李画仍藏畲曾家,前月畲曾入都,携以示余,十八年相别,今再见矣。写苏、米诸老,皆奕奕有神,不作白描。而松石之态,万万非元明人所示。忆见新罗摹本时,则笔墨险急,作王晋卿二姬云髻,以数笔了之。写李龙眠伸腕作图,神韵天然,直入神品。
古人论六法,以气韵森动为第一。明谢在杭则曰:以六法言,当以经营为第一,用笔次之,傅采又次之,传模应不在画内,而气韵则画成后得之。一举笔即谋气韵,从何著手以气韵为第一者,是赏鉴家言,非作家言也。余读之击节者再,犹之作文不讲意境义法,而先标神韵,亦正是选家语,非作家语也。能经营,则能得古人用心所在矣。
无锡邹氏论六气,第六日蹴黑气,无知妄作,恶不可耐。真知言哉!向见邱士泉作山水,人争购取,名盛一时。其写水边之岸绝高,岸末有青牛自水中翘足抵岸,意将超
登岸上者,颇有思致。然以尺寸许,此牛约长二丈矣。又写高崖欲倾,而崖上有人家,倾崖之下亦有数家篱落。余观之欲笑,果此崖一倾,则崖之上下居人两俱不利。此真无知妄作者也。
作画须书卷气,非文人自高声价也,亦构思著笔,不落俗耳。有人写深柳读书堂,此诗何等幽邃,乃俗手作三两儿童挟书包如赴村塾者,则水光柳痕,都沾伧气矣。此说本之张彦远,余极服膺。复忆邱士泉所作山水中人物,非村妪斗争,即顽童闹学,一著此污,终身莫涤。
雅俗之辨,不知者以为粉墨填砌即为俗,水墨渲洒即为雅。试问赵千里诸家用青绿丹铅,几于填塞,绢素都满,曾有一丝俗态否若伧父出以墨笔,则决不能谓之为雅可知也。综言之,看古画多有书卷气,则一水一石,都有雅趣。古人于松石外写一茅庐,见者不问即疑为隆中,岂有详加注脚于其上耶亦结想高位置雅耳。此语但能神会,不可言传。
张浦山论画有四弊,曰硬,曰板,曰秃,曰拙。此弊均与气韵生动四字相反。硬非老靠之谓,板非切实之谓,秃非坚挺之谓,拙非荒率之谓。落笔而犯此四忌,由其胸次拘局,眼光钝滞,学古人不得其精微。但取其易学者,率然落笔,手腕既不甚灵,胸中无书卷,眼申无阅历,往往坐此,无可救药。
麓台自拟其笔曰金刚杵,似一下即有斤两。浅人以为能运腕力,斤两即生,其实非也。须知杵曰金刚,非百炼不成至也。吾手能用金刚杵,亦非百炼不能至也。精察古人用笔之法,加以练习,迨岁月久,功候深,自得一个重
字诀。蔡元长书玉字王旁一点,识者指为金锋,其落笔险急处,自由平日功候所致。书画之法,虽异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