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仲尼不尝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乎?今子反《中庸》于桌子上矣。”其人曰:“小人反中庸,岂反置手内所执者乎?”余笑曰:“然则吾所谓无相之中庸者,固如此也。”其人默然有省。
一日,有人举“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说。余曰:“此语却未敢便道孟夫子说得是。”此友拂然,余微笑。其人良久,始恍然曰:“君可谓善读《孟子》者矣,我几为君所卖!”
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往矣,要其遗文固在也。闲尝神游千古,网罗百家之言以读之,反覆沉思,参以先儒议论。若其言与吾合,则密咏恬吟,悠然神往。间有一二欲合而必不可者,则笔之于书,质诸至圣先师,俾存其说于天壤。故三十年来,曾有《质孔说》一编,以自娱玩。非敢谓如见先哲也,只期发明圣学,不负先哲之训已耳。爰摘数条,以公同志。
下附《质孔说》(七则)
孔氏三代出妻
甚矣!小儒之不知字义,诬谤圣门也。夫子刑于之化〖指以身作则,使妻子、家人深受感化。刑,通“型”〗,未必逊于文王。纵配偶之贤,不及后妃,何至遂遭斥逐?一之为甚,况三代乎。且夫妇之伦,名教所重。倘其过小而出,家法未免太苛。若其过大而出,孔氏何其不幸。况夫子为万世师表,夫人乃以失德而被出,已足损其家声。更加以夫人之媳亦被出,媳之媳又被出,成何体面?一日将《檀弓》白文细玩,读至“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不觉恍然。曰:既是不为正妻,想必定为侧室。然则所谓“出母”者,并非出逐之母,乃所自出之母,犹言生母也。“不丧出母”者,生母不服三年之丧也。盖子思亦系庶出,伯鱼曾教其服生母三年之丧。子思不便言其过礼,故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自此以后,孔氏家法,凡系庶出之母,皆不令其服三年之丧,永为定例。故曰:“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甚是明白晓畅。《檀弓》以“出”字代“生”字,可谓秀雅不群矣。后儒自己不识字,奈何使万世宗仰之夫人,浪被恶名乎?且今士大夫家,若其夫人未尝斥逐,而妄传斥逐,犹为累世之恨。仁人君子,犹当代白其怨。况以大圣人之夫人,而可使其姑妇三代,同抱千秋之恨耶?是宜改正俗解,遍示来兹,以醒从来之误。〖参见《礼记檀弓上》〗
[按]古人出妻,多以小故,不尽因失德。如曾子以梨蒸不熟出妻,见《孔子家语》。孟子见妻踞,即欲出之,而以白母。母责孟子失礼,孟子自责,遂止。见《孟子外书》。观此可知此文为后儒方便说法,为孔氏三代夫人雪不白之冤,其用意至美,用心良苦。但读者诸贤,慎勿以辞害意,误认孔氏三代开纳妾丑风,是不可以不辨正也。
忠恕之外无一贯
吾道一贯,乃夫子一生本领。亦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历圣以来相传之本领。颜夫子从博文约礼后悟及,所以有喟然之叹。此外得其传者,不过曾子、子贡耳。夫子于一贯之理,头头是道。所以在川上,则曰:“逝者如斯。”其教及门,则曰:“无行不与。”正为出户不由道,饮食不知味者,作现前指点耳。门人不得其解,故有“何谓”之问。曾子亦用现前指点之法以教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譬之有人问如何是海?其人即取海中勺水示之,曰:“此便是海水。”若谓勺水之外无海,直是痴人说梦矣。今之学者,动云忠恕之外无一贯,何以异此?〖参见《论语里仁篇》及《论语卫灵公篇》〗
雍也可使南面
“南面”二字,《注》中训“人君听治之位”,谓因仲弓宽宏简重,有人君之度,故以此许之。看来似觉未妥。盖人君者,天子诸侯之号。仲弓虽贤,犹在弟子之列。以尊君之夫子,即许其弟居天子、诸侯之位,试问置周天子、鲁定公于何地?盖古来设官分职,苟有一命之荣,无不南面临民。“可使南面”者,犹之可使治赋、可使为宰之类是也。〖参见《论语雍也篇》及朱熹《论语集注》〗
执鞭之士
“士”与“事”,古字通用。《周书康诰篇》之“见士于周”,即“见事于周”也。以此例观,则“执鞭之士”者,犹云“执鞭之事”也。若作士君子之“士”,则“士而怀居,不足为士”,夫子已有明训。怀居不可,况执鞭乎?〖参见《论语述而篇》〗
物有本末节
《注》以此节为结上文。故以“物有本末”,为结首节。而以“事有终始”,为结次节。此向来定解也。然玩通章文势,此节当是起下两节耳。所谓“物”者,即身、心、意、知、家、国、天下也。所谓“事”者,即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也。“物”字、“事”字,如此配合,不惟确切不浮,兼亦功力悉敌。以国与天下并言,则国为本,而天下为末。以家与国并言,则家为本,而国又为末。推而至于身、心、意、知,亦复如是。是“本末”二字,有节节灵活之妙也。以治与平对观,则治为始,而平为终。以齐与治对观,则齐为始,而治又为终。推而至于格、致、诚、正,亦复如是。是“终始”二字,有节节灵活之妙也。“本末”、“终始”,既节节活,则“先后”二字,亦节节活,并“近道”二字,亦节节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