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新油漆,少一副对联,请你朱大少写一写肯吗?”窦山道:“我字太不成样,还是请散客大笔一挥吧。”散客不辞,二宝即忙买了一张砂笺来,一裁作两。窦山写好一封家书,让散客写对。散客又命彩云磨了一回墨,埋头想联句,只是想不到相称的句子。想了一回,不高兴起来,推衣云写。衣云逼不过转一转念头,提笔一挥而就。写的八分书。窦山、散客、空冀大家称赞道:“写作俱佳,而且切合这里,天衣无缝。”那边叉麻将的,也来望望道:“切极切极。”原来衣云写的是:“屏开卅六鸳鸯住,廉卷一双燕子飞。”衣云道:“这一联是郑一鹄先生的旧作,他本来是规规矩矩的闺情诗,给我一借用,便不成话。所以文字不能涉邪念,一涉邪念处处可笑。从前有一位老翁,晚年无子,他有一位朋友,也是滑稽家,送他一联道:一度春风归浩劫,平捐无数可怜虫。这一联本来老翁的原作,是哀灾民的诗,给他把秋字,改作春字,便成笑话。”散客、空冀等一齐笑了一阵。彩云来把写好的对联,搬到小房间里去,笔砚也一齐搬开,望望二宝不在,拉着衣云走到小房间里,身畔摸出一个信封,一张信笺,要求衣云写封信。衣云情不可却,坐在床沿上,伸纸握笔待写,彩云偷偷地把小房间门关上,拉一下电灯,捋起袖子磨墨,磨浓墨,笑了一笑道:“沈大少,对你不住,替我要写得凶险些,把她结结实实骂一顿,戳睬她一个没口开。”衣云一呆道:“你没头没脑,究竟教我写给谁?骂哪一个人?你不说明,教我怎样写法呢?”彩云也不禁笑了一笑道:“我心里要骂的是娘。”衣云又是一怔道:“岂有此理。”说着搁下笔道:“娘好骂的吗?你忤逆不怕雷击?”彩云坐下衣云一傍道:“你沈大少有所不知,我讲你听了,包你一定肯帮我骂她,她还好算我的娘吗?她有一些良心,决不肯卖我到这里来,你想她只生我一个女儿,当初十一岁时候,爷死的那一天,爷执着我的小手,一口气伸上伸落,下肯咽下,摈了好一回,说出一句话来,对娘道:‘你看祖宗面上,扶傍阿彩到成人,好好付她一只饭碗,然后你嫁,我在阴司里也不怨你的了。’说吧一包眼泪,直等到娘答应了她这句话,爷一口气才始咽下。后来娘草草把爷成殓,歇不满半年,将家中一切器具,变卖干净,又将三间祖产房间,二百块钱卖绝,带我到上海,住在海宁路南林里。住不到二个月,姘一个燕子窠里的老板,把带到上海几百块钱一起给那人用个精光。用光了钱,逼着打着我,去帮人家做大姐,可怜我帮下三年多人家,每月三块钱工资,给她总是嫌少,又要逼我进野鸡堂子,我挺死不去,她那时不许我再吃人家饭,把我三年工夫私积下来三十块钱,我想寄回家里伯伯,托伯伯安葬爷一口棺材的,如数给她搜了去,这却不必说她,反把我一顿毒打,骂我不该瞒她做私房。我那时的苦,真是少一个地洞钻钻。后来强不过她,给她逼着进一家鸡堂子,可怜寒冬冷月,落雪落雨,逼我站在马路上,我哪里吃得下这种苦头。逃了两三次,每次给他们寻获,打得我死去活来,遍体血痕。我总是不肯做野鸡,他们没法,怕我寻死路,或者逃到济良公所,所以商量好了,推托送我上人家帮佣,晚上偷偷地引到这里,我还当这里是公馆,一住两天,才晓得和野鸡差不多,只是不消立门口,比较野鸡安逸一些。那时候,我强也没法,只好将就下去,至今已是一年光景。听说起初是押给二宝的,只有二百块钱。新近二宝说,已经卖绝,可怜我从此没有还乡之望,再不能见我爹爹的一口棺材了。我爹爹只生我一个女儿,娘把我卖掉之后,爹爹一口棺材,便永生永世葬不成功了,我女儿也只好永生永世,做这种够当,坍爹爹的台了。”衣云听得凄然寡欢,望望彩云面上,已泪珠莹然,一颗颗连续而下。衣云道:“彩云,瞧不出你,有这一段心事。现在娘不当你女儿,卖在这里,你还要写信她则甚?”彩云揩了揩眼泪道:“我越想越恨,越想越怨,请你写封信骂骂她,你替我对她说,你母亲年纪只有四十八岁,倘使用完了我的身价银子,再把什么银子用?你还是省些用用,亲生女儿只有我一个,卖了一卖,不能卖第二卖的。从前虽则每月只有三块钱给你母亲,可是每月靠得住,现在我女儿整百整千赚银子,只有给二宝用,你亲娘是没有分了。当初爹爹几句话,你还记得么?你假使听了爹爹的话,好好嫁了我一家人家,我女儿无论如何要养活你亲娘的。现在你卖掉我,我就管不得你了。我现在身受种种痛苦,都是你亲娘给我尝的。这笔帐活在世上,是和你算不成了。好在我女儿不活长寿,到阴司里告诉了爹爹和你算帐。”衣云道:“彩云,你这几句话说得多么沉痛,我笔下却写不来,写写也要和你一样落眼泪。”彩云道:“多多谢谢你,请你写一写,让我出口气。”说着重复磨一阵墨。衣云逼不过,替她提笔想与,只听得边一阵哗笑,笑声沸泛盈天,无从下笔。衣云暗想一室之中,苦乐不齐,委实有此种现象。当下安慰着彩云道:“你那封信,很难着笔,待我回去细细替你写,明日带给你,决不拆你烂污。照你讲,你娘简直该骂,只是骂她也没用,她的良心早已埋没,骂她不痛不痒,与你也没益处,我劝你还是守着好好嫁个人。