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顾者,不仁也。不仁实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无此欲,必无不仁矣。然使其无此欲,则于天下之人生道穷促,亦将漠然视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无是情也。欲其物,理其则也。”(《孟子字义疏证》。有节文)又曰:“《诗》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人知老、庄、释氏异于圣人,闻其无欲之说,犹未之信也。于宋儒则信以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呜呼!杂乎老、释以为言,其祸甚于申、韩如是也。”(同上)夫理欲之说,即宋儒有疑之者矣。陆象山曰:“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又曰:“《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并《象山语录》)特是象山未如东原申欲而罪理,言之之益痛耳。东原曰:“古人言性,但以气禀言,未尝明言理义为性。盖不待言而可知也。至孟子时,异说纷起,以理义为圣人治天下具,设此一法以强之从。害道之言,皆由外理义而生。人徒知耳之于声,目之于色,鼻之于臭,口之于味之为性。而不知心之于理义,亦犹耳目鼻口之于声色臭味也。故曰:‘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盖就其所知,以证明其所不知。举声色臭味之欲,归之耳目鼻口,举理义之好,归之心,皆内也,非外也。比而合之,以解天下之惑,俾晓然无疑于理义之为性。害道之言,庶几可以息矣。”(《孟子字义疏证》)夫程、朱之分义理之性、气质之性,其意亦何尝不同于孟子。然而末流之失,高者空言性而忽于气质,卑者溺于气质而茫不知性为何物。其弊盖可睹矣。是故桴亭论之,习斋论之,今东原又论之。而程鱼门(名晋芳,江都人。乾隆进士。东原之友,亦治汉学者)作《正学论》乃谓:“近代一二儒家,以为人之为人,情而已矣。圣人之教人也,顺乎情而已。宋儒尊性而卑情,即二氏之术。其理愈高,其论愈严,而其不近人情愈甚。虽日攻二氏,而实则身陷其中而不觉。嗟乎!为斯说者,徒以便己之私,而不知其大祸仁义,又在释、老、杨、墨上矣。”(见鱼门《勉行斋集》)意盖以讽东原者。此倘所谓言辩而不及,而知出乎争者耶(“言辩而不及”,《庄子·齐物论》语;“知出乎争”,《人间世》语)?
东原既以气质即性,而欲与理为非二,则人何以有私有蔽,而私蔽又何由生?东原曰:“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孟子字义疏证》)是故强恕以去私,问学以去蔽,东原之所可也。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气,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东原之所非也。其言曰:“人之患有私有蔽。私出于情欲,蔽出于心知。无私,仁也。不蔽,智也。非绝情欲以为仁,去心知以为智也。是故圣贤之道,无私而非无欲;老、庄、释氏,无欲而非无私。彼以无欲而成其自私者也,此以无私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者也。”(同上)又曰:“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义。君子之自治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夫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智,仁义充塞。人之饮食也,养其血气。而其问学也,养其心知。是以自得为贵。血气得其养,虽弱必强。心知得其养,虽愚必明。是以扩充为贵。君子独居思仁,公言言义,动止应礼。竭其所能谓之忠,明其所履谓之信,施其所平谓之恕,驯而致之谓之仁且智。仁且智者,不私不蔽者也。君子未应事也,敬而不肆以虞其疏。至而动,正而不邪以虞其伪。必敬必正,以致中和,以虞其偏,以虞其谬。戒疏在乎戒惧,去伪在乎慎独,致中和在乎达礼。精义至仁,尽天下之人伦,同然归之于善,可谓至善矣。”(《原善》)极不私不蔽之量,至于仁智,而约不私不蔽之功,始于忠恕。东原之说,于是乎为切近矣。此则其于讥诋宋儒之外,能自树立者也。
第十二章 彭允初 汪大绅 罗台山
当天下驰骛汉学之日,而有和会儒、释,明揭宗旨,自树一帜者,则彭允初、汪大绅、罗台山也。允初名绍升,号尺木居士,又号知归子。江南吴县人。祖定求,世所称南畇先生者也。允初以乾隆三十四年成进士。选知县,不就而归。大绅名缙,号爱庐。休宁人,居吴。终于诸生。台山名有高,号尊闻居士。江西瑞金人。乾隆三十年举人,出允初父芝庭(名启丰)之门。允初《叙汪子文录》谓:“予年二十余,始有志于学。其端实自汪子大绅发之。”又谓:“予之于汪子之言也,一以为创获,一以为固然。其不合者则希矣。持以示人,人莫测其所谓。独岁子台山见而识之,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