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你蟹没有,一些不差呀。”小雨手快,伸过臂来,只听擦!拍!两声,堂倌捧着脸,喊一声:“你打你打,你们都是读书人,有甚么理性打我?只要你回答得出。”小雨不慌不忙道:“我为了读书识字,才问你要大闸蟹的,你眼珠子生吗?”说着伸手指壁上粘的一张红纸条,给堂倌瞧瞧道:“这上面写的‘洋澄河大闸蟹上市’,难道不算数的吗?”
堂倌强辩道:“这是去年帖的。”小雨道:“‘衣帽物件,各自当心’,今年帖的吗?放屁!”堂倌又道:“随便哪一家,洋澄河蟹,新年里总没有的。”小雨道:“没有,你贴这条子则甚?”堂倌道:“这条子不算了,忘记揭掉的,你也不好打人。”小雨道:“人家偷去衣服,你就指点得明明白白,一些不肯认差,不肯说忘记粘上,不算数了,照你的话,两张条子,哪一张有效,哪一张没效,为甚么不写写明白啊。我问你要蟹,你就说忘记揭掉的。那末我今朝就打你的忘记揭掉。”堂倌一听,理性不差,捧着脸走下楼去,喊帐房上来。
那时旁观的也有不少。戡乱、散客等把遗失衣服,堂倌不肯认差事,讲述一遍。众人也知借题发挥,大家怪堂倌不是。帐房先生走上一听舆论,也就和颜悦色的劝小雨别动气,把堂倌埋怨一顿,仲年居间作和事佬,惠过帐,拉着小雨等一起走下楼来。堂倌白吃两记耳括子,收拾残碗,帐房忙去揭下一张洋澄河蟹上市的条子,摇摇头道:“现在做生意真难,象牙筷上扳雀丝的人真多。老王,你嘴刚忒老子,吃生活,也是应该的。”一边小雨等走出正元馆,大家掩着口笑。寒波道:“痛快啊,我一身短衫裤丢掉,也值得了。”小雨洋洋得意道:“天下正理一条,歪理十八条,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从正理上和他讲,他理性比你正长哩。你莫说丢掉一身短衫裤,十身八身,也不在他第三只腿上。只有横斗,和他斗一斗,出出心头之恨。”戡乱道:“佩服你,题目借得正好,使他百口莫辩。你老哥有此急智,将来办函授学校,一定发达。用一番心思上去,他人袋里的钱,那会不到你袋里来。”说着已到华文书局,众人围坐在一张大菜台上。仲年笑道:“那堂倌该打,一张铁嘴,不肯让人,真正可恶。只是现在那一般劳工的,都变了神圣不可侵犯。堂倌要除去个堂字,叫他官。娘姨除去个姨字,叫他娘。二爷除去个二字,叫他爷。一辈子姨太太坐的汽车夫,个个打扮得翩翩少年,简直好除去汽车两字,让姨太太们叫他一声夫吧。你想笑话不笑话。”说得众人全笑了。戡乱道:“仲翁这几句话,确有见地。上海社会,越是下流,性格越高傲,往往反仆为主的很多。”散客这时同寒波辞了众人要跑,小雨道:“那么今天所谈的事,你算数加入,事前更请你千万严守秘密,不可泄漏风声,让他人捷足先得。改天我们有了眉目,请你来入手办事。”散客道:“理会得。”
两人走出华文书局,散客瞧瞧手表,已近三点。寒波道:“我们回去,也觉寂寞,逛逛游艺场吧。”散客道:“也好,我们听群芳会唱去。”说罢,一径走到新益公司售券入内,碰见乌亚白、言复生,招呼着坐在会唱场,听了云霞阁一折《武家坡》,贝英唱一折《玉堂春》,接着爱花、红珠合唱一折《二进宫》。亚白道:“以下几位大人物为着新年,统没有来,都雇人代唱,未见得高明,我们到编辑室坐一下罢。”散客道:“也好。”四人一齐走入一间精舍里,写字台上坐下三四人,正在运笔构思。散客认识一位余姚饶牧牛。一位松江郑一鹄,招呼过了,坐下一旁。见一鹄正在填一阕词,句斟字酌,目不旁瞩。牧牛运笔如飞,写一阵,唱一阵。散客道:“牛伯伯,你做一篇甚么佳作呀?”牧牛道:“我是出名的笑匠,笑匠手里的出品,无非引笑发笑,你等一等,让我写完了,背给你听。”说罢,又飕飕写了一阵,搁下笔,对散客点点头。散客走去一望,写的一篇“叉麻将新开篇”,牧牛朗着调,唱给散客听道:“闲来无处去徜徉,何勿逍遥麻雀场。南北东西分四位,龙凤白板好封王。十块底,八圈庄,精神贯注细思量。丢抛子,二四行,一倍输赢几倍偿。说道:双碰不如边嵌好,个中妙算胜张良,只怕他,蟹手同台来夹煞。只怕他,两人抬轿最难当。只怕他,赢钱拿进输钱欠。只怕他,台脚拗来品不良。上家是:全堂索子清三代。下家是:做成万子又须防。对家是:字牌一只何曾斗,四喜三元尚未详。且喜我,五六两同成暗克,三同亮降在边旁。还有一同来碰出,二同轧子要和张。可恨大家无计划,白皮出铳勿应当。好一副:清同一色勿牢庄。”
牧牛唱得起劲,亚白笑着道:“老牛你总欢喜唱,人家给你闹昏了。”散客赞赏不迭。这时外边走进一位老者来,散客、亚白等,大家欢迎着道:“一佛丈,你今天来吗?”一佛点点头。牧牛站起身来道:“老伯一年未见,难得新年赶早到上海。”一佛笑了一笑道:“老牛,你兴致如何?”牧牛道:“依然如昨,刚唱罢一支新开篇。”一佛道:“你年里没有回苏州吗?”牧牛皱一皱眉头道:“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回去只少孔方兄,孔方兄不帮忙,只好做刘海。”
一佛笑道:“甚么叫刘海?”牧牛道:“刘海者,即流落海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