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鱼,你自看得希罕!我看的拿钱买来的东西,不是香货!我们家的,不是男子们一榜两榜博到的,就是丈夫们一刀一枪挣来的。我从小儿就看到大,希罕了你这点东西!开口夫人,闭口夫人,却叫我拜臭婊子做师母!甚么赵小子长得那个村样儿,字也不多认得一个,居然也抚台了!叫他到我们家去舀夜壶,看用得着他不!居然也不要脸,受人家的门生帖子!也有那一种不长进的下流东西,去拜他的门!周妈,快去交代来!我年纪虽然不大,也上三四十岁了,不能再当婊子,用不着认婊子作师母!”伯芬道:“夫人,你且息怒。须知道做此官,行此礼。况且现在的官场,在外头总要融和一点,才处得下去。如果处处认真,处处要摆身分,只怕寸步也难行呢。”太太道:“我摆甚么身分来!你不要看得我是摆身分,我不是摆身分的人家出身。我老人家带了多少年兵,顶子一直是红的,在营里头那一天不是与士卒同甘苦。我当儿女的敢摆身分吗!”伯芬道:“那么就请夫人通融点罢,何苦呢!”夫人道:“你叫我和谁通融?我代你当了多少年家,调和里外,体恤下情,那一样不通融来!”伯芬道:“一向多承夫人贤慧——”说到这里,底下还没说出来。夫人把嘴一披道:“免恭维罢!少糟蹋点就够了!”伯芬道:“我又何敢糟蹋夫人?”夫人道:“不糟蹋,你叫我认婊子做师母?”伯芬道:“唉!不是这样说。我不在场上做官呢,要怎样就怎样;既然出来做到官,就不能依着自己性子了,要应酬的地方,万不能不应酬。我再说破一句直捷痛快的话,简直叫做要巴结的地方,万不能不巴结!你想我从前出洋去的时候,大哥把我糟蹋得何等利害,闹的几几乎回不得中国,到末末了给我一张三等船票,叫我回来。这算叫他糟蹋得够了罢!论理,这种大舅子,一辈子不见他也罢了。这些事情,我一向并不敢向夫人提起,就是知道夫人脾气大,恐怕伤了兄妹之情;今天不谈起来,我还是闷在肚里。后来等到大哥从外洋回来,你看我何等巴结他,如果不是这样,那里——”这句话还没说完,太太把桌子一拍道:“吓!这是甚么话!你今天怕是犯了疯病了!怎么拿婊子比起我哥哥来!再不口稳些,也不该说这么一句话!你这不是要糟蹋我娘家全家么!我娘家没人在这里,我和你见老太太去,评评这个理看,我哥哥可是和婊子打比较的?”
伯芬还没有答话,丫头来报道:“老太太来了。”夫妻两个,连忙起身相迎。原来他夫妻两个斗嘴,有人通报了老太太,所以老太太来了。好个叶太太,到底是诗礼人家出身,知道规矩礼法,和丈夫拌嘴时,虽闹着说要去见老太太评理,等到老太太来了,他却把一天怒气一齐收拾起来,不知放到那里去了,现出一脸的和颜悦色来,送茶装烟。伯芬见他夫人如此,也便敛起那悻悻之色。老太太道:“他们告诉我,说你们在这里吵嘴,吓得我忙着出来看,谁知原是好好儿的,是他们骗我。”伯芬心中定了主意,要趁老太太在这里把这件事商量妥当,省得被老婆横亘在当中,弄出笑话。因说道:“儿子正在这里和媳妇吵嘴呢。”老太太道:“好好的吵甚么来!你好好的告诉了我,我给你们判断是非曲直。”伯芬便把上文所叙他夫妻两个吵闹的话,一字不漏的述了一遍。老太太坐在当中,两手挂着拐杖,侧着脑袋,细细的听了一遍。叹了一口气,对太太道:“唉!媳妇啊!你是个金枝玉叶的贵小姐,嫁了我们这么个人家,自然是委屈你了!”太太吓得连忙站起来道:“老太太言重了!媳妇虽不敢说知书识礼,然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俗话,是从小儿听到大的,那里有甚么叫做委屈!”说罢,连忙跪下。老太太连忙扶他起来,道:“媳妇,你且坐下,听我细说。这件事,气呢,原怪不得你气,就是我也要生气的。然而要顾全大局呢,也有个无可奈何的时候;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就不能不自己开解自己。我此刻把最高的一个开解,说给你听。我一生最信服的是佛门,我佛说一切众生,皆是平等。我们便有人畜之分,到了我佛慧眼里头,无论是人,是鸡,是狗,是龟,是鱼,是蛇虫鼠蚁,是虱子虼蚤,总是一律平等。既然是平等,那怕他认真是鳖是龟,我佛都看得是平等,我们就何妨也看得平等呢;何况还是个人。这是从佛法上说起的,怕你们不信服。你两口子都是做官人家出身,应该信服皇上。你们可知道皇上眼里,看得一切百姓,都是一样的么?那做官的人,不过皇上因为他能办事,或者立过功,所以给他功名,赏他俸禄罢了;如果他不能立功,不能办事,还不同平常百姓一样么。你不要看着外面的威风势力是两样的,其实骨子里头,一样的是皇上家的百姓,并不曾说做官的有个官种,做平常百姓的有个平常百姓种,这就不应该谁看不起谁。譬如人家生了几个儿子,做父母的总有点偏心,或者疼这个,或者疼那个,然而他们的兄弟还是兄弟。难道那父母疼的就可以看不起那父母不疼的么。这是从人道上说起的。然而你们心中总不免有个贵贱之分,我索性和你们开解到底。媳妇啊!你不要说我袒护儿子,我这是平情酌理的说话,如果说得不对,你只管驳我,并不是我说的话都合道理的。陆蘅舫呢,不错,他是个婊子出身;然而伯芬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