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人之睡贵于能醒,果然矣。但孟子‘鸡鸣而起,孳孳为善,孳孳为利’,虽均一醒,而所为又有不同,在将奈何?”
予曰:“醒与睡是将他来作个譬喻。睡醒之醒,指从眼开处说醒,觉醒之醒,在从心开处说醒。若以眼开之醒而即当心开之醒,则自尧舜孔孟之外而比比以甘同禽兽草木者,岂尽闭眉合眼之人耶?惟须得如今日一堂上下人人出见本心,则人与仁合,即上司便成上司,僚属便成僚属,乡士夫便成乡士夫,郡子弟便成郡子弟,岂不仁道昭布于此一堂也耶?”
曰:“‘合而言之’之‘道’与‘本立道生’之‘道’可相同否?”
予曰:“《论语》首言‘学而时习’即继以‘其为人也孝弟’,盖孔子之学,只是教人为人,孔子教人为人,只要人孝弟,所以又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亲亲即仁,以孝弟之仁而合于为人之人,则孝可以事君,弟可以事长,近可以仁民,远可以爱物。齐、治、均、平之道,沛然四达于天下国家而无疆无尽矣。合而言之,则道岂有不生也哉?”
于是众共举手贺曰:“今日满堂真是个个心目醒然,固未有一家自人皆醒而盗贼敢窥窃者,莾酋不自此而远避万里也耶?”
州卫及诸乡士夫复请大举乡约于演武场。圣谕毕,父老各率子弟以万计咸依恋环听,不能舍去。予呼进讲林生而问曰:“适才汝为诸人讲演乡约则善矣,不知汝所自受用者,复是何如?”
林生曰:“自领教来,常持此心不敢放下。”
予顾诸士夫叹曰:“只恐林生所持者未必是心也。”
林生竦然曰:“不是心是何物耶?”
予乃遍指面前所有而示曰:“汝看此时环侍老少,林林总总,个个×(此字不识何字――标点者注)着足而立,倾着耳而听,睁着目而视,一段精神,果待汝去持否?岂惟人哉?两边车马之旁列,上下禽鸟之交飞,远近园花之芬馥,亦共此段精神,果待他去持否?岂惟物哉?方今高如天日之明熙,和如风气之暄熙,蔼如云烟之霏密,亦共此段精神,果待他去持否?”
林生未及对,而诸老幼咸跃然前曰:“我百姓们此时欢忻的意思,直觉得同鸟儿一般活动,花儿一般开发,风儿日儿一般和畅也,不晓得要怎么去持他,不晓得怎么去放。但只恨不曾早来听得,又只怕上司去后,无由再来听得也。”
曰:“汝诸人所言者就是汝诸人的本心,汝诸人的心果是就同着万物的心,诸人与万物的心亦果是就同着天地的心。盖天地以生物为心,今日风暄气暖、鸟鸣花发,宇宙之间,浑然是一团和乐。今日太祖高皇帝教汝等孝顺和睦,安生守分,闾阎之间亦浑然是一团和乐。和则自能致祥,如春天一和则禽兽自然生育,树木自然滋荣,苗稼自然秀颍,而万宝美利无一不生生矣。况人家一和而其兴旺繁昌所有利益又何可尽言耶?故适来童子歌诗谓‘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乐只’二字亦正是一团和气之意也。汝辈老者已不必言,若许多后生小子,肯时时忍耐,不使性气于亲长之前、不好争斗于邻里之间、不多杀害于六畜之类去斫丧这一团和乐,则千年万载,长时我在汝腾越地方矣!又何恨其来之迟而怕其去之速耶?”
言讫,皆淫淫涕下,予强止散去。林生复同诸士夫请予开示,再四进曰:“公祖谓诸老幼所言既皆浑是本心,则林生所言者又何独不是心耶?”
予复叹曰:“谓之是心亦可,谓之不是心亦可。盖天下无心外之事,何独所持而不是心。但有所持在必有一物矣!诸君试看,许多老幼在此讲谈,一段精神,千千万万、变变化化,倏然而聚,倏然而散,倏然而喜,倏然而悲,彼既不可得而知,我亦不可得而测,非惟无待于持,而亦无所容其持也。林子于此心浑沦圆活处,曾未见得而遽云持守而不放下,则其所执者,或只意念之端倪,或只见闻之想像。持守益坚而去心益远矣。故谓之不是心亦可也。”
林生复进而质曰:“诸生平日读书,把心与意看得原不相远。今公祖断然以所持只可是意念而不可是心,不知心与意念如何相争如此之远也?”
予浩然发叹曰:“以意念为心,自孔孟以后大抵皆然矣!又何怪夫诸君之错认也耶?但此个却是学问一大头脑,此处不清而谩谓有志学圣,是犹煮沙而求作粥,纵教水乾柴尽而粥终不可入口也。”
诸缙绅请曰:“意念与心既是不同也,须为诸生指破,渠方不至错用工也。”
予叹曰:“若使某可得用言指破,则林生亦可得以用力执持矣。”
诸君闻而叹曰:“然则不可着句指破便即是心、而稍可着力执持处便总是意念矣!《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林生欲得天地之心而持循之,其尚自复以自见始。”
于是林生及诸师友请于明伦堂联四日之会而后别。
卷八完
近溪罗先生明道录跋(杜应奎)
先生自弱冠时闻道即以兴起斯文为己任,厥后服官中外讫于还山,日夜孜孜以此自励、以此诲人。以故会中多问答语,而应酬诗文亦时时秃笔为之。顾稿多散佚,海内来学者愿刻以传而卒不可得。
奎自丙寅获侍以来,十九年所矣!凡会中肯綮语皆谨录之。曩与先生之伯子轩仲子辂汇缉成卷,无何,复轶去。今即录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