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二十家小品》
施序
这一本集子的编选,我并不想曲撰出一些理由来,说是有一点意义的事。在我,只是应书坊之请,就自己的一些明末人的文集中选一本现今流行着的小品文出来应应市面而已。至于我为什么肯来做这个容易挨人讥讽的“选家”,这理由很简单,“著书都为稻粱谋”,著的书既没那么多,而“稻粱谋”却是每日的功课,便只好借助于编书了。
但是编一本书,也得使物稍微像个样子。所以我之所以尚能告无愧于本书的读者者,是在于我对于编选及标点此书时,自问并没有太草率了事。
本集中所选录的二十个晚明文人,从徐文长开始,以至于公安竟陵两大派,以及其他一些虽非属于公安竟陵,而思想文章都有点相近的作家,对于正统的明代文学说起来,差不多都是叛徒。
在政治上,这二十个人中间,大半都不会做过显赫一时的官,在文学上,他们也没有一个曾经执过什么文坛的牛耳。但是,因为对于显宦之反感,而有山林隐逸思想,因为对于桎梏性灵的正统文体的反感,而自创出一种适性任情的文章风格来,使晚明的文章风气为之一变,这二十个人却不妨可以说是一枝主军。
正因为是一群正统文学的叛徒,而且又不居显要,有政治的势力来为之后盾,所以这一群作家是随时在受指斥或攻击的。你主张山林隐逸,就骂你是标高要名,企图以隐士为做官的终南捷径;你主张文章要纯任性灵,就说你滥调浮辞,卑不足道,这种文人相轻,不估量一下对方的真价值,而一味以冷嘲热讽为攻击之资的情形,正与三百年后的今日一般无二。
所以本集的编选,除了尽量以风趣为标准,把隽永有味的各家的小品文选录外,同时还注意到各家对于文学的意见,以及一些足以表见各家的人格的文字。这最后一点,虽然有点“载道”气味,但我以为在目下却是重要的。因为近来有人提倡了明人小品,自然而然也有人来反对明人小品,提倡明人小品的说这些“明人”的文章好,反对的便说这些“明人”的人格要不得。提倡者原未必要天下人皆来读明人小品,而反对者也不免厚诬了古人。因此我在编选此集的时候,随时也把一些足以看到这些明人的风骨的文字收缀进去。譬如汤若士这个人,一般人大概只晓得他填词拍曲,是个侧艳的词章家,但看到他给朋友弟子的一些书信,对于当时朝野的一种卑鄙龌龊的愤懑,却不由的也见到此老在风流跌宕之外,原有一副刚正不阿的面孔。若徒以摹情说爱的词人目之,未足知汤若士也。
至于本集二十人的选定,并没有什么标准。只是随自己的方便而选取的。本来还应该加一个张岱,但因为寒斋尚无《琅文集》,而《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两书现在也颇易得,故不再编录。刘同人的文章全从《帝京景物略》选出,因为《帝京景物略》一书传本尚不甚多,而文章确写得出色也。其余各人之文,则大都从各人专集或其他选集中录出,大概以书之珍罕与否为选录多寡之标准,故此集二十卷,实已撷取数十种明人文集全书之精英,读者得此一编,足可抵明椠文集数百卷矣。
──民国二十四年三月 施蛰存记
《晚明二十家小品》
徐文长小品
○吕山人诗序
吕山人刻续稿成使其弟尚宾持送予,使论序。山人诗固多,而不多刻。予即此得比附分类之。若《艾如张》,《君马黄》,《艳歌》,《何尝行》,虽用正题,而意藏不晓者,不论。标格往时数论矣,且观者各有品,亦不论《大是曲》,《子夜歌》,《白苎词》,《阳春曲》,《采莲》,及《歌寄衣》,《美人行》,《春女词》,皆写妇人女儿,惜别怀春,虽古忠臣爱君,贤哲遭弃置,间于此发,婉娈不舍,然曲终奏雅,风赋且不免,所可取者,道人意中语,非子其谁?《善哉行》,《陇头水》,《悼梅花》,《行路难》,《嗟哉日行》,《惜年华》,多感慨于及时追乐,吾读之泪下也。至任野性,傲睨一世,则有《长歌行》,《感寓》,《夏夜溪堂知谪仙》等篇在。然《门有万里客》,《白马篇》,《将军行》,《关山月》诸章,又气跌宕思功名,何哉?其拟古乐府十六章,又慨古事,或政不平,失机会,或人臧否而己短长之,若恨不身为者,又何哉?咏美人走马,予京有数作寄山人,其词曰:“西北谁家妇,雄才似木兰,一朝驰大道,几日隘长安;红失裙藏镫,尘生袜打安;当炉无一可,转战谅非难。”又曰:“金鞍七宝歌,玉手控青丝,人马才相得,风云气本奇;势轻香易堕,样巧影难为;驰罢雄心在,何曾敛翠眉?”又曰:“尺锦即成妆,当眉绾结方,须臾撒身手,驰骤蹴风霜;檐影千门乱,街心一带长;忽逢游冶子,系马问家乡。”今读山人,说人马更剽健,予不及也。山人诗,古者仿汉魏,最近亦唐人知之。其沈者若隐逸,浮者气概,人亦知之。至山人抱奇才,有深计,雄视思仕,不得效尺寸而抑在山间,此虎豹而麋鹿之,人或未知也。故其诗声有前数者,观《嗟哉日行》其大要也。往阅其尊君中山翁续稿中《题虎图》,有曰:“咆唬山谷金波罗,壮士腰间金仆姑,攘臂开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