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我娘认得教堂里一个女外国人,讨了一张卡片,我到红屋子里去医好了,一条命总算拾了来。"各人听得,凄惨不忍闻。小阿囡又道:"年轻的人,一些不知。吃冷药,用方法,事前不防,苦在后头。我私下只做半年生意,七月初上,便觉得三个月月经不转,发急起来,告诉我娘,娘对我哭道:儿啊这件事怎好给你爷知道,你爷还在场面上跑跑,你闯下这个泼天大祸,我娘是不要紧,你爷的脾气不好弄,一定坍不落这个台,死路一条哩。我那时心想,只有找死,也不去求什么打胎药,到药店里买一块钱麝香,拌在白玉霜里,像膏药一般,帖在肚脐眼上,硬弄了一夜工夫。明天肚子绞痛起来,一阵紧一阵,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吊下来,一颗心,赛如给他把小嘴在里面咀嚼,百节百骱,都像散开来一般。我心想,我要他的小命,他却要我的老命。那么只有心里通神道:儿啊,谁教你照子不亮走进'此路不通'的实结弄堂里来呢?你也不好怪我狠心辣手的呀!你出世也没有甚么好处,你还是别寻路径的好。你毕竟要出头,我娘便死你面前,你落一个吃娘鸟的恶名,也不值得。你可怜我,饶了我一条苦命罢。通神一番之后,痛略觉松些。谁知停一回子,血块出不停了,人也昏了过去。醒过来,身在医院里,总算恶血已出尽,调养到半个月,回到家里,我的爷气成了痨病,睡在床上,一钱也不能去赚。因此他平日不许我走邪路的,到此时候,非但放任我,见我不出去走门口,他索性跑下床来,对我拜,叫我赚钱养家活口救活爷娘两条老命。我见他这样可怜,也顾不得自己身体复原不复原,拚着老性命去做,弄得病根一天深一天,怕要先死在爷手里哩。我先死之后,爷娘不知靠谁这活,那时更苦了。"小阿囡此时泪点如雨,说不成话,三人莫不动容,亏得那时另外走进一个姑娘来,短襟窄袖,眼镜蛮靴,全身女学生装束,非常倜傥,坐下一傍。小阿囡揩干眼泪对空冀嘤嘤一声道:"我去了。"衣云、散客很不忍,怂恿空冀多给她几个钱。空冀摸出一卷钞票,也不知多少,塞在小阿囡袋里,送她到楼梯边,安慰她几句,她才含泪而去。走进房来那个女学生装束的人道:"这小寡妇,一径拿出这般哭脸来,卖啥样介。一个人苦在心头,笑在面上,有啥做神出落,上海大少爷,生意上跑跑,谁不是来寻寻开心,有啥人要来听你的哭,你哭也要拣块地方哭去,生意上哭算啥一出,像她这样子,只好走到尿甏脚边去哭才对。"空冀对她笑了一笑道:"我们倒欢喜听哭,因为生意上的笑是听惯了,今天来换换胃口,你会得哭吗?"那人道:"像我你就打煞我也哭不出来,除非要死了亲爷,也一时三刻没有眼泪起来,只好装装门面。"空冀道:"你不会哭,那么今日碰僵了,害我们买眼药,到了你石灰店里,只好对不起你。......"那人插嘴道:"你难道一定要听哭吗?我今天偏不哭,笑一个不休不歇你听听,你要听吗?"空冀摇摇头,那人道:"我今天齐巧留着一肚子快活,只会得笑,想起了我就要笑个不亦乐乎。"说着一阵吃吃吃笑将起来,越笑越利害,笑得前仰后合。空冀不耐道:"你别笑罢,不要耽搁你辰光,拿一块车钱去。"说着娘姨跑来,空冀把一块钱给娘姨,娘姨领了她走,她还苦笑一声,颤声说道:"那末只好明朝会吧。"衣云叹口气道:"她这一声苦笑,足抵方才一场悲啼。唉!哭笑随人,当真一例是哀鸿。我到这里来,只觉其哀,不知其乐,我们还是跑罢。"娘姨道:"还有一位没来,请略等一等。"正说着一阵楼梯响,走上个羞答答的小姑娘来,隐在门帘背后,不敢进房。姑娘叫她道:"小红,你进去,有啥怕难为情。"小红低着头,挨步走进房门,背对着床上坐的三人。空冀道:"你可是卖屁股来的?"小红回转半个身子,三人望上去,只见她半爿额角,一条眉毛。
空冀难过起来,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子,对她细瞧一瞧。她嘤嘤一声道:"有...啥...好...看介。"空冀道:"不要紧的,你面子上略有三四点麻罢了。我们最欢喜雕花面孔,叫做'好事多麻',又道'十麻九风骚'。"说着把她一张脸捧了过来,对正衣云、散客,大家赞一声好。原来这小红也是南京老太那里一只鼎,娇小身材,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小鹅蛋脸,秀眉媚目,樱唇琼鼻,颊上略有三四点细麻,额上有指甲大小一个疤痕,远望不大觉得,近瞧益增妩媚。当下衣云问她道:"你可叫小红吗?"小红樱唇微颤了一颤。空冀拉坐在床沿上,替她掠发。她把头一歪道:"作啥!"散客问她几岁?她也不回答。娘姨道:"十五岁。"空冀见她梳一条辫,黑而且滑,香油扑鼻,不住去弄她。她道:"不要弄毛,有啥多弄介?"三人大家调笑她,她只管低着头不声不响。散客不住的称赞她好。空冀道:"幸亏麻点不曾生得满天星斗,现在这样子略为点缀,疏疏落落,好像一个个麻点里,都放出一缕缕春情来。"衣云笑道:"这就叫晓星残月,不但晓星隐约有致,那额角上的残月,更加澹荡多姿。她一颦一笑,宛如晓发临平,在驴背上眺望四野天色,忽暝忽晓,晨光稀微。"空冀道:"我细看她,又像拓石峪残碑,只觉宛曲蚀痕,尽成妙笔。"散客笑道:"好了,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