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背昔夢為人僕,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駡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夜夢為僕,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耶!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减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
解曰:晝夜各分,形神迭用。晝勞於神者其形則佚,故夜則神佚而形勞;晝勞其形者其神則佚,故夜則神勞而形佚。此陰陽消長、物極則反之道也。尹氏與其僕所以有苦佚之復而不得兼於覺夢也。昧者不察夫盈虛之理,信覺為實,以夢為妄,知趨於晝之利害,而不暇知夢之苦佚,殊不悟使夢而無知則可矣,夢而有知則哀樂欲惡不殊於覺,又安可以為妄哉?尹氏知以是為疾而訪其友,是或神者先受之也。至於能寬其役夫之程,减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則其理誠可信矣。如俾其誠之不已於己,思慮損之又損,則至神可凝,想夢自消,奚止其疾少間而已哉?
鄭人有薪於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塗而詠其事。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者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耶?詎有薪者耶?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耶?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耶?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按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争之,歸之士師。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與若争鹿。室人又謂夢仞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辯也。欲辯覺夢,唯黃帝、孔丘。今亡黃帝、孔丘,孰辯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
解曰:人之常情,信覺為實,以其形之所接也。謂夢為妄,以其魂之所交也。今焉覺之所為而忘之,不幾於夢乎?夢之所遇而有實,不幾於覺乎?蓋覺之所為,每出於有心,故易以忘神之所遇;或出於無心,故夢則靈。要其夢覺,初無二致,冥之則俱真,辯之則俱妄。如仞夢為實,方其夢時,奚不知其為夢?以覺為實,則既已覺矣,奚為復有夫夢?斯人之生,適居中央之國,故其於夢覺,別之如此。如以夢覺之理語諸古莽阜落之民,則其是非特未可定也。鄭之薪者,其初以實為夢,終則以夢為實;取鹿者用其言而以為夢,取其鹿而争其鹿。夢覺雜揉,真偽交馳,是非相虀,此所以必有訟也。士師,聽其訟而折之者也,將以取鹿者為是,則鹿本薪者之有;謂薪者為是,則尋而得之。蓋出於夢,是非樊然,莫知其辯,據鹿而二分之,安可以為聽訟之善乎?此鄭君聞之所以歎而訪之國相也。然而覺夢之理,平分晝夜,信覺不語,信夢不達,唯黃帝、孔子能辯其然爾,非黃帝、孔子則是非安可以遽而折之哉?然則士師之二分其鹿,雖為之不得已,要其至,則二分之者其於覺夢都無所信,而無所不信者也。雖未至於想夢自消,可謂能任之矣。且怐士師之言,不亦可乎?士師,法之所在也,凡有形有右而以法為分者,是非紛然,莫適為可,皆為之於且然而已,不得已而可乎可,不亦可乎?
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塗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室毒之。竭史而卜之,弗占;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居產之半請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幾其瘳乎?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饑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傳世不以告人。試屏左右,獨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
解曰:理涉於情偽則卦兆可占,為見於利害則祈請可禱,疾得於嗜欲則藥石可攻。迷忘之疾,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又何占相、祈禱、藥石之所能已乎?露之而求衣,未能忘寒暑也;饑之而求食,未能忘形體也;幽之而求明,未能忘好惡也。由是知華子之忘特以疾而有所蔽爾,非真能忘世態者。故儒生欣然知其疾之可已也。如真忘者,雖造化亦末如之何矣,豈儒生淺術之所能已哉?儒以詩禮發塚,最為害道之大原者。其所以使斯民離實學偽,亦有以密移而罔覺之,使人由之而不知也。故自以謂其方密傳世,必屏左右而獨與居也。與之居七日,則渾沌死,而視聽食息均於人矣。故積年之疾一朝都除。
華子既悟,迺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宋人執而問其故。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子貢聞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記之。
解曰:真之難遇而偽之易以亂人也久矣。所樂在於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