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天下者,不观小人、正人、贵贱、升黜,观其用否如何耳,则治乱审矣。〈辑自《圣宋文选》〉
【读贾谊传】
余读三代两汉之书,至于奇辞奥旨,光辉渊澄,洞达心腑,如登高山以望长江之活流,而恍然骇其气之壮也。故诡辞诱之而不能动,淫辞迫之而不能顾,考是与非若别白黑而不能惑,浩浩洋洋,波彻际涯,虽千万年之远,而若会于吾心,盖自喜其资之者深而得之者多也。既而遇事辄发,足以自壮其气,觉其辞源源来而不杂,剔吾粗以迎其真,植吾本以质其华。其高足以凌青云,抗太虚,而不入于诡诞;其下足以尽山川草木之理,形状变化之情,而不入于卑污。及其事多,而忧深虑远之激捍有触于吾心,而干于吾气,故其言多而出于无聊,读之有忧愁不忍之态,然其气要以为无伤也,于是又自喜其无入而不宜矣。
使予位之朝廷,视天子所以措置指画号令天下之意,作之训辞,镂之金石,以传太平无穷之业,盖未必不有可观者,遇其所感,寓其所志,则自以为皆无伤也。
余悲贾生之不遇。观其为文,经画天下之便宜,足以见其康天下之心。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足以见其悯时忧国,而有触于其气。后之人责其一不遇而为是忧怨之言,乃不知古诗之作,皆古穷人之辞,要之不悖于道义者,皆可取也。贾生少年多才,见文帝极陈天下之事,毅然无所阿避。而绛灌之武夫相遭于朝,譬之投规于矩,虽强之不合,故斥去,不得与闻朝廷之事,以奋其中之所欲言。彼其不发于一时,犹可托文以摅其蕴,则夫贾生之志,其亦可罪耶?故予之穷饿,足以知人之穷者,亦必若此。又尝学文章,而知穷人之辞,自古皆然,是以于贾生少进焉。呜呼!使贾生卒其所施,为其功业,宜有可述者,又岂空言以道之哉?予之所以自悲者,亦若此。然世之知者,其谁欤?虽不吾知,谁患耶!〈辑自《圣宋文选》、《南丰文粹》〉
【书魏郑公传】
余观太宗常屈己以从群臣之议,而魏郑公之徒,喜遭其时,感知己之遇,事之大小,无不谏诤,虽其忠诚所自至,亦得君以然也。则思唐之所以治,太宗之所以称贤主,而前世之君不及者,其渊源皆出于此也。能知其有此者,以其书存也。及观郑公以谏诤事付史官,而太宗怒之,薄其恩礼,失终始之义,则未尝不反覆嗟惜,恨其不思,而益知郑公之贤焉。
夫君之使臣与臣之事君者何?大公至正之道而已矣。大公至正之道,非灭人言以掩己过,取小亮以私其君,此其不可者也。又有甚不可者,夫以谏诤为当掩,是以谏诤为非美也,则后世谁复当谏诤乎?况前代之君有纳谏之美,而后世不见,则非惟失一时之公,又将使后世之君,谓前代无谏诤之事,是启其怠且忌矣。太宗末年,群下既知此意而不言,渐不知天下之得失。至于辽东之败,而始恨郑公不在世,未尝知其悔之萌芽出于此也。
夫伊尹、周公何如人也?伊尹、周公之谏切其君者,其言至深,而其事至迫也。存之于书,未尝掩焉。至今称太甲、成王为贤君,而伊尹、周公为良相者,以其书可见也。令当时削而弃之,成区区之小让,则后世何所据依而谏,又何以知其贤且良与?桀、纣、幽、厉、始皇之亡,则其臣之谏词无见焉,非其史之遗,乃天下不敢言而然也。则谏诤之无传,乃此数君之所以益暴其恶于后世而已矣。
或曰:“《春秋》之法,为尊亲贤者讳,与此其戾也。”夫《春秋》之所讳者,恶也,纳谏诤岂恶乎?“然则焚稿者非欤?”曰:焚稿者谁欤?非伊尹、周公为之也,近世取区区之小亮者为之耳,其事又未是也。何则?以焚其稿为掩君之过,而使后世传之,则是使后世不见稿之是非,而必其过常在于君,美常在于己也,岂爱其君之谓欤?孔光之去其稿之所言,其在正邪,未可知也,其焚之而惑后世,庸讵知非谋己之奸计乎?或曰:“造辟而言,诡辞而出,异乎此。”曰:此非圣人之所曾言也。令万一有是理,亦谓君臣之间,议论之际,不欲漏其言于一时之人耳,岂杜其告万世也。
噫!以诚信持己而事其君,而不欺乎万世者,郑公也。益知其贤云,岂非然哉!岂非然哉!〈辑自《圣宋文选》、《宋文鉴》、《南丰文粹》〉
●卷五十二·南丰先生集外文卷下〈长洲顾崧龄东岩搜辑〉
【上田正言书】
伏闻诏书以执事直谏院,不胜喜贺。夫以执事蓄才美,知古今,力学,善论得失法度,朝廷固以公卿待执事,不止为谏官也。然巩区区致喜贺者,亦有云也。方今内外居位之士以千数,贵者贱者举措趋向一本于苟且,天下没没,日就衰缺,虑终不可更兴起,四方每见用一伟人,则皆曰:“是人也,天子特达用之,其能使古道庶几可复见乎?”群臣,思见其为国家兴太平也。天子既以此望之,而又为公卿大夫侍从司计谋持纪纲之臣,是宜朝拜职而夕建言,使四方闻之,皆曰:“天子明于知人,而群君子不负天子之知、天下之望矣。”其久而默,默而自欺也。岂国家用贤者意适然哉?四方有司论而疑,且叹息者矣。
始者执事为天下主军画在外,朝之士大夫,每禁林台阁有虚位,则人人皆意执事宜为之,至今而乃为谏官,非大位,然论议一皆司之,则非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